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我們討論了一類奇葩的昆蟲:新穴蟲(Neotrogla)。它們的雌雄性別似乎是反過來的:雄性羞怯,雌性積極,雄性沒有外生殖器,雌性卻有。雄性是營養(yǎng)的提供方,雌性為了獲取這些營養(yǎng)可以“強奸”雄性。
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們還要管雌性叫雌性?為什么我們不干脆“自然”地把名字換過來呢?
標準的解釋在上一篇文章中也已給出。決定雌雄特征差異的根本原因是精子和卵子的大小不同,持有體小而靈活的配子一方就是雄性,持有體大而笨重的配子一方就是雌性。雖然在洞穴這個特殊環(huán)境里,雄性和雌性的其它特征反了過來,但這更凸顯出它是例外而非常態(tài)。如果把它的命名反過來,不但違反了更根本的命名約定,也無法體現(xiàn)出它的特殊性。
但新穴蟲的名字之戰(zhàn)并未限于這里。原始論文中,為這個奇怪的雌性外生殖器起了一個新詞“gynosome”,在上一篇文章里我們保守地字面直譯為“雌器”。英文世界的報道中,很自然地稱它為“長陰莖的雌蟲”("females with penises")。但這真的是陰莖嗎?io9的科學編輯安娜里·涅維茨(Annalee Newitz)就認為,這是一種全新的性器官,和陰莖的相似之處僅限于“插入”,我們不應該叫它陰莖。
或者,我們應該叫它“陰道”?科學作者艾德·揚(Ed Yong)和網(wǎng)友Scicurious在討論中提到,畢竟這個器官的功能包括接收精子和產(chǎn)卵,而它幾乎肯定和別的昆蟲的“陰道”同源。雖然它的確是在插入而非被插入,但如前所述,精子和卵子難道不才是根本問題嗎?
而在中文世界里又平添了一層復雜。按照昆蟲學中文術語的約定,昆蟲的外生殖器應當稱為陽莖而非陰莖,對應術語Aedeagus;但是英語世界里penis(陰莖)幾乎已經(jīng)取代了Aedeagus的地位,就連發(fā)現(xiàn)新穴蟲的論文標題里使用的也是penis。的確,昆蟲的外生殖器和哺乳動物的外生殖器并不同源,但它們的翅膀和鳥的翅膀也不同源啊。
所以,名字究竟是什么?它們值得我們?nèi)绱思m結嗎?“名稱有什么關系呢?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 ”莎士比亞這么說。但如果我說你手里拿的并非玫瑰而是月季,你真的不會感到任何異樣嗎?
這樣的例子在科學史上絕非罕見。兩個著名的例子是冥王星和雷龍。
2006年,國際天文學會重新審定了行星的定義,要求它必須1環(huán)繞太陽轉,2必須靠自身引力維持球形,3必須清空它的軌道。于是,九大行星少了一個。
當然,冥王星還是在繞太陽轉,甚至連名字都沒變,只是改了個分類而已——但還是不能阻擋每年成千上萬的憤怒信件要求給它“平反”。
為何天文學家要如此一意孤行?是,我們聽到了他們的辯護。冥王星地處柯伊伯帶,周圍亂七八糟東西太多,它自己的質(zhì)量只有軌道上其它物體質(zhì)量的7%,相比之下地球質(zhì)量是軌道上其它物體質(zhì)量的170萬倍。我們發(fā)現(xiàn)了很多小行星的大小和冥王星相差無幾,最著名的就是鬩神星。冥王星的公轉軌道也和別的行星相差甚遠,甚至和海王星軌道相交;而且它的軌道相當不穩(wěn)定,只能向前預測一兩千萬年。雖然有這么多理由,但是幾乎對于每一個活著的人,九大行星都伴隨了我們一輩子,干嘛非要和廣大人民群眾過不去呢?
另一個例子是雷龍。它的龐大身軀和長脖子長尾巴讓它成為百年來最知名的恐龍之一——但是其實古生物學家早就知道它是個錯誤的命名。1877年古生物學家馬什命名了迷惑龍屬,1879年又根據(jù)另一副更完整的骨架命名了雷龍屬,但1903年以來古生物學界公認二者應該同歸一屬。迷惑龍在前,雷龍在后,后者應該是無效命名。
即便如此,整整一百一十一年之后,雷龍這個詞依然存在于我們的語言之中。著名網(wǎng)漫xkcd在一幅漫畫里感嘆道:
“我們的愛,就像雷龍
早已意識到是錯誤的組合
但因為對想象中過往的
錯置迷戀
而茍延殘喘至今”
就連著名古生物學家古爾德也為雷龍辯護,認為它是可以接受的名字。也確實,雷龍聽起來比迷惑龍霸氣多了。
命名的爭議遠不止這幾個例子?!把该妄垺睂嶋H上是翻譯錯誤,譯者誤解了原文的詞根,但是伶盜龍聽起來實在太沒氣勢。橡樹是一個極其不精確的名字,英文oak對應的應該是櫟樹——但是我們好像也不能把舒婷的作品改成“致櫟樹”?!盎舾裎执凝埻觚垺北蝗∠烙媯搅撕芏喙缘男摹D敲?,爭辯名字到底是為了什么?
在許多神話體系中,名字是一切力量的來源,命名是至高無上的權力。雖然今天我們已經(jīng)不再屬于神話的時代,但名字的魅力并未減損。給一個東西起名字,就是給它以標簽和框架,將我們的世界觀加諸自然存在的事物之上。
當我們說“行星”二字,我們可以簡單地認為它就是水金地火木土天海冥這九個東西的合稱。但是行星二字有上千年歷史,用一個不足一百年的靜態(tài)集合涵蓋它,未免過分。更好的辦法或許是,尋找這些天體的共同點;這樣的命名不但尊重歷史,更代表我們對它們“究竟是什么”有了理解。
而我們現(xiàn)在確實知道,冥王星和其他八大行星是不同的。它的地位處于真正的行星和柯伊伯帶里另外那十萬個小小天體之間。把它稱為行星就忽略了它的獨特性和驚奇感。而科學傳播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這些東西嗎。
同樣,新穴蟲的性別和外生殖器應該如何命名,這一爭論反映的也正是我們?nèi)绾卫斫馑鼈?。更值得我們在意的,究竟是雌雄角色翻轉這個事實,還是雌性長出了如此奇特的器官本身?
那些認為不可以在科學傳播中和陰莖類比的人,認為這一叫法忽視了一個事實:這個生殖器和我們已知的陰莖/陽莖和陰道都不相同,自然界并不因為你加了什么樣的標簽就會變成標簽的樣子。
而那些贊同使用“陰莖”、“陰莖類似物”或者“假陰莖/假陽莖”的則認為,我們有歷史悠久的類比傳統(tǒng),腹足的足不是真正的足,昆蟲的眼也和人眼沒什么共同點。真正的驚奇感來自性別區(qū)分本身,而不是這個生殖器的細節(jié)。
也許這次的命名只是一場小爭論。但它同樣反映了我們對現(xiàn)實的理解方式。名正然后言順,這不僅限于禮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