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凡有水處，俗世之人總要附會上龍的傳說。北湖也不例外，說是古時北湖住著一條兇暴的黑龍，黑龍經常化作一個浪蕩公子，在郴城吃喝玩樂，為非作歹。然后不知從哪里來了一條白龍，與黑龍惡斗三天三夜，終于將黑龍斬于湖底。事畢，白龍化為人形，向郴州百姓三叩其首，最后駕云而去?？辞樾?，白龍是在清理門戶，所以斬了惡龍，也不以功臣自居，走的時候還要向全城百姓告罪。只是天底下類似的傳說，實在是太多太多，把這樣的傳說加在北湖身上，并不能為北湖披多少神秘霞彩。
北湖之美，在于它的清新純靜，小巧自然。郴州本為山城，群山峻嶺，重重疊疊，將郴州環(huán)抱中間，這時突來一缽湖水，就有了畫龍點睛之效果。
北湖的出現(xiàn)，就好比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繁星之間一輪月。如果把郴州的眾山比作一群孔武有力的男子，那北湖就是一個俏肩柔腰的女子了；如果把郴州簇簇擁擁的山脊比作是騰龍躍獅，那北湖就是一顆你方爭罷我來奪的繡球了。
總之，假如少了北湖，郴州所有的景致都會沒精打采，黯然失色。說不定當初的人們就是因為相中了北湖，才臨水聚居的呢，然后才有現(xiàn)在的郴州城。要不然，莽莽群山之中，什么地方不好聚居啊，怎么就選中了這塊狹窄之地呢？
明月之夜，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這時北湖就更美了。銀月倒影其中，像一塊玉璧沉在水底。如果說北湖是郴州的眼睛，那么影月便是北湖的眸子了。這時倘若興起，手中瘦蒿一點，舟入湖心，長波披開，玉璧突碎，化作萬點銀光，在波尖上閃爍跳躍。那定是另一番心醉了。
這番心醉，唐代大詩人韓愈深有體會。他在北湖那首長達三十六行的“叉魚詩”就把他這種美好心情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且聽他怎么說？
“叉魚春岸闊，此興在中宵?；鹁嫒既鐣?，長船縛似橋。深窺沙可數，靜傍水無搖。刃下那能脫，波間或自跳……”
叉魚之時，韓愈已年近四十，可他那種眉開眼笑、手舞足蹈的樣子還像一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伙呢。很顯然，韓愈當時之樂，已不單單是來自春夜游湖和中宵叉魚了。他眉飛色舞的快樂，更是來自朝廷將對他重新重用的消息。
唐貞元二十年，也就是804年，監(jiān)察御史韓愈因上表《論天旱人饑狀》一書，觸怒了德宗皇帝，被貶到廣東陽山當縣令。那時他的心情可謂霉到了極點，所寫詩歌盡呈哀聲。誰知第二年德宗突然逝世，順宗繼位，大赦天下，韓愈喜滋滋回到郴州待命回朝。郴州刺史李伯康便在北湖湖心建一草亭，陪伴韓愈飲酒賦詩，叉魚作樂，以遣時日。韓愈的“叉魚詩”就是這時作的。這番情景怎不令他豪情滿懷，詩興大發(fā)呢？
但韓愈這回卻并未返回長安。順宗即位不久，還來不及安排韓愈，就一命嗚呼了。他的兒子憲宗即位，隨便打發(fā)韓愈到江陵府做了法曹參軍。后因立了戰(zhàn)功，才被召回朝廷，做了刑部侍郎。
可詩人就是詩人，乖巧逢迎之術，他是一竅不通。沒多久，又因諫迎佛骨觸怒憲宗，被貶為潮州刺史。一腔政治豪情又付東風，詩人這時死的心情都有了：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br>
這是他寫給侄子韓湘的詩。其聲之哀，其情之凄，與當年乘興所作的叉魚詩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啊。
其實韓愈悲喜露于形色的性情可是出了名的。一次西游華山，上去時，他興高采烈，下山時，他卻放聲大哭，泣淚泗流。為什么？原來上山之時，他只顧著觀看奇山異石無限風光去了。等到下山時他才發(fā)覺華山之險，生怕一腳不慎，滾落萬丈深淵，不由悲從中來。最后還是旁人用繩索把他吊起來放下山的。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2017年一個夏日，后學之輩謝某伴友游湖，對滿湖瀲滟波光，想起歷代往事，不覺莞爾。北湖對于韓愈來說，就像一個寓言性的總結。他的一生不就是人魚轉換的一生嗎？
在北湖，他是一個叉魚人，可以把水里的魚兒叉來叉去；而在當時的政治風云中，他卻是一條任由別人叉來叉去的魚！只是那時的韓愈又怎么能想到這些呢？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北宋的范仲淹也只是說說而已，歷代以來，又有幾個人能做得到呢？八年前，我曾與人隨游輪前往湖心島。島上有亭，名叉魚亭。亭前有像，為韓愈像。同行人紛紛站在石像的基座下，與這位大文豪合影。完后，有人問我是不是也來一張？我應了一聲，想也沒想，就跳上基座，與他比肩而立。
就在攝影機“咔嚓”一聲的時候，我心想：論寫文章，我怕是不及你萬分之一；而論那份恬淡之心，你韓老頭兒似乎要稍遜一籌。人如蜉蝣，苦樂都是一瞬間而已，得失之心又何必那么重呢？只是中國人總喜歡將古人神化，面對已被神化的韓愈，我又怎能將這句話說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