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張華兵/文 通訊員 李忠林/攝
瑤族長鼓舞。
趙旺生在大圩鎮(zhèn)二小教學生跳長鼓舞。
趙明華在自家堂屋整理瑤服準備打長鼓。
趙明華父子在八仙桌上表演長鼓舞。
走進“神州瑤都”江華瑤族自治縣，處處可見長鼓的影子。沿公路從湖南、廣西、廣東三個方向進入江華，最醒目的標志就是路兩邊高豎的瑤族長鼓雕塑；進城主干道瑤都大道旁的路燈都是一個個小長鼓造型；進入縣城沱江鎮(zhèn)，在最繁華的陽華路至江華大道三個地段中心花園、壽域路口、火車站廣場，分別矗立著三座以長鼓為主題的城市雕塑：《長鼓神韻》《瑤韻》以及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銅鑄長鼓……長鼓聲聲，飄蕩在瑤山蔚藍的天空，喚醒一個民族的文化自覺、自信與自強。
長鼓是瑤族文化的標志性符號。本土文化學者說，要真正了解長鼓，還得到山里去。
1月29日，在江華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李忠林、盤艷明的陪同下，記者來到大山深處的江華大圩鎮(zhèn)文明村，探訪瑤族長鼓舞傳承人趙明華老人。
長鼓之鄉(xiāng)話長鼓
文明村是一個瑤漢雜居的小山村，坐落在湖南與廣西交界的群山之中。地方文獻記載：“村莊山嶺圍繞，好似圍籬，因而得名'圍籬’，后雅化為'文明’?！弊哌M村寨，四望皆山。相對封閉的生活環(huán)境，使傳統(tǒng)文化能夠得到較完整的保留和傳承。
趙明華的家在一個山坡高地上，進門就見堂屋上首神龕上供著一對頗有些年頭的長鼓。趙老說，這對長鼓伴隨他30多年。鼓身被摩挲得油光發(fā)亮，依稀可辨他早年用毛筆寫的瑤家迎客歌：“抬頭得見貴客到，手拍長鼓門外迎。三生有幸龍華會，接入龍華共取經(jīng)?！贝謇镞€保存著一對上百年的長鼓，是他已過世的師傅、有“長鼓王”之稱的李根普傳下來的。
趙明華今年78歲，是瑤山里土生土長的一名鄉(xiāng)村小學教師，退休前幾十年工作生活半徑?jīng)]有超過10公里。他所在的大圩鎮(zhèn)是“長鼓之鄉(xiāng)”，逢年過節(jié)有打長鼓的習俗。他從小受環(huán)境熏陶就會打長鼓，后來正式拜師向李根普學藝，成為新一代“長鼓王”。2008年，江華瑤族長鼓舞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2009年，趙明華被命名為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在竹林掩映的屋前坪，趙老跟記者聊起瑤族長鼓的來歷。傳說瑤族始祖盤王晚年一次到山里打獵，追野山羊墜崖死在空桐樹下，他的子孫就用山羊皮和空桐樹做成長鼓，在祭祀時反復敲打，以示不忘祖先。到后來逐漸發(fā)展成了獨具瑤族特色的民間舞蹈，不僅樂器制作取材于大山，長鼓舞基本動作中大多也反映出山居民族的特點，如金雞展翅、山羊反臂、畫眉跳籠、古樹盤根、掃地梅花，還把打獵、砍樹、蓋屋、打糍粑等場景融入舞蹈動作，非常貼近生活，廣受群眾喜愛。附近村寨每當過節(jié)、賀壽、蓋新房、慶豐收、祭盤王等慶典禮儀時，都要請趙老師帶他的徒弟們去打長鼓。
在記者查閱的零星史料中，歷史中的瑤族長鼓若隱若現(xiàn)。瑤族“圣經(jīng)”《評皇券牒》云：“秋冬祭拜盤王，伊十二姓子孫，搖動長鼓，吹笛笙歌，引出大男小女，托手把臂，身著花衣花裙，驚天動地，歌唱不絕。”宋詩《踏盤曲》曰：“湘水東西踏盤去，青煙云霧將軍樹。社中飲酒不要錢，樂神打起長腰鼓?！痹诟?2000 多年前的春秋時期，楚國詩人屈原在《九歌》中吟唱：“揚枹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
湖南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原主席張勁松結合長鼓舞、傘舞和瑤族織錦中的八角花紋研究認為，長鼓起源與太陽樹神話相關，反映了太陽崇拜與盤王祖先崇拜的復合。本土瑤族學者周生來研究認為，瑤族長鼓舞起源于瑤族宗教祭祀，是瑤族宗教祭祀中的重要儀式、重要器具和瑤民社交的重要方式，凝聚了民族情感，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一支長鼓，凝結著瑤族的集體記憶和族群認同。因此，在湖南江華，廣東連南、連山，廣西富川、金秀等瑤族縣，瑤族長鼓舞都是國家級非遺項目。
長鼓聲聲走四方
在瑤山里，瑤族村寨過節(jié)時打長鼓，跟漢族的耍龍舞獅一樣，圖個吉祥喜慶。文明山的長鼓在湘桂邊界一帶的村寨中一直都頗有名氣。趙明華說，新中國成立前，他師傅每年過春節(jié)都去附近寨子打長鼓賀年，每家都有紅包給，毫子拿了一路。正月初一帶著長鼓出去，到十五還回不來，極受歡迎。后來破四舊被視為封建迷信禁止過較長一段時間，改革開放后長鼓舞習俗再度恢復和興起。1988年，他和師傅去郴州一個國際瑤族文化研討會表演長鼓舞，有個美國人出價兩萬美元買他們手上那對老鼓，他們沒有賣。他師傅說，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賣不得。2001年，中央民族歌舞團瑤族舞蹈藝術家趙湘在北京舉辦《我從瑤山來》舞蹈專場演出，專程請李根普、趙明華師徒上臺表演了一段長鼓舞，讓古老與時尚同臺對話，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產(chǎn)生較大反響。
在家鄉(xiāng)當鄉(xiāng)村教師期間，趙明華工作之余留心搜集散落在民間的長鼓舞和瑤歌資料，整理出長鼓舞72套基本動作，收集長鼓舞曲2000多首。20世紀80年代，江華文化館對李根普、趙明華等民間藝人傳承的長鼓舞繼續(xù)收集整理，編輯成《江華瑤族民間舞蹈集成》一書，成為規(guī)范教程。成為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后，趙明華比退休前更忙了。近年來，隨著江華打造“神州瑤都”品牌，以及國家對民族文化的日益重視，趙明華經(jīng)常應邀到縣內外甚至省外去登臺表演，樂此不疲，每年參加表演上百場。
在趙明華家堂屋的墻上，貼著幾張很顯眼的紅紙，上面是他自己寫的十來首瑤歌歌詞：“多謝各級黨政府，謝黨光輝照寒愚；誠心做好傳承事，天緣有幸再來游?！薄昂{兩岸緊相連，炎黃子孫一脈承。咫尺天涯初相見，且將長鼓訴親情?！边@是他赴北京、臺灣等地傳播長鼓舞文化歸來的心聲。
2012年1月，趙明華父子應邀參加在臺灣臺中市創(chuàng)意文化園舉辦的兩岸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交流活動，把瑤族長鼓舞的魅力傳播到海峽對岸，增進了民族文化交流。歸程中，趙明華在雙牌大山遭遇意外車禍，頭部受傷昏迷住院搶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現(xiàn)在腦袋上還有明顯的凹痕。出院后，他仍然一如既往熱心地傳播長鼓舞，只是很少上場了，更多的是去指導教學或擔任長鼓舞比賽評委。他說：“現(xiàn)在年輕人跳的長鼓舞，很多不是原來的模樣了。應當先學好傳統(tǒng)長鼓舞，這才是長鼓舞的根?。 ?/p>
千年傳承有后人
30多年來，趙明華在自家老屋前的曬谷坪上開辦“長鼓舞課堂”，除了教會自己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組了個家庭長鼓舞隊外，村里的年輕人只要愿意學，他就無償?shù)亟獭资晗聛?，教的徒弟不少，但村里打長鼓的還是不多?！昂枚喽汲鋈ゴ蚬とチ?，說打長鼓又不能當飯吃，沉不下心來學?！壁w明華有些失落地說。
他回憶原先跟師傅學藝的經(jīng)歷：“我們拜師要燒香化紙請盤王的，還要給師傅打紅包，多少隨意，但心要誠。師傅口傳身教，沒有書可學。考技藝時要到八仙桌上跳，在桌子上換位拜四方，既要打出風度，又要保持平衡。以前傳男不傳女，現(xiàn)在改革開放男女平等了，我們男女都教，這個可以跟盤王解釋清楚。只要想學的我都教，要把它一代代傳下去?！?/p>
長鼓舞列入國家級非遺項目后，在政府的重視和支持下，趙明華把自己的傳承基地從家鄉(xiāng)文明村延展到大圩鎮(zhèn)乃至全縣，還經(jīng)常應邀到縣民族藝校授課教長鼓舞。在他的影響下，兩個兒子趙旺生和趙能文走上了兩條不同的傳承之路。在大圩鎮(zhèn)二小當老師的大兒子趙旺生，除在學校傳承原生態(tài)的長鼓舞外，還在其他老師的幫助下自編長鼓操，既保留長鼓舞精髓，又更易懂易學易傳，在瑤山各個校園之間廣泛傳播。而趙能文則組建了一個民間演藝團隊，長鼓嗩吶和洋鼓洋號“混搭”出瑤歌瑤舞的新感覺，并通過微信推廣傳播，在附近鄉(xiāng)鎮(zhèn)很吃香，隔壁廣西的鄉(xiāng)村也經(jīng)常邀請他們去表演。
2016年，在江華對口扶貧的中南大學成立江華瑤族長鼓舞傳承基地，成功入選教育部首批中華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傳承基地。通過向趙明華等傳承人拜師學藝，中南大學師生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共研制了120余件長鼓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創(chuàng)編了長鼓舞廣播操。2019年3月，在長沙校園里，千名中南學子同舞長鼓操，視頻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展示出了傳承的力量。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目前江華長鼓舞愛好者已達數(shù)千人，除縣民族歌舞團外，縣瑤族長鼓舞協(xié)會、尤棉歌舞隊等民間文藝團體如雨后春筍涌現(xiàn)，《鼓舞盛世》《瑤池鼓韻》《長鼓廣場舞》等自編節(jié)目在群眾日常文體活動及縣內外文化交流展演中頻頻亮相并獲獎，還將瑤族長鼓舞推向了北京、廈門、香港、澳門……
回到縣城，記者在江華火車站前廣場，凝望廣場正中巨大的銅鑄長鼓，背景是連接山里山外的火車鐵軌，遠景是巍峨的大山，仿佛聽到鼓腔里傳出雄渾的聲音，久久地回響在南嶺大地上。長鼓正下方的基座上，鐫刻著一個古樸的圖騰印和瑤學專家李祥紅所作《瑤族長鼓銘》，訴說著這個山居民族的心音：
擎天一舉，南嶺之麓。敬拜長天，俯瞰大地。昂然精神，莊嚴圣物。聆聽之，遠古韶音神韻；仰望之，當今夢想激情。黃河起步，風雨兼程。過了一山又一山，進取一步又一步。斬除羈絆，沖破閉塞。萬眾一心，奮發(fā)激昂?，幐杪暫辏L鼓勁舞。欣欣向上，生生不息。神州一片和春，瑤山萬載瑞祥。
江華火車站前廣場佇立的世界最大銅鑄長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