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和葉澄每天都會在街角的“鴻記”食晚餐，“鴻記”的菠蘿包和炒牛河是我吃過最地道的。
葉澄吃飯一向很快，他總是狼吞虎咽的把自己那份吃完，然后手臂支在油膩膩的桌子上扶著頭傻兮兮的盯著我看，我就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默默的吃著，然后偷偷用腳踢他。
最初的一年我們實在很窮，最普通的房子也租不起。好在葉澄找到了一份倉庫管理員的工作，晚上的時候我們就借住在倉庫里，不過第二天要起的非常早，免得被他的同事撞見影響他，畢竟是新工作。
因為我有刺繡的手藝，沒過多久，我就在深水埗的一家裁縫店找到了工作，裁縫鋪的老板也是梅州人，所以對我并不苛責(zé)。
葉澄工作的地方在觀塘，每天下工，我都要坐很久的小巴去找他。初到香港的時候不認(rèn)路，我說的梅州話香港人也聽不大明白，所以常常坐錯車，但也因此漸漸的我?guī)缀醢焉钏畧洞蟠笮⌒〉慕謪^(qū)都走了個遍。
每天晚上，葉澄會在小巴站等我，然后帶我去“鴻記”吃飯，“鴻記”差不多是附近最劃算的茶餐廳了。
美姐是“鴻記”的老板娘，我和葉澄去的久了，和美姐就也逐漸熟絡(luò)起來。美姐人很好，對像我們這樣的外鄉(xiāng)人都格外照顧，常常會在不忙的時候同我們講一些在這里謀生的技巧。那時“鴻記”有一臺8寸的黑白電視，因為我們晚上也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有時候就會蹭在美姐的店里面看電視，晚上美姐的生意比較平淡，食客不多，我們便在“鴻記”待到很晚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這里的夏天比梅州還要悶熱，倉庫晚上不開燈，晴朗的時候會有月光透過鐵門的縫隙照進來。我常常偎在葉澄懷里，說些有的沒的，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我想宛瑜了……”
我哭著對葉澄說，葉澄抱著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抱的更緊了。
宛瑜是我們倆的最好的朋友，“撲網(wǎng)”的時候，我們被人潮沖散，再也沒有見過。
那時候香港的夏天真是難捱啊。
一天晚上，“鴻記”的黑白電視里正在播亞視采訪陳祖晟的片段，作為同樣是大逃港的一份子，陳祖晟在我們這群外鄉(xiāng)人看來簡直是神話一樣的人物，陳祖晟是新會人，五七年“反右”時逃到了香港，從小工做起一步一步成為了港九最大的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那時候的香港在我們眼里就意味著希望，只要你努力，你就可以成功。
我一邊咬著手里的菠蘿包一邊看著電視，眼里滿是羨艷，葉澄突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好像要把我整個人都看透了。
他一字一頓的和我說：“阿姝，我一定，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有朝一日，我要帶著你和他坐在同一家餐廳里吃飯！”葉澄的眼睛里閃著光，我看著他一臉凝重的表情眼睛都有些濕潤了。
美姐走過來拍拍葉澄的肩膀在桌上放下了一杯水，然后重又坐回到柜臺去了。
那天葉澄拉著我的手回去倉庫，我抬頭看著幽蘭的天幕，繁星點點，好漂亮。
裁縫店的老板給我提了工資，因為我的繡功的確很棒。我們拮據(jù)的生活也有了些緩解，終于，我和葉澄在美姐的介紹下租下了對面街樓上的一小間房。
房間不大，但是起碼我們有了自己的住處，而且因為美姐的關(guān)系，房租也很公道。當(dāng)天晚上我特意買了只雞來，做了梅州特色的鹽焗雞感謝美姐，美姐吃完直夸我手藝很好。
葉澄對電子的東西很感興趣，辭掉了之前的工作在鴨寮街的一家店鋪開始做起了小工，我偶爾下工早了還會到“鴻記”幫美姐的忙。我特別感激美姐，她讓我們在這里有了家的感覺，所以美姐要給我工錢的時候我都推掉了，我在心里把她當(dāng)成親姐姐。
漸漸的我們開始有了積蓄，日子也一點一點過的好了起來。
兩年間，我從裁縫鋪轉(zhuǎn)去了專做繡品的藝術(shù)廊，工資翻了好幾番；葉澄也從鴨寮街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漸漸的可以獨當(dāng)一面了。
因為我們工作都改到了深水埗，所以后來就從觀塘搬到了和歌老街，但是我們還是每周會回去“鴻記”，看看美姐。
葉澄終于開了一家屬于我們自己的鋪子，因為他頭腦靈光，所以生意一直不錯，我們的積蓄也就開始多了起來。有時我還會偎在葉澄的懷里，笑著說他當(dāng)初在“鴻記”給我許下的承諾，要帶我和陳祖晟坐在同一家餐廳吃飯。
我當(dāng)初是把這句話當(dāng)做笑話來聽的。
沒想到，幾年后他真的帶我和陳祖晟坐在了同一家餐廳吃飯。
那家餐廳是“鴻記”。
那天美姐看到我倆進屋的時候有些吃驚，因為葉澄整個兒人好像老了十年一樣。我們倆坐在常坐的位子上，互相都沒說話，那天餐廳里的人很多，有的嘆氣，有的呆若木雞，有的發(fā)瘋似的不停的說話，美姐只是低頭做食物，對餐廳中的事情充耳不聞。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個老頭走進屋里，仔細(xì)看，那老頭好眼熟，居然是陳祖晟。他本應(yīng)整潔的西服被撕扯的破爛不堪，但是人還保持著電視里那般的風(fēng)度，他走到柜臺前，跟美姐說：“老板娘，給我一杯鴛鴦?！?/p>
我推了推表情扭曲的葉澄，葉澄抬頭也看到了陳祖晟。我苦笑道：“阿澄，我們終于和陳祖晟在同一家餐廳吃飯了。不管怎樣，我們還活著，不是嗎？即使現(xiàn)在像我們當(dāng)初剛來時一樣一無所有那又怎樣呢？我們還有工作，我們還可以接著奮斗啊！”我?guī)缀跏菐е耷徽f的。
葉澄雙眼無神，喃喃的說：“我現(xiàn)在腦子里不斷盤旋的還是美姐當(dāng)年跟我說的話，‘你們的錢好好利用，但是最好不要去碰股市，資本這種東西不是你們能理解的，它太瘋狂了?！?/p>
我們看著陳祖晟走到旁邊的桌子坐下，靜靜的喝著他手里的鴛鴦。那天外面的街上汽車聲音好像格外的大，轟隆隆的。
當(dāng)天晚上，葉澄從25層的高樓跳了下去。
那天是1982年12月2日，恒生指數(shù)下跌了62.64%，葉澄那時把我們所有的積蓄都投進了股市，然后血本無歸。而同樣出現(xiàn)在餐廳的陳祖晟，所買的九龍灣的工業(yè)地皮一夜之間從一億五千萬跌到了一千五百萬，高價搶地使得公司破了產(chǎn)。那年的香港因為股災(zāi)，一片哀鴻遍野。
男人安靜地聽著對面的女人給他講完了她的故事。站在橋上時，海風(fēng)吹來時帶著的腥味格外明顯。
“美姐的丈夫也是跳樓死的，1973年?！迸苏f完嘆了口氣：“阿澄他不知道，其實我不在乎重頭來過的，那么多苦我們都吃過，一起經(jīng)歷過，不過就是重新站起來啊，男人都是這么膽小嗎？”
女人眺望著遠(yuǎn)處的大海的邊際，黯然神傷。
“是啊，男人其實才是最脆弱的，因為他們一旦嘗試過了成功，就不再會應(yīng)對失敗了?！?/p>
“撲通”
男人縱身一跳，海面上濺起了一陣水花。
女人瞧著不平靜的海面，悠悠的嘆了口氣。
那天是1987年10月19日，后來被稱作“黑色星期一”。
1973年香港股災(zāi)，恒生指數(shù)從1700多點跌至500多點，一些炙手可熱的藍(lán)籌股，最低限度跌去了七成半，次年，中東石油危機爆發(fā)，美國、西德、日本猝不及防陷入戰(zhàn)后最嚴(yán)重的經(jīng)濟衰退，西方各國股市一瀉千里，覆巢之下，香港焉有完卵？恒生指數(shù)在上年狂跌75%之后再跌60%。
1981年香港股災(zāi)，恒生指數(shù)從1810.20開始，反復(fù)跌到82年12月的676點，需時共一年零五個月，幅度約63%。雖然熊市的最低點已見，但剛巧遇上了香港九七前途這問題，因此港股未能回升，只是在低位大幅波動，反復(fù)爭持到84年中期。
1987年香港股災(zāi)。恒指從10月1日的3968.70開始，最低跌到同年12月7日的1876.18，歷時僅二個月左右，跌幅則達(dá)53%。
“撲網(wǎng)”：上世紀(jì)50年代至80年代，有將近100萬名內(nèi)陸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這被研究者認(rèn)為是冷戰(zhàn)時期歷時最長、人數(shù)最多的群體性逃亡事件，史稱“大逃港”。逃港的方式，可分走路、泅渡、坐船3種。按路線，則有東線、中線、西線之別。泅渡通常是首選。偷渡者往往會選擇西線，即從蛇口、紅樹林一帶出發(fā)，游過深圳灣，順利的話，大約一個多小時就能游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中老年人和兒童婦女通常選擇陸上偷渡，從深圳梧桐山、沙頭角一代，翻越邊防鐵絲網(wǎng)，粵語中戲稱為“撲網(wǎng)”。
仁恪，一名悲催的水管工。默默的在悶聲作大死的道路上奮斗的超級瑪麗。新浪微博：@仁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