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里管外婆叫“婆婆”(第三聲),“外”字略去了,小孩子喊起來既順溜又親熱。
我小時候常在外婆的葡萄架下撒歡耍寶。唱兒歌,是最能博取喝彩的,至今記憶清晰的有這樣幾句:
小板凳歪歪,
一歪歪到婆婆家,
婆婆疼,舅母ou。
舅母舅母不要ou,
石榴開花我就走。
(備注:'ou'乃定遠(yuǎn)方言,生氣瞪眼睛的意思)
外婆住的地方叫大吳村,大吳村并不大,全村都是同宗。在縣城以北二十里外的北山腳下。外婆的后門正對著北山,一眼細(xì)流從北山的石縫中溢出,淙淙地從外婆的門前盤旋而過。
外婆常常從那里汲了泉水煮粥、熬中草藥泡澡水。外婆先從粥鍋里撈出唯一的一枚雞蛋冷著,葡萄架下也已冷著一大盆泛起各種草藥清香的泡澡水。
我吃了雞蛋便去泡澡。然后,外婆和小姨就開始逗我耍寶。貓咪狗叫,豬哼牛哞都學(xué)遍了。我就使出看家本事:唱兒歌。只要“小板凳歪歪”一出口,外婆就笑出了眼淚。外婆背過身用衣袖拭淚,腦后顫巍巍的發(fā)髻上露出一支銀白色的簪子,晶晶亮的,很耀眼。外公坐在磨刀石旁邊,吧嗒吧嗒地吸旱煙,偶爾干咳幾聲,不知道是被我逗的,還是被煙嗆了,但也算是給我捧場了。住在隔壁的兩個堂舅聽到這邊的歡騰也過來湊熱鬧,順便也會攥一把花生米打賞我。
外婆的小院是我童年的舞臺。更是我的避暑山莊,我的修養(yǎng)所。
我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卻略有些先天不足。經(jīng)常會得些磨人的小恙?;蚴菂捠常蚴浅鲆恍┠涿畹恼钭?。有時候還低熱不退。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物資貧乏、醫(yī)療落后。父母也曾求醫(yī)問藥,往往見效甚微。父母無可奈何,便騰出時間送我到外婆家。年幼的我,無所事事,到了以后就“歪”在外婆家了。我們這里的“歪”字也有“賴”的意思,反正婆婆不是外人,能賴得上!
我?guī)е簧碚钭訐涞酵馄艖牙?。外婆掀起我的衣襟,用山泉一樣晶亮的眼睛,上上下下,仔?xì)地檢查我的疹子,然后鄭重的宣布診斷結(jié)果:沒事!
外婆說話、做事干脆利落,她的話似乎比醫(yī)院的老專家還要令人信服。大家聽了都松了口氣,我也松了一口氣,倒在外婆懷里,美美的睡去。醒來的時候,外婆已經(jīng)煮了雞蛋,熬了中草藥泡澡水在等我——現(xiàn)在想來我當(dāng)年一身的皰疹,如今竟然沒有留下一點(diǎn)傷疤。真的要感謝我的外婆。感謝那一眼山泉——我吃完雞蛋,泡好澡,神清氣爽了,童真的活力就自然地散發(fā)了出來。這時候我就開始在外婆的小院子里耍寶。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記得外婆把小姨的衣服裁剪了穿在我身上,還在煤油燈下用各色絲線給我繡了一雙新鞋。
外公外婆都要上工,白天照看我的人是我的小姨。別看小姨只比我大四歲,卻很有姨母的風(fēng)范。
小姨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是跟著的。小姨揣一個雞蛋,走到村頭的小店,換了一捧糖果交給我,就到公場(大吳村的公共打谷場)旁邊的學(xué)校上課了。
我在公場上溜達(dá)。腳上是外婆新做的繡花鞋,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有小姨的那捧糖果。這樣的我簡直就是大吳村的“白富美”。附近幾個年歲和我差不多大的舅舅、表兄弟也跑過來和我一起玩耍。我們坐在石磙子上分享糖果。吃了糖的小伙伴們渾身迸濺著力量。于是,有幾個便長臂猿似的弓腰伸臂地奮力推石磙子。石磙子晃來晃去。我還坐在上面呢!倒也不十分害怕,反覺有點(diǎn)坐花轎似的快意。若是一個不小心,滑落下來,舅舅們便失了長輩的風(fēng)度,個個哈哈大笑起來。
那時候的孩子沒有玩具,石磙子算得上一個有趣的健身器材了。玩膩了,我們就在公場上劈叉、翻跟頭。等到小姨放學(xué)的時候,我基本上都從“白富美”變成了灰姑娘。于是小伙伴們哄笑著散場,各自回家。外婆的中草藥泡澡水,也已經(jīng)在葡萄架下涼著等我了。
小姨到山里去摟草的時候,我也跟著。北山不高卻雜樹叢生。到處都跟藏著寶貝。時不時從樹叢中探出一棵山楂或者山棗,都有又鮮又甜的果子。我一路走,一路吃,來不及吃的就裝在兜里。上一次山就跟趕一回集似的,收獲總是滿滿。
“山中無歷日,不覺已經(jīng)年”。病怏怏的我來到外婆的山莊,不知不覺就長到膘肥體壯。什么時候該回家,我沒有想過。但總是要回家的。回家似乎也很快樂,就像山里孩子進(jìn)城逛逛去。外婆家反正常來常往,并沒有太多舍不得離開的意思。
但終究還是不能常來常往了。
最后一次去外婆的避暑山莊是我上初中后的一個暑假。我也是莫名其妙的低熱不退。那時我已經(jīng)不唱《小板凳》了,并且,我有了舅母。外婆仔細(xì)檢查了我的眼瞼說:可能是被驚駭了。
當(dāng)天晚上我擠在外婆的小床迷迷糊糊地睡了。朦朧中看見外婆用一塊青布包著面碗,在我的頭頂繞來繞去,嘴里念念有詞。
后來怎樣了呢?
不用問,在外婆的山莊,我很快就恢復(fù)了健康。也許是因?yàn)槲议L大了,也許是因?yàn)橛辛司藡專辛吮砻?,葡萄架下顯得有些擁擠。但,我還是“歪”在這里過完了暑假。
我在和山泉揮手的時候,心情也是輕輕松松的。我只是進(jìn)城讀書去,并沒有意識到那是最末一次“歪”在外婆的山莊。外婆卻似乎有未卜先知的神力。竟沿著涓涓的山泉一路送我出山莊,不舍得我離去。我已經(jīng)和外婆差不多高了,我牽著外婆的手?jǐn)⒄f著從前。猛然發(fā)現(xiàn)外婆銀白色發(fā)簪在陽光下閃爍,比山泉水還要晶亮。不由得看得出神——外婆慈愛地看著我,卻莫名地濕了眼眶。
到分開的路口了,外婆忽然抓緊我的手,摘下發(fā)簪說起了過往:原來外婆不是我親外婆,她只是我母親的舅母。這個簪子是我母親外婆的遺物,母親幼年喪母,常常無故哭泣,母親的外婆疼惜外孫,臨終時摘下這枚簪子交給兒媳(母親的舅母)并囑咐:“舅母也是母,外孫不是外人”……此后,我母親有了“舅媽”,我有了外婆……
“婆婆!”我又一次撲到外婆的懷里,流著淚替外婆擦去臉上的淚滴。
外婆拉著我的手,一直送呀送。等我走出山莊很遠(yuǎn)再回望:外婆還在山泉邊招手,銀白色的頭發(fā)和銀白色的山泉已經(jīng)不甚分明。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外婆的呼喚“孩子,再來噢——再來噢,孩子——”
很多年過去了,外婆的呼喚漸漸被生活的喧囂淹沒了。
那次離開后,我一路升學(xué)、外出工作、結(jié)婚、生子。匆匆忙忙地過日子,不覺就是二十年。我也常帶了孩子回來探望我的母親。教孩子進(jìn)門喊“婆婆”。我母親也會端出雞蛋、糕點(diǎn)。但是我竟然忘了自己的婆婆,我山泉邊的婆婆——那個用山泉水給我煮了雞蛋,熬了泡澡水的婆婆。真的是“疼外孫不如打黃鶯”!
又想起小時候唱的兒歌?!捌牌盘?,舅母慪”。外婆聽著這句,邊笑邊擦淚,心里的滋味怕是比雜貨鋪的展品柜還要五味雜陳吧!
婆婆!在你面前耍寶的時光是我一生最美好的記憶。
如果時光能回到從前,我還想在您面前耍寶,我要把這首《小板凳》重新翻唱:
小板凳歪歪,
一歪歪到婆婆家。
婆婆疼,舅媽笑,
舅媽舅媽不要笑,
石榴開花我就到。
外婆若聽到此句,一定也會笑出眼淚,那淚水也一定比那淙淙的山泉還要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