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營電車道高架鐵橋下面,有幾家店鋪。其中有一家名叫“蝴蝶”的理發(fā)店,夾在專門批發(fā)工作服的商店、出售汽車舊零件的商店和不動產(chǎn)介紹所的中間。從我住的房間的窗戶里,可以看見理發(fā)店前面轉動的紅白相間的標志和上面寫著“蝴蝶理發(fā)店”的小牌子。從房間里只能看到高架的鐵軌上疾駛的電車和高架鐵軌下面的幾家店鋪,還有店鋪前面的公園。公園里只有一棵楠樹,個頭不大,但枝葉繁茂。黃昏時,秋千、壓板兒、大象和獅子形狀的兒童坐椅,都拖著長長的陰影。在繞著大阪中心環(huán)行的國營電車沿線的不整潔的市區(qū)中,不時傳來孩子們的叫聲和自行車的剎車聲。
每當電車開過的時候,我的房間雖然與電車道還隔著公園,但也震動起來。所以我常常想,高架鐵橋下面的店鋪大概充滿了震耳欲聾的轟轟聲響。于是,心里就很自然想象著我還一次也沒有去過的蝴蝶理發(fā)店里面的情景:胡子長得很長,根本不象個理發(fā)店的店主,一個人悠閑地看著報紙,兩把理發(fā)坐椅安放在狹窄的店鋪里。周刊、漫畫堆積如山,鋁制煙灰缸和價格低廉的火柴盒放在桌子上供顧客等待理發(fā)時用。電車開來的時候,店里的洗頭粉容器、生發(fā)香水瓶、梳子、剪子輕輕地顫抖著,剪落在地上的頭發(fā)也跳動起來,或集到一起,或者向四周散開。五分鐘之后,向相反方向開的電車又過來了。在上下班的高峰時間里,每隔兩分鐘有一列電車開過,整個理發(fā)店就要震動一次。這時,主人只好把在客人臉上揮動的剃刀停住,之后再隨著震動的頻率,揮刀把臉刮完。所以恐怕沒有誰敢去第二次,何況街里有許多服務熱情周到、清潔而安靜的理發(fā)店。
眺望著窗外不時開過的電車,我想象著自己在蝴蝶理發(fā)店里刮臉的情形,覺得脖子、下巴直起雞皮疙瘩,不敢再看下去,扭過臉,看著屋里。有時,當最后一輛電車在黑暗中閃著藍色的電火花開過的時候,蝴蝶理發(fā)店里的燈光也突然明亮起來。我總是在這個時間上廁所,然后鎖上房門,拉好窗簾,鉆到被窩里躺下,打兩三個呵欠,閉上眼睛準備入睡。但不知為什么蝴蝶理發(fā)店的燈光總使我掛在心上,精神也隨之興奮起來。我想,已經(jīng)快到午夜一點鐘了,還在給誰理發(fā)呢?起來從窗簾的縫隙向外看,那里并沒有人,只有燈光在萬籟俱寂的高架鐵橋下面閃爍。燈光大都一直亮到黎明,等我迷迷糊糊睡醒一覺以后才熄滅。
星期六晚上,同住在一個公共宿舍的津久田拿著冒著熱氣的一盆燒賣和罐裝啤酒來了。他原來是個汽車修理工,半年前辭了職,靠打彈子、麻將和賽馬等賭博為生。雖然不知道真假,但聽他自己說,每月可以過得去,而且還想這樣混兩三年,不找正當職業(yè)。他好象打算繼續(xù)玩下去。
“怎么樣,情況還好吧?”
津久田自己鉆到我的屋里來,把燒賣和碑酒放在貼著裝飾板的廉價的桌子上。津久田來訪雖然令人討厭,但我還沒有吃晚飯,也想吃點燒賣。這是車站前面的一家小中國飯館的燒賣,頗有名氣,有人特意從遠處慕名而來。
“已經(jīng)到了改變樣式的時候了,有點滯銷。”我說。
津久田想叫我賣給他一輛汽車。
“給我用最低的分期付款標準怎么樣?一年后還清。”
“沒有固定收入,是不能分期付款的。”
過去,我曾被人用這種方法騙過一次,只交第一筆定金,就簽訂了分期付款的合同,結果開著新車逃跑了。吃一塹長一智,再不能輕易上當了,所以我一口回絕了他。而且舊車店不愿意買新車,對于詐騙的人也不好處理。汽車公司一旦發(fā)現(xiàn),馬上報告警察,很快就會抓到詐騙者。但賣車的推銷員要受到上司的嚴厲斥責,因為還回來的車已經(jīng)不是新車,即使交了第一筆錢,也將蒙受很大的損失。
“沒有固定職業(yè)還是不行嗎?”
津久田一邊往嘴里塞燒賣,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反正公司很多,總有……”
“你進汽車公司幾年了?”
“八年。”
“八年。天天到處賣車不煩嗎?”
“每天干同樣活的也不光我一個人,魚店不是每天賣魚,理發(fā)店不是每天理發(fā)嗎?”
“那倒也是。”
這樣說了一會兒,津久田皺著眉看著窗戶對面說:
“也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理發(fā)店……”
“蝴蝶理發(fā)店嗎?”
津久田把啤酒喝干,站起來,一邊叫我吃剩下的燒賣,一邊穿鞋,問道:
“你到那里去過嗎?
我搖了搖頭。
“那里鬧鬼!”他說著,走了出去。
我把飯鍋里的剩飯盛出來,就著燒賣吃下去。父母家近在咫尺,我每星期有三天回去吃飯,其余全在外面吃。有時心血來潮,到超級市場買來魚、肉,自己做。有人勸我和母親住在一起,但家里并不寬綽,再加上哥哥嫂子生了孩子,住起來就更不方便。我已經(jīng)三十二歲,還沒有成家,所以就在公共宿舍租了一間房子。
鬧鬼是什么意思呢?我把食具放在水槽里,打開窗戶探出頭去,看到了公園對面蝴蝶理發(fā)店轉動的幌子和店里的燈光。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招徠顧客的東西?;献愚D動著,勉勉強強可以使人知道這里是一家理發(fā)店。蝴蝶這個店名,使人以為是家飲食店或價格便宜的快餐館??礃幼哟_實顧客稀少,瀕于倒閉。我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已經(jīng)到了該理的時候了,于是就穿著拖鞋走了出來。我本來一直在公司旁邊的理發(fā)店理發(fā),但這家蝴蝶理發(fā)店引起了我的興趣,所以想到里面看一看。只要見一見那個店主,就能知道他的本事。如果因為電車震動,遇到危險,那么以后不去就是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覺得那里很有吸引力。無論是深夜時理發(fā)店的燈光,津久田說的鬧鬼,還是“蝴蝶”這個店名,都是謎,都好象在向我招手。
我穿過公園,一直走到高架鐵橋下面。汽車舊零件商店和專賣工作服的商店都關門了,只有蝴蝶理發(fā)店和旁邊的燒雞店還在營業(yè)。我走近玻璃門,正想往里看一看的時候,門開了,一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男人探出頭來,看見我,有點慌張地說:
“請進,請進。”
“沒人嗎?”
“沒人,沒人。”
其實用不著問,兩張理發(fā)椅子上一個人也沒有。店主非但不象我想象的那樣長著很長的胡子,而且很年輕,看樣子要比我小五六歲。店里也雪白明亮,干凈整潔。我無意中話已出口,不好再回去了,只好坐在椅子上。年輕的店主說: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他邊說邊向外走,不知急匆匆地到哪里去。頭上有電車開過的聲音,但遠比預想的劇烈程度小得多。輕輕的震動聲逐漸從椅子下邊向上擴展,只是屁股感到有點發(fā)癢。仔細聽,可以聽到輕微的金屬碰擊的聲音。到底哪里鬧鬼呢?我一邊想,一邊從鏡子里看我的身后,不由得吃了一驚。后面的墻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張著翅膀的蝴蝶。我在椅子上轉過身,仔細地看著。小小的正方形木箱象圍棋盤似的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墻上,每個木箱里有一只蝴蝶標本。我從椅子上下來,走到墻邊去看。有綠色的大蝴蝶,也有在白色的小翅膀上散落著紅色斑點的蝴蝶,都用大頭針扎著,下面貼著名稱標簽。我從墻的一頭一個一個地挨近看著,讀著蝴蝶名,一只手在身上摸著,尋找香煙。這時,店主回來了,他把紙包里的幾盒香煙拿出來打開,從中抽出一支遞給我,邊找火柴邊說:
“我剛買回來,請吸吧。”
上下班的高峰時間雖然已經(jīng)過去,但一輛電車開過去以后,對面的電車馬上又開過來,腳下響著蜜蜂般的嗡嗡震動聲。電車過去以后,反而覺得理發(fā)店里異常沉寂。年輕的店主好象在等待著我吸煙似的,手里拿著一塊很大的圍布無事可做,一直站著。我把還沒有吸完的長長的香煙掐滅,坐在椅子上。
“那些蝴蝶都是你自己捕的嗎?”
“是的。”
“真好看,一共有多少只?”
“這里有四百二十只,家里還有這里的兩倍左右。”
我不時注視著店主那青筋浮起的揮動的手,身體不由得一陣發(fā)緊。店里很明亮,地面也掃得很干凈,沒有看見堆在一起的頭發(fā)??墒?,背后的蝴蝶標本在鏡子里映照出來,使我覺得好象被埋在無數(shù)的蝴蝶的殘骸之中。
“理什么發(fā)式?”
“啊,就這樣,稍稍修一下就行了。”
他用一只手梳了幾遍頭發(fā),然后用剪子剪,細碎的頭發(fā)落在肩膀上。
“真沒想到里面會是這樣。”
他停住手,凝視著鏡子里的我。
“因為外表和里面是大不相同的……”他好象贊成似地微笑著問我:
“還可以吧?”
我以為他是問我脖子上圍的緊不緊,就說:
“稍微緊一點。”
店主把梳子和剪刀放在工作服前面的口袋里,用兩只手把脖子的四周放松些。
“我說的是這些蝴蝶。有一些人非常厭惡。”
他說著,又看了看鏡中的我。他的臉瘦削,溫和,但那眼睛卻閃著神經(jīng)質的光。
我發(fā)現(xiàn)店內(nèi)比較暗,因為燈光集中在理發(fā)的地方,而不能充分照到后面的蝴蝶標本,四周籠罩在黑暗的陰影里。蝶群黯然失色,宛如把各種鮮艷的顏色涂抹在一起,變成了漆黑一團。在狹窄的理發(fā)店里,籠罩在黑暗中的各種精美的蝴蝶和集中的光束之間,形成了極為鮮明的黑暗和光明的對比。
“您說留得長一點,您還有什么吩咐?”
店主揮動著梳子和剪刀說。
“我以為這里電車的響聲一定很煩人,但出乎我的意料,很安靜。”
“可是,蝴蝶翅膀上的顏色卻越來越淺了。”
店主回過頭去,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四百二十只蝴蝶的尸首。我想,大概因為每天有很多電車從頭上開過,而電車每過一次 ,就有一點粉末從翅膀上震落下來的緣故吧?
“本來不想放在這里,可是,又沒有別的地方……”
今天晚上雖然是星期六,但看樣子不會再有客人進來。我看著鏡子里的時鐘,指針和數(shù)字都倒過來了,弄不清楚現(xiàn)在是八點鐘剛過還是不到八點,但不管是八點前還是八點后,理發(fā)店的窗簾都應該拉上了。因為這時在別的理發(fā)店,長椅子上坐滿了一邊看著電視里的晚間棒球比賽,一邊排號等待著理發(fā)的顧客,但在蝴蝶理發(fā)店里只有我和年輕的店主。
“有時你這里深夜還亮著燈。”
我告訴他,我就住在對面的美幸莊宿舍,問他深夜里干什么?
“什么都干。有時制作標本,有時打掃標本箱,有時換防蟲藥。”
“我有時到這里來理發(fā),但常常不開門。”
我撒謊說。漸漸習慣之后,坐在理發(fā)椅子上有一種奇妙的安逸感。我想起了小時候到天王寺等地方的博物館去,在那里看過許多蝴蝶標本。我仿佛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博物館里回響,而與店主的一問一答的說話聲卻變得遙遠了。
“有時一個月也不休息,有時一個月不開門,所以顧客覺得我這里靠不住。”
“是外出旅行采集蝴蝶標本嗎?”
“現(xiàn)在這時節(jié)一般是不去的。”
“是啊是啊,如果天天捕,日本的蝴蝶也就剩不了幾只了。”
店主說了聲“刮臉”,便把椅子放倒了。刮臉的時候,他和我誰也沒有講話。我閉著眼睛,心里想象著小時候在樹叢中看到的黑色的烏鳳蝶。店主用熱毛巾給我擦臉,抹完了擦臉膏之后,說:
“同一種類的有二十只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里的幾乎全是小的,還有很多你沒見過的大蝴蝶。”他從墻上摘下一個標本箱,“這是大鳳蝶的變種,只有這一只,但用了三年時間……”
“三年?”
“為了找到它,我在山里轉了三年時間。因為是變種,所以不容易發(fā)現(xiàn)。那時候運氣好。”
“你是什么時候迷上蝴蝶的?”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八歲。”
他問我洗不洗頭,我說不洗了。理完發(fā)后,我想回家去洗澡。他刮完脖頸上的毛,就用硬刷子仔細地刷掉沾在身上的頭發(fā)渣,并且用熱毛巾擦了好幾次。他工作得非常細致認真,店內(nèi)也干凈整潔。我想,他的顧客少大概是因為經(jīng)常關門的緣故,如果他一心一意地工作,顧客肯定會漸漸增多的。
“可是,想發(fā)現(xiàn)自己尋找的蝴蝶必須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
他笑著接過我遞給他的一張一萬元的鈔票,在里面棚子上的錢盒中翻來翻去,好象是零錢不夠。他說去換點零錢,就走了出去。屋里就剩我一個人了,我又看起蝴蝶來。薄羽黃蝶、薄羽白蝶、青條揚羽蝶,瑠璃蛺蝶,孔雀蝶、蛺蝶……。二十厘米大小的四方形木箱,上面都有玻璃蓋,里面裝著張開翅膀的蝴蝶標本。蝴蝶下面貼著一張標簽,上面寫著屬名和種名、采集的日期和地點。我正讀著蝴蝶的名字,發(fā)覺電車開過來了。雖然震動并不太強烈,但蝴蝶的翅膀在微微顫抖。我等待著下一次電車開過來。雖然我希望店主早點回來,但同時也希望在他回來之前有電車開過。我屏息斂氣,一會看看門口,一會又看看鏡子中的蝴蝶。店主一直沒回來,這時候,對面的電車開過來了。震動一開始,我交替地看著墻上和鏡子中的蝴蝶。轟鳴聲從腳下傳來,店內(nèi)更加寂靜,蝴蝶的眼睛象罌粟的種子似的閃著光,都象活了似的抖動著翅膀。淺黃色上面有紅色花紋的翅膀抖動著,綠色和黑色混雜的翅膀抖動著,黃色花紋的翅膀抖動著……
店主回來了,他數(shù)了八張一千元的鈔票,一邊道謝,一邊遞給我。我從理發(fā)店里出來,心情豁然開朗。就好象在長時間的幾乎無法忍受的窒息以后開始呼吸一樣,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
后來,在六月末和七月末,我又到蝴蝶理發(fā)店理了兩次發(fā)。蝴蝶理發(fā)店除固定的休息日以外,居然每天都營業(yè)。從公司回來的路上,沿著高架鐵道走,看到蝴蝶理發(fā)店的幌子在轉動,我就抓了抓還沒有長長的頭發(fā),猶豫著向公園走去。我對店主不僅懷有好感,而且羨慕他在高興的時候,可以放棄工作,拋開一切,去捕自己喜愛的蝴蝶。我迷戀那因為電車震動而突然象起死回生似的蝴蝶帶給我的那瞬間的激動。夜深人靜時,我喜歡從窗口望著那高架鐵道下面的黑暗無人的蝴蝶理發(fā)店。在那骯臟的,掛著煤灰、塵埃、枯死的青苔的高架鐵道水泥墻的深處,窒息著幾百只身上帶著燦爛鱗光的蝴蝶。想起這些,會給忙于推銷汽車而累得筋疲力盡的我?guī)砩幕盍?。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但總感到自己也復活了。
在八月五日之前,蝴蝶理發(fā)店一直營業(yè)。但在八月六日傍晚,我從那里經(jīng)過時,看到門把手上掛著一個“臨時停業(yè)”的牌子。以后一連好幾天,一直關著門。盂蘭盆節(jié)到了,今年夏天又特別熱,所以我把公休和暑假合在一起,這樣時間稍長一些,和同事們一起到海濱去玩?;貋淼臅r候,蝴蝶理發(fā)店還關著門。九月過去了,已經(jīng)到了十月中旬,但蝴蝶理發(fā)店還是沒有開門營業(yè),最初我以為店主外出采集蝴蝶標本沒有回來,或者生病了,臥床不起,繼而又想,也許因為顧客太少,無法維持生計,所以停業(yè)不干了。如果理發(fā)店關閉了,看一看里面的情形就能明白。我在買香煙時順便走到了蝴蝶理發(fā)店。正巧旁邊的燒雞店也休息,所以我就借著公園里水銀燈的光亭向店里看。玻璃門和門旁邊的玻璃窗子都拉著白窗簾,但隱隱約約地顯露出理發(fā)椅子的輪廓。墻上的鏡子把門外暗淡的光反射到天棚上。從窗簾的縫隙中可以看到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四百二十個標本箱。每一個標本箱上的玻璃蓋都有微弱的反光。蝴蝶籠罩在反光之中。
“請問……”
我正在向店里張望,耳邊突然有人說話,我吃了一驚,急忙回過頭,看見一個低矮瘦弱的老人向我走來,并客氣地說:
“您到這兒來,有什么事嗎?”
“沒有。我一直在這里理發(fā)??蛇@次臨時停業(yè)時間太長了,有點不放心。”
“原來是這樣。我也是為了這事兒來的。這兩三天,我每天晚上都到這理發(fā)店來。但我拿不準,不知道是打開鎖進去看看好,還是不進去好。”
老人是蝴蝶理發(fā)店店主住的那座公共寓所的管理人。他彎著腰,一邊往店里看,一邊說:
“他出去的時候,我問他,又去捕蝴蝶嗎?他說去十天左右就回來,并且很精神地鞠了一躬。以前出去也就是一二十天就回來。這么長時間沒有音信可從來沒有過,所以我心里放不下……”
老人說著用另一把鑰匙打開了他的房門,把掛在墻上的理發(fā)店的鑰匙拿來了,他想進到店里去看一看,希望我也能在場。我說可以,老人就開開鎖,拉開了玻璃門。盛夏時店門一直緊緊地關著,所以里面充滿了難聞的臭氣。那是理發(fā)店里特有的腥膻氣味,蒸發(fā)散播開來。打開了電燈,老人掃了店內(nèi)一眼說:
“唉,你到公共宿舍他的房間里去看看,一個六張鋪席大小的房間,有多少蝴蝶啊!”
穿過車站前面的繁華街,再走五分鐘,就是公共宿舍。三年前他在那里租了房間,從來不拖欠房租,也從來不帶女人到房間去。
“我擔心他只顧追捕蝴蝶,掉到山谷下面去了。”
“是啊,這種可能性最大。”
“你也是這么想嗎?”
老人豆粒似的小眼睛瞪得圓圓的,抬頭看著我。我在店里來回走著,看著那兩個多月來一動也沒有動過的理發(fā)椅子和招待顧客用的桌子。鏡子前面的臺子上擺著的梳子、剪子、塑料容器都落滿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覺得蝴蝶也好象退了顏色。但也許是因為木箱的玻璃蓋上有點不干凈的緣故吧。
“報告警察怎么樣?”老人問道。
“他沒有親屬嗎?”
“親屬……”
“如果有父母或者兄妹,還是先通知他們好。說不定一下子就能搞清楚他的去向。”
“對對。他說他母親和妹妹住在岡山。我家里的老伴大概知道通訊地址。”
老人把自行車停在離理發(fā)店不遠的地方。關上店里的燈,鎖上門,我和老人一起走出來。老人剛剛走到自行車邊,又馬上走了回來。
“如果他的親屬都問過了,誰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那可怎么辦呢?”
“那就報告警察。他說沒說過到哪兒去?”
“我是從來不問他到哪里去的。我只記得他很明確地說十天左右回來。可是,已經(jīng)兩個月了,還沒回來……”老人想了一會兒說:“不對,這么長時間沒回來,肯定出事了!”
看著老人騎著自行車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我穿過公園,向自己的宿舍走去。在宿舍前面遇到了津久田。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襯衣,上面罩著黑白相間的方格花紋運動衣,噴著酒臭。他向我打了一聲招呼,就向繁華街走。這時,我想起了津久田曾說過蝴蝶理發(fā)店鬧鬼,就叫住他,問問是怎么回事,津久田一邊用食指摳眼眵,一邊不耐煩地說:
“深夜里,那里的蝴蝶會飛。”
“什么?”
“聽說附近有小孩看見。在漆黑的理發(fā)店里,有很多蝴蝶在飛。”
“真有這事?”
“這話雖然離奇,但有人特意去看過。死了的蝴蝶本來是不可能飛的呀!”
“后來怎么樣?”
“怎么樣也不怎么樣,傳說就是這些。但還是常常有人說從窗戶里看到了蝴蝶飛。反正那個理發(fā)店叫人害怕,附近的人誰也不去。”
那天晚上,我上床比平時都早,但卻睡不著。想象著一個手里拿著捕蟲網(wǎng)的尸體,不知躺在哪個深山峽谷里。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一直到最后一班電車開過的時候。外側的環(huán)行電車開過七分鐘,最后一輛內(nèi)側環(huán)行電車將在這里通過。我爬起來,在睡衣外面披一件毛衣,向蝴蝶理發(fā)店走去。拖鞋里鉆進了砂粒和石子,我站在公園出口的地方把它們摳了出來。腳底下汗水津津,手掌也濕乎乎的。我把額頭貼在玻璃門上,往蝴蝶理發(fā)店里面看,和剛才往里看時相同的光,映照在天棚和標本箱的玻璃蓋上。我抬起頭,眺望高架鐵道,內(nèi)側線路環(huán)行電車的探照燈,從夜空的底部升起來。我把兩手、前額、鼻子貼在玻璃門上,由巨大的圓周連結起來的水泥墻開始沉悶地哀叫,標本箱上的玻璃蓋子也呻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