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我居住在老房子的閣樓上,深夜,常常打開唯一的小窗,俯視月光下的屋頂,好像置身于積霜大地。湊巧順風(fēng),就能聽到遠(yuǎn)處火車奔馳?!?/p>
如此寂靜,又遇明月,即使身處炎熱的夏天,也會禁不住想到梅花。梅花開的時候,我們都去賞梅。但我只記住獨自去的那一次,沿著太湖,騎著自行車,仿佛一枚唱針,總落不到唱片上去。女孩臉上的笑,是漣漪,而湖面上的漣漪,如一碗冷了的面條。梅花幾乎沒看到,人比梅花鬧。梅花深處有座著名的寺院,也是蘇州名勝之一。寺院里也不寂靜,因為著名。但不管香火多么旺盛的寺院,既然是寺院,總有其寂靜韻律。更接近落寞的色相。眼光循著那種韻律彌散開去,就遭遇杏黃宮墻,這個“宮”——“迷宮”之“宮”。杏黃的墻面讓我沉入無望潭水,感到冷是因為至深。
傍晚,我去太湖游泳,游到新月上來,趴在淺水里,抬高頭,讓潮水一點一點往岸上送。
漸行漸融,說的是我們沿著山路而行,春雪山上融。山的顏色多了。
碧螺春,產(chǎn)在蘇州,蘇州話讀來柔波蕩漾。這是很例外的。蘇州話局促,說來會像羊腸小道漸行漸狹,支離破碎,不成片段。蘇州話的美妙之處或許就在不成片段。
陰差陽錯,“東方露出魚肚白”時候,我已在紫金庵門口。紫金庵早不見和尚(太湖邊的庵堂,常住和尚,尼姑幾乎絕跡,因為昔日太湖強(qiáng)盜極為猖狂,尼姑無奈之下棄庵而走,于是和尚就住進(jìn)去了),那幾年我去庵里玩,它大概由生產(chǎn)隊托管——蘇州最有生意頭腦的人,改革開放以來大都產(chǎn)自湖邊,也就是鄉(xiāng)下,然后往城里擴(kuò)散。蘇州話原先分為兩大類:城里話和鄉(xiāng)下話。但近年說城里話,要話中有話,即若有若無地帶些鄉(xiāng)下口音,像前幾年普通話要若有若無地帶些廣東口音。財富決定一切,但財富也累人,起碼在蘇州如此,蘇州文化財富太多,以至成為地方政府的包袱,拓寬干將路,一路小橋流水名人故居,留誰去誰頗有爭議,決策者只得眼睛一閉,拿支毛筆,飽蘸濃墨,規(guī)劃圖上畫條黑杠,凡被畫上的,統(tǒng)統(tǒng)拆掉,算它倒霉,不必多說——還是說說那幾年我去庵里玩,生產(chǎn)隊在羅漢眼皮底下開家茶館,每年碧螺春上市,生意尤其興隆。那時經(jīng)濟(jì)還正計劃,即使手頭有錢,市面上也很難買到碧螺春,于是好這一口鮮者,都來這里喝新茶(它是碧螺春傳統(tǒng)產(chǎn)地之一)。
那時候農(nóng)村還沒有包產(chǎn)到戶,生產(chǎn)隊窮得很,隊長決定以集體名義開辦茶館,富村富民,村里流動資金只有七八元錢。他們帶了七八元錢去蘇州,跑了十幾家商店——貨比貨,看誰便宜,終于大浪淘沙,淘到處理貨,一元零六分的竹殼熱水瓶,他們買了四只,花去四元兩毛四分錢。玻璃杯不便宜,瓷蓋杯更貴,會計靈機(jī)一動,說我們在家喝水,不都用飯碗喝的么!買四十只飯碗轉(zhuǎn)去開茶館,城里人來一吃,覺得有特色。真被會計說中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當(dāng)初因為沒錢買不起玻璃杯和瓷蓋杯,用飯碗將就,竟然在后來引發(fā)泡碧螺春到底是用飯碗來泡還是用茶杯來泡的爭論,以至分出兩大流派——“飯碗派”和“茶杯派”,而“茶杯派”里又分出“玻璃杯派”和“瓷蓋杯派”這兩個支派,近來又有“茶壺派”,三足鼎立,追魚太湖——太湖里沒鹿,只有魚或者螃蟹,所以逐鹿的事只能繼續(xù)讓給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