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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的話要認真聽、反復聽、仔細聽。
原文
《經(jīng)》:九月,考仲子之宮,初獻六羽。
《傳》:九月,考仲子之宮將萬焉,公問羽數(shù)于眾仲,對曰,天子用八,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節(jié)八音,而行八風,故自八以下,公從之,于是初獻六羽,始用六佾也。
事情要真這么簡單就好了
《春秋左傳》是《春秋經(jīng)》的補充,是教輔材料,這一點在《從關公夜讀春秋說起中國第二預言書》里講過,這次的原文只有一句。莫要小看這一句,內(nèi)容含義及其豐富。古代講《春秋》,都是一個字一個字講,我們有時一段有時一句,速度已經(jīng)是非??炝?。
仲子是誰?如果忘了的朋友請看《宗成讀《春秋左氏傳》第1集》,仲子是現(xiàn)在魯國當政的國君魯隱公同父異母的弟弟以后的魯桓公的親生母親,這么長一句真有夠繞口的,簡單來說,就是魯隱公名義上的母親。
魯隱公五年的九月,魯國新落成了一個祭祀用的宮殿,這個宮殿是祭祀四年前去世的魯國國君的滕妾仲子的,這時距離魯隱公去西南邊境射魚玩剛過半年?!翱肌?成=落成。
魯隱公接到報告以后,沉吟半晌,然后把主管禮儀的“眾仲”叫過來,問他:“祭祀仲子夫人的時候要有舞蹈,你看應該用幾個人?”
眾仲回答:“《周禮》已經(jīng)規(guī)定了祭祀之禮,天子是用八行八列,共64人;諸侯是用六行六列,共36人;大夫是用四行四列,共16人;士人是用二行二列,共4人。祭祀上的舞蹈就是用來節(jié)制八音的,因此從八以下,依次減少?!?/p>
魯隱公想了一下,說:“那第一次祭祀的時候就按照《周禮》的規(guī)定,用六行六列吧?!?/p>
眾仲退下。
看到這里的讀者,如果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請將上面文字再回頭咂摸一遍,如果依然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請再閱讀一遍。
三遍以后,如果還認為這就是一次正常關于母親葬禮祭祀規(guī)格詢問經(jīng)過的話,我建議你還是學個傍身的技術,比如奇門遁甲預測,參看《2019年傳統(tǒng)奇門遁甲預測班教學提綱(第一階段)》,因為你的性格可能更傾向于做個技術工種,比如程序猿和攻城獅。
因為,這件事其實很不尋常。
領導沒有態(tài)度本身就是一種態(tài)度
疑點有三:
作為諸侯國君,從小學習禮儀、熟知禮儀的魯隱公為什么要詢問眾仲,是否明知故問?
魯國之前的國君夫人都是怎么祭祀的,從“初獻六羽”可以看出,仲子是第一次按照六行六列的諸侯標準祭祀的,那么之前的祭祀規(guī)格是什么?
仲子是父親魯桓公妻妾里地位最高的,周天子也派了人過來祭祀,算是變相承認了仲子的地位,所以死后稱夫人,諸侯夫人之禮與諸侯相同,那為什么還要單獨拿出來說一下?惜墨如金的《春秋》還要單獨記一下,為什么?
事實證明,領導如果把一個看似極易回答的問題拋給你的時候,你就要仔細揣摩領導的心意了。比如領導問你:“我有點不明白,營銷的目的是為了增加銷售額嗎?”這時候,領導心里往往已經(jīng)有了答案,但是他不說,他就要讓你說,因為他不能說,他必須借你的口說出來。
明代嘉靖皇帝因“大禮議”事件(具體內(nèi)容可以看《明史》或者《明朝那些事兒》或者百度),逐漸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叫做“留中不發(fā)”。就是大臣們?nèi)绻狭艘恍┗实劢邮懿涣嘶蛘呋实壅J為時機不到的奏折,皇帝就不做批示,把奏折留在書房,不發(fā)往通政司。
這種行為讓大臣們無法通過奏章揣摩皇帝的心意,剛開始確實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后來,聰明的臣子們逐漸也學聰明了,他們發(fā)現(xiàn),皇帝其實不用表示態(tài)度,大臣們根據(jù)事情和目標的不同,找一些馬前卒去試探一下,很快就能從皇帝的沉默中摸清皇帝的真實想法。
比如魏忠賢倒臺之前,一封彈劾魏忠賢的奏章被崇禎皇帝留中不發(fā),上奏章的人也沒有收到任何懲罰,大臣們從皇帝的行為分析到崇禎皇帝可能有扳倒魏忠賢的意愿。于是換了個人試探著上了第二道彈劾奏章,崇禎皇帝又留中不發(fā),還是不懲罰上奏章的人。大臣們因此確定了崇禎的意愿,對魏忠賢群起而攻之,魏忠賢倒臺。而崇禎皇帝這時候出來說:“都是臣子們的意愿,朕只是順應民心。”
我們回到魯隱公詢問祭祀禮儀的事情,魯隱公發(fā)問,眾仲把《周禮》背了一遍,魯隱公看似沒有任何態(tài)度,只是了解一下情況,其實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
領導的話要好好聽
西晉杜預撰寫的《春秋正義》里有這么一段話:“《禮記·祭統(tǒng)》約:昔者,周公旦有勛勞于天下。周公既沒,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勛勞者, 而欲尊魯,故賜之以重祭。外祭則郊社是也,內(nèi)祭則大嘗、禘是也。夫大嘗、禘,升歌《清廟》,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 天子之樂也??抵芄?,故以賜魯也。子孫纂之,至于今不廢,所以明周公之德而又以重其國也。”
簡言之,就是因為魯國是周公的后代,周公有大功勞,所以周天子恩準魯國在祭祀禮上“儀同天子”,可以采用八行八列共64人的舞隊。
看,問題來了。
魯國在祭祀國君和夫人的時候,一直用的都是八佾之禮,沿用了二百多年。到仲子這里,魯隱公因為搞不清楚禮儀標準,就詢問了眾仲,眾仲搬出《周禮》來一字一句的確定仲子適用的應該是六佾之禮,魯隱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這樣啊,那就按《周禮》辦吧。魯隱公不問還好,這么一問,仲子的祭祀禮儀直接降了一等。
你能說魯隱公不該問嗎?國君不清楚名義上母親的祭祀禮儀標準,難道不該問嗎?該問!
你能說眾仲說的不對嗎?《周禮》在周代堪比《憲法》,法律條文就是這么寫的,白紙黑字,不,黃簡黑字,寫的明明白白的,有錯嗎?沒錯!
一個該問,一個沒錯,一番君臣奏對下來,對的事情導致了并不那么對的結(jié)果。事情就是這么詭異,也就是這么理所當然。
何解?因為仲子不是魯隱公的親生母親,仲子是魯隱公同父異母弟弟的親生母親,如果魯隱公是四阿哥,仲子的兒子就是八阿哥。當年本不該魯隱公即位,因為魯隱公身份低微,但仲子的兒子年齡小,魯隱公就仿效祖宗周公輔佐成王的事跡,立仲子的兒子為“大子”也就是“太子”,等將來太子長大了,再還政于太子。
現(xiàn)在五年過去了,太子正在慢慢長大,魯隱公一番縱橫捭闔,穩(wěn)定了邊疆以后,借著祭祀仲子的宮殿落成之事,把仲子的祭祀標準降了一個規(guī)格,這是想做什么呢?恐怕是個明眼人都看出來了。
所以,君臣奏對,魯隱公問話的時候,熟知禮儀的眾仲并不說:“我們魯國向來是使用天子之儀。”而是馬上隨風轉(zhuǎn)舵,說:“我們魯國是諸侯國,按照周禮,應該行諸侯之禮?!币?/span>真難為眾仲了。
然后呢,然后仲子的初祭禮確實就按六行六列共36人的六佾之禮進行了,從此成為定規(guī)。東漢的儒學大家何休后來考證說:“魯隱公死后,魯國的國君祭祀還是按照八佾之禮進行的,唯有仲子,一直是六佾之禮,沒有更改過。”可見,《春秋》記載這件事,也是覺得魯隱公做得不太地道。
那么,在魯國的后宮中,仲子的親生兒子“太子”正在長大,他對母親被降級的事情滿意嗎?魯隱公說將來要還政于太子,他還政成功了嗎?
我們下集再說。
-本文完-
我知道有物書齋的讀者都是喜歡深度思考的。
宗成讀《春秋左氏傳》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