榮大的打印制作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圓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和外邊都預(yù)備著電腦,可以隨時指導(dǎo)修改。投行的小兵們,午夜散了工,每每花四五文銅錢,買一盒子中南煙,——這是零八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盒子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吞云吐霧一番;倘肯多花三五文,便可以買一碟糖蒜,或者驢肉火燒,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鹵煮,但這些顧客,多是剛畢業(yè)的小屁孩,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保薦代表人,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三里河的榮大(后來搬木樨地去了)的里當(dāng)伙計,掌柜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保薦代表人,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投行小兵,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打印紙從包里拆出,看過規(guī)格合不合適,又親看將紙張放進打印機,然后放心:在這嚴(yán)重兼督下,用點差的紙張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會里邊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的一種替大家點盒飯、賣香煙之類的無聊職務(wù)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在外邊跑來跑去干活而又貌似很專業(yè)的一個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IPO再融資公司債之類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上的“準(zhǔn)備參加保薦人考試的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滓壹阂坏降辏性谕膺吪芴玫牡娜吮愣伎粗?,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做幾套申報材料,另外順兩盒煙?!北闩懦鲆欢研庞每āK麄冇止室獾母呗暼碌?,“你一定又偷偷用公司的打印材料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偷用公司的打印機打印復(fù)習(xí)資料把打印機搞壞了,吊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偷偷打印復(fù)習(xí)資料不能算偷……順便打印下!……保薦人考試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投行專業(yè)人士必然開始時候很窮”,什么“IPO很快重新啟動”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孔乙己原來也有過985煙酒僧背景,但終于沒有去當(dāng)小公務(wù)員,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會寫點IPO申報材料,便替人家投行打打雜,換一碗飯吃,想考過保薦人??上钟幸粯訅钠?,便是工作時候老是喜歡夾帶私活。坐不到幾天,便連打印機墨盒子兼著復(fù)印紙一類的,一齊用完。如是幾次,叫他一起做項目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摸的事。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抽過半支煙,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dāng)真考過保薦人考試?”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 “你怎的連半個保薦人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IPO、李寧型耐克型曲線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zé)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小伙計們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證券法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我便考你一考。證券法發(fā)行的基本條件,有幾個?”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滓壹旱攘嗽S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不知道呀?……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條件應(yīng)該記著。將來榮達(dá)做大了要上市的時候的時候,做掌柜級董秘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級董秘的等級還很遠(yuǎn)呢,而且我們掌柜的會里邊有人,也從不將什么發(fā)行條件看眼里邊;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 “誰要你教,不是三年持續(xù)盈利能力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是持續(xù)盈利能力,但是沒有三年,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yuǎn)??滓壹簞傆弥讣渍劻苏劅熁?,想在找個紅寶書給我看看,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隔壁幾個房間的小伙計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發(fā)香煙,一人一根。小伙計們抽完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煙盒子??滓壹褐嘶牛扉_五指將煙盒子罩住,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贝蜷_煙盒子,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啊庇谑沁@一群小伙計都在笑聲里走散了??滓壹菏沁@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元旦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 “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了些款子沒結(jié)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在外邊抽煙的小兄弟說道,“他怎么會來?……他考試又沒過,這會正傷心呢?!闭乒裾f,“哦!”“他總?cè)耘f是到處搞。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考試沒考過,竟偷偷到郭輸清保代辦公室里看書復(fù)印去了。他辦公室的東西,能用得的么?” “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檢討,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來呢?”“后來打折了腿了?!薄按蛘哿嗽鯓幽??”“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柜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后,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電暖氣,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 “來一盒中南海?!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見了我,又說道,“來一盒中南海?!闭乒褚采斐鲱^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煙要好?!闭乒袢匀煌匠R粯?,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沒考過保薦人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沒考過去還偷著打印東西,怎么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 “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拆了盒煙,扔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幾文大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抽完一只煙,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