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開篇第一回,借那癡石頭上的字跡,寫了一段話:“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蹦悄┮痪?,讓蘇州古城西這座讀來有些拗口的城門享譽九州。
閶門是蘇州的西北門
清康熙年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舅公李煦都曾欽差蘇州織造署,加之《紅樓夢》女主角林黛玉是蘇州人,小說敘述還大量引用了吳方言,都說明作者與蘇州的淵源。
明清蘇州自明中葉以降的繁華,學界已有大量研究成果。如果從對國家貢獻的視角來看蘇州的“賦稅沉重”,或可表明,蘇州經(jīng)濟實力的背后,一定有著強大的資本吸引能力和優(yōu)質(zhì)的營商環(huán)境。
閶門內(nèi)當年錢莊票號林立
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說到明初蘇州賦稅在全國占比情況:
考洪武中,天下夏稅秋糧以石計者總二千九百四十三萬余,而浙江布政司二百七十五萬二千余,蘇州府二百八十萬九千余,松江府一百二十萬九千余,常州府五十五萬二千余,是此一藩三府之地,其民租比天下為重,其糧額比天下為多。(蘇州備錄上·財賦)
顧炎武像
《明史》的數(shù)據(jù)和顧炎武的研究結(jié)果差不多,甚至還說明了江南賦稅沉重的原因:
惟蘇松嘉湖,怒其為張士誠守,乃籍諸豪族及富民田以為官田,按私租簿為稅額?!瓡r蘇州一府,秋糧二百七十四萬六千余石,自民糧十五萬石外,皆官田糧。官糧歲額與浙江通省埒,其重猶如此。(卷七十八·志五十四·食貨二)
元末張士誠與蘇州這段歷史是另一部波瀾起伏的大書,按下不表。蘇州上繳的稅糧不僅和浙江全省相當,而且?guī)缀跽剂巳珖氖种?。這樣的經(jīng)濟體量,僅靠一己之力顯然無法承受。因此,明清蘇州以包容天下的格局和海納百川的胸懷成為“天下大碼頭”,勢所必然。
徐揚《姑蘇繁華圖》所繪的閶門
清康熙年間,從京城大興縣“南漂”蘇州生活的士子劉獻廷(1648—1695),在筆記集《廣陽雜記》中記述了當時四座全國“一線城市”的分布態(tài)勢:
天下有四聚,北則京師,南則佛山,東則蘇州,西則漢口。然東海之濱,蘇州而外,更有蕪湖、揚州、江寧、杭州以分其勢……(卷四)
“以分其勢”的意思十分清楚,東部沿海地區(qū)城市群競爭激烈,但以蘇州為中心城市,其他城市則是挑戰(zhàn)者的姿勢。細分一下明清江南商業(yè)市場大體格局,蕪湖是米糧集散地,揚州是鹽業(yè),江寧、杭州則挾老都城余勢,如江寧上新河也是全國大碼頭,杭州則與蘇州一樣,都是全國絲棉織品集散地,“江南地區(qū)的絲棉織品的外運流向,基本上是商人們先匯聚產(chǎn)布區(qū)購買,再返抵蘇州、杭州集中,在此發(fā)運全國”。不過,蘇州是全國人口密度最大的府州,足見其城市的集聚能力。如清中葉杭州的人口要比蘇州少二百多萬。
袁運甫《蘇州閶門外》(1973)
生活在明代嘉隆萬年間的徽州籍士子葉權(quán)(1522—1578),喜歡游走四方,他在筆記集《賢博編》中羅列了當時全國十個“大碼頭”,蘇州占有兩處:
今天下大馬頭,若荊州、樟樹、蕪湖、上新河、楓橋、南濠、湖州、瓜州、正陽、臨清等處,最為商貨輳集之所,其牙行經(jīng)紀主人,率賺客錢。架高擁美,乘肥衣輕。揮金如糞土,以炫耀人目,使之投之。
如果以閶門和其西北三十里國家級鈔關(guān)滸墅為起始與終點,那么楓橋、南濠都是這條天下商路上的重要節(jié)點?!短煜驴贩治龅溃?/p>
閶門外要沖莫若滸墅?!淠蠟闂鳂?,商賈駢集,乃入蘇之正道也。又有虎丘山塘涇,貨物亦阜,乃入蘇之間道也。(蘇州備錄上·郊聚)
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
在另一部歷史地理巨著《肇域志》中,顧炎武具體描述說:
一城中與長洲東西分治,西較東為喧鬧,居民大半工技,金閶一帶,比戶貿(mào)易,負郭則牙儈輳集。胥、盤之內(nèi),密邇府縣治,多衙役廝養(yǎng),而詩書之族,聚廬錯處,近閶尤多。(江南八·蘇州府)
《肇域志》
“正道”楓橋區(qū)域是大宗貨物交易地,也是全國柴米以及日常雜品集散地之一。如馮夢龍《喻世明言》第一卷中,講述湖廣商人蔣興哥常年在廣東經(jīng)商,第一次來蘇州販貨,小說寫道:“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又說:“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
伊麗莎白·基思《雨中的閶門》
“間道”山塘涇終點即為南濠閶門。至今仍留存著所謂“五龍交匯”(即五條水道匯聚)的景觀。除了日常貿(mào)易,南濠閶門桃花塢區(qū)域也是各地商賈之家,會館林立,類似于今天的“全國商業(yè)聯(lián)盟”所在地。連跑到蘇州建造會館的杭州商人都認為:
會館之設(shè),肇于京師,遍及都會,而吳閶為盛。
蘇州在成為商貿(mào)大市場的同時,也形成了龐大的消費市場。生活在明中葉的唐寅(1470—1523)留下一首《閶門即事》,描寫了那一帶的繁華景象: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買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
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yīng)道畫難工。
唐伯虎表示畫不出來,但比他稍早的蘇州士子王锜(1433—1499)有本筆記集《寓圃雜記》,努力用文字堆砌了一段,描述出來真不容易:
迨成化間,余恒三四年一入,則見其迥若異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閭簷輻輳,萬瓦甃鱗,城隅濠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觴罍盒,交馳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于綠波朱閤之間,絲竹謳舞與市聲相雜。(卷五)
閶門的喧囂與城東的謐靜形成對比
伊麗莎白·基思《雙塔》
作為織造業(yè)大市和絲棉織品加工業(yè)中心,蘇州城東沒有城西商業(yè)區(qū)的喧鬧,是機戶生產(chǎn)的“工業(yè)區(qū)”,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資本和勞動力市場集聚的地方。清乾隆《蘇州府志》載:
明萬歷蘇民無積聚,多以絲織為生。東北半城皆居機戶,郡城之東,皆習織業(yè)??椢脑痪劊娇諡榧?。工匠各有專能。匠有常主,計日受值。有他故,則喚無主之匠代之,曰喚代。無主者,黎明立橋以待。緞工立花橋,紗工立廣化寺橋,以車紡絲曰車匠,立濂溪坊。什百為群,延頸而望,粥后散歸。若機房工作減,則此輩衣食無所矣。每橋有行頭分遣。(卷三)
這條史料敘述的雇傭關(guān)系,常常被用來證實明清蘇州已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萌芽”,從商貿(mào)市場視角看,如對應(yīng)全國棉花棉布生產(chǎn)中心太倉、松江,蘇州城東北這片區(qū)域的婁門還是重要的商路起點。而對應(yīng)湖州絲綢商品大碼頭,蘇州城南吳江沿線則形成了重要的江南市鎮(zhèn)群,如平望,號稱“小楓橋”,盛澤號稱“東方第一綢都”。馮夢龍《醒世恒言》第十八卷中,專有一段鋪陳盛澤的繁忙景象:
說這蘇州府吳江縣離城七十里,有個鄉(xiāng)鎮(zhèn),地名盛澤,鎮(zhèn)上居民稠廣,土俗淳樸,俱以蠶桑為業(yè)。男女勤謹,絡(luò)緯機杼之聲,通宵徹夜。那市上兩岸綢絲牙行,約有千百余家,遠近村坊織成綢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賈來收買的,蜂攢蟻集,挨擠不開,路途無佇足之隙;乃出產(chǎn)錦繡之鄉(xiāng),積聚綾羅之地。江南養(yǎng)蠶所在甚多,惟此鎮(zhèn)處最盛。
黃仁宇先生考訂這段小說家言時認為,盛澤牙行“約有千百余家”顯然夸張,但“其結(jié)果當不至于全部脫離事實”。
總之,從蘇州城的東南西北各方,來來往往的商船晝夜不息,張海英先生通過研究明清商書如《一統(tǒng)路程圖記》《士商類要》《商賈便覽》等,梳理出明清蘇州溝通覆蓋全國貿(mào)易的主要商路多達十三條。蘇州成為天下商賈創(chuàng)業(yè)競技的巨大舞臺。
“蘇州檔案”征稿啟事
蘇州歷史、蘇州文化、蘇式生活……關(guān)于蘇州,相信你有很多的故事要講。那就來和我們說說吧,可以是尋找鄉(xiāng)愁,追憶歷史;也可以是文化雜談,說古道今……
1.體裁不限,表述清晰,文字簡潔,篇幅1200-2000字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