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自打知道她要做我的后媽那天起,我和她就沒有停止過爭吵,但從來沒有分出過勝負(fù)。父親跟我介紹她時,有些乞求般地表示:“希望你們以后能夠相處愉快,情同母女?!?/p>
這話讓我聽著心里并不舒服,我生硬地回答:“爸,只要你喜歡,你高興,你娶個什么樣的后媽回來,我都能接受。但我有個要求,你想讓我拿她當(dāng)親媽,我可做不到!”
父親尷尬地站在那里,她強行插話:“我跟你想得一樣,至少現(xiàn)在,我也沒把你當(dāng)親姑娘。咱都不做強扭的瓜,這樣挺好?!?/p>
我哪肯示弱,回復(fù)她:“你可真是塊后媽的料兒,還沒進(jìn)門兒就給我下馬威。”
她說:“我首先是你爸的老伴兒,其實才是后媽。雖然時代不一樣了,但后媽也不必低三下四、逆來順受?!?/p>
父親對我們倆這種關(guān)系很擔(dān)憂,她卻心寬地表示,見第一面就吵,已經(jīng)很糟糕了,還能壞到哪里去。
第二次交鋒是因為那時退休的父親還在幫朋友打理一家酒店,每天下班時,她都會描眉畫眼、穿著時髦地站在小區(qū)門口顧盼。
當(dāng)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街對面時,她會小跑著迎上去,歡喜得像一只纏人的寵物。
鄰居的大爺大媽們悄悄對我說:“你爸算是被這只老狐貍精迷住了,以前也沒見他和你媽這樣親密過?!?/p>
很多次,我站在陽臺上,看著父親跟著她一起“老不正經(jīng)”地相攜歸來,覺得臉上甚是無光。
于是,在一個父親不在家的午后,我對她說:“你以后能不能不花枝招展地跟我爸在小區(qū)里秀恩愛,做人做事,也給我們這些晚輩留點面子?!?/p>
她非常振振有辭,跟我理直氣壯地列舉了一二三,第一,八十歲我也是女人,愛美是我的權(quán)利,誰也管不著;第二,恩愛說明我們再婚得很成功,過得雞飛狗跳才真正叫人笑話;第三,你說的面子就是你們的偏見,自私狹隘,這種面子我給你留不了。要么你改變態(tài)度,要么你說服你爸換人。
我爸不可能換人,所以,我只能盡量不去看他們牽手回家的情形,盡量少跟小區(qū)里的大媽大叔碰面。
第三次,好像是為她和父親的老房子拆遷。她非得出餿主意添了將近15萬元,換了一個兩室一廳兩衛(wèi)的房子。
我說她,傻子都看得出來,你這是想榨干我爸最后一滴血,增加你自己未來繼承的分量。
她把我拉進(jìn)其中一間臥室:“你不用昧著良心說話,這房間的裝修跟你當(dāng)初在家時的一模一樣。告訴你為啥,我跟你爸說了,給姑娘留條后路,這是她永遠(yuǎn)的娘家。就算哪一天她婚姻不幸,不必因為沒有房子而委曲求全?!?/p>
我不相信她能有這么深遠(yuǎn)的居心,冷笑著說:“你怎么就不盼著我過得好呢?只有后媽才能有這樣的思維,時刻為繼女的離婚準(zhǔn)備著!”
第四次,是女兒珂珂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孩子晚上接回來時,哭得嗓子都啞了。見了姥姥姥爺更是號啕。
吃飯時,好不容易不哭了,老公開始數(shù)落孩子,大意是全幼兒園二百多個小朋友,她哭得最久,哭得最響,最讓家長沒面子。
我也隨口說了一句: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要把她丟學(xué)校不要了呢。
誰知,話音未落,后媽火了:“要是在那兒呆得舒服,她哭一天當(dāng)歌唱呢。你們有什么沒面子的,孩子哭是她想你們,要是她不哭還趕你們走,你們就覺得有面子了?從孩子回來到現(xiàn)在,你們有沒有問一句,為什么不喜歡幼兒園?為了自己清閑,你們迫不及待地把兩歲半的孩子交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自己不檢討有沒有失職,還怪孩子愛哭鬧!”
如果說,以前的爭吵都有斗嘴的成分在里面,這一次,她是真的火了。緊緊摟著珂珂,眼淚怎么也止不住了。
那樣子,比我女兒還委屈呢!
等到我們吃完飯,要走時,她一遍遍地叮囑:“要是明天孩子還這樣哭,就過段時間再送。”
第N遍之后,我對她說:“你放心,我不是后媽?!?/p>
她毫不示弱:“你們兩口子今晚說的那些話,連后媽都趕不上?!?/p>
這一次,我竟無言以對,且讓她勝了一次。
02
如此這般,幾個回合下來,我不得不承認(rèn),在吵架這個功夫上,我開始技不如她。
其實,她不光跟我吵,跟別人吵時,也是那么牙尖嘴利,得理不饒人。
一次,我和她一起去逛街,一個中年婦女踩了我的腳,非但不道歉,還理直氣壯地問我長沒長眼睛。
不等我開口,后媽已經(jīng)亮開嗓門,大珠小珠落玉盤地一頓狂轟濫炸,對方理虧詞窮但拒不承認(rèn)自己錯了。
后媽也真想得出來,對著人家的腳,惡狠狠地跺了下去:“沒辦法,你不愿意嘴遭罪,那就把這一腳還給你吧。”然后拉著我,揚長而去。
我為關(guān)鍵時候沒能像她一樣沖鋒在前而慚愧,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得意地說:“你這嘴皮子,還得跟我練。咱不主動做潑婦,但遇到不講理的,就得以潑制潑!”
最傷筋動骨的一次爭吵發(fā)生在每年一度的身體檢查上。她的甲狀腺肌瘤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不得不手術(shù)的地步,但她還是跟大家玩嘴皮子:“動啥也不能動我的嗓子,一旦手術(shù)失敗,我命保住了,話卻不能說了,那還不如死了呢!”
爸爸勸她,她更是小嘴叭叭的:“我知道你嫌我吵,巴不得醫(yī)生把我的聲帶切除了才好呢。我告訴你,你要是硬要我手術(shù),那我就想辦法死在手術(shù)臺上。”
爸爸偷偷告訴我,其實沒有醫(yī)保的她是害怕花錢。她曾經(jīng)對爸說過,她是后媽,如果不能像親媽那樣給我很多愛,那就盡力給我多留點錢。
我不愿相信這是她的真心話,因為倔強自私的我,根本不值得她這樣做。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兒子,就算留錢,也應(yīng)該留給他才對。為了心安,我主觀猜想:她這樣節(jié)約,甚至不顧自己的健康,就算是為我,也是在以我的名義,為她的兒子爭取合情合理的份額。
我勸她手術(shù)的理由并不動聽:“我不希望年近古稀的父親再次面臨喪妻的局面,你不把自己的身體當(dāng)回事,也請?zhí)嫖野窒胂耄阋膊幌M刻於蓟钤谔嵝牡跄懼邪?”
勸她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她嘻皮笑臉地嘲笑我:“小秋,你要是心疼我就直說,何必藏著掖著?”
我惱羞成怒:“你想的美,我才懶得管你,你僅僅因為害怕上手術(shù)臺,就讓我和爸爸天天為你提心吊膽?!闭f完,我摔門而去。
據(jù)爸爸后來透露,我走后,她哭了一個晚上,并這樣總結(jié)——“我和小秋挺絕配,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既然都不會像別的母女那樣推心置腹,那就吵個棋逢對手。有時候感情也是吵出來的,她怎么不跟別人吵呢?”
03
然而,就在我決定不再同一個病人再逞口舌之利時,她卻轟然倒下了。哪里是什么甲狀腺肌瘤,而是淋巴癌晚期,從我和爸爸知道實情到她去世,僅僅七天的時間。
那七天里,她一直在昏迷,薄薄的嘴唇一直緊緊地閉著。我守在她身邊,一遍又一遍地命令她:“你說話呀。你說話呀,你不是很能說嗎?”
我想起,曾經(jīng)有一次跟她吵架,我很野蠻地問:“你什么時候才能把嘴閉上?”她毫不示弱地回答:“不死不閉。”
此時想起這句話,一種深深的恐懼將我包圍。我流著眼淚哀求她:“求求你罵我吧,你不跟我吵,我怎么活呀?”
相反,在那七天里,最該崩潰的父親反而異常冷靜,靜靜地看著我給她擦身,自言自語地跟她說話,偶爾爸爸會拍拍我的肩,傷感地說一句:“別自責(zé),她總說,你心里沒把她當(dāng)外人,所以才跟她爭跟她吵。她說得沒錯,你心里真的有她?!?/p>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愛醒了,她卻永遠(yuǎn)地睡著了。
然而,就在她尸骨未寒時,我與她的兒子,那個我應(yīng)該叫哥哥的人,發(fā)生了一場劇烈的爭執(zhí)。
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卣J(rèn)為她的骨灰應(yīng)該與他早年身亡的父親合葬在一起,我不能接受。
作為父親的現(xiàn)任妻子,我和爸爸同樣擁有她身后一切的繼承權(quán),那些身外之物,我可以不要,但我不能再失去這最后一次與她親近的機會,也不能從此連祭拜她的機會都沒有。
我和她的兒子都不肯讓步,爸爸說:“要不這樣,你們一家一半吧?!?/p>
我堅決反對,絕對不行,她活著,我沒有讓她感受到我對她的在乎,我再混蛋,也不會讓她去世了,還要被一分為二。
最后,還是哥哥做出了讓步,沒有讓她與前夫合葬,而是由我們共同出資為她買了一處公墓。
逢年過節(jié),包括她的祭日,我都會去看望她,每一次去看她,我都暗下決心一定要和風(fēng)細(xì)雨地同她說會兒話,但一到了那里,我只會氣急敗壞地埋怨:“你太狠心了,就這么走了,你讓我從此以后跟誰吵架去?”
生母走時,我十八歲,我可憐自己在那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媽媽。
她走時,我三十八歲,我同情自己再一次失去了母愛。
此悲傷與彼悲傷之間,差別不大。唯一難以自拔的是,她給過我向她示愛的機會,我卻沒能緊緊握住。
2019年的春節(jié),我過了一個沒有她的春節(jié),我多想說句:“喂,你這一去,我是真想你啊!”
文/茜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