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要來,冬將去,忽憶及兒時暖炕。
炕是土坯炕,炕面往往鋪一層麥秸,麥秸上是一領(lǐng)炕席??幌歉吡幻镒泳幘停兄傻幕y,或方塊或菱形,環(huán)環(huán)相扣。正午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在炕席上,炕席便有光滑溫潤的光???,必有炕圍子??粐邮遣甲鼍?,寬不盈尺,淡粉的底色,有好看的圖案,花團錦簇,蝶飛鳳舞。
炕連著灶,灶里柴草呼呼,煙帶著暖氣穿過灶洞,屋上炊煙裊裊,而炕一點點就變得溫暖起來。
白天,被褥卷好,放于炕頭,貼著炕圍子??慌?,被褥卷下溫熱,待炕涼去,被褥卷下卻依舊整日溫和。冬日,天寒地凍,放學回來,手腳冰涼。母親在灶前忙碌,母親說炕上去暖暖腳。于是,甩去臟兮兮的棉鞋,腿腳伸到被褥卷下,暖意便由腳慢慢溢滿全身。
也會趴炕上寫作業(yè),寫著寫著,手心里有了汗珠兒。窗外麻雀噪聒過一陣,繼而無聲。夜色漸起,揉揉眼,抬頭,窗外月光皎潔清冷。
閑冬,許多時候,母親坐在炕上,照著鞋樣,做一家人的棉鞋,或者做棉褲棉襖,也搓搓線,納鞋底。鄰家大嫂也回來,炕上坐了,做著針線,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兒,說說鄉(xiāng)里俗事,說說東家的孩子西家的雞,聲音不高,語調(diào)平和,偶或一笑。
這時節(jié),姥姥要來住幾日。母親在姥姥來之前,把炕圍子布拆下來,洗干凈。洗干凈的炕圍子繁花愈加鮮艷,襯著淡粉底色,屋里就多了幾分喜氣。
姥姥坐在炕上,腿上蓋著母親的棉襖。姥姥神態(tài)安詳,聽著收音機。京劇《鐵弓緣》、呂劇《小姑賢》,當然還有劉蘭芳的評書,姥姥百聽不厭。收音機聲音大,屋里屋外,都是戲聲、說書聲。
母親在灶前,把柴草燒的噼啪作響,屋子里彌漫著草木的香氣。
門聲吱呀,總有來串門的奶奶、大娘,他們和姥姥年歲相仿,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穿對襟的黑棉襖。她們要來和姥姥拉古經(jīng)的。姥姥面上含笑,招呼她們:炕上坐吧,閨女家的炕頭熱乎著呢。她們盤腿坐炕上,寒冷便遠遁了。她們絮絮叨叨,笑說著,直說到淡紅的太陽落了西山。
偶有客來,四方的小桌便會擺在炕上,父親和客人桌前坐了,沏一壺茉莉碎末兒。母親去街上割二斤豆腐,下鍋。父親和客人喝著茶,聽鍋里白菜豆腐咕咕嚕嚕。酒也燙上,酒是地瓜干換的烈酒。豆腐冒著熱氣端上桌,兩人捏了酒盅,慢慢喝。酒喝的慢,話卻長,回顧一年大事小情,說說來年打算,臉兒呢,紅撲撲起來。
窗外雪臥千里,屋內(nèi)暖意融融??妥?,父親已是微醺。父親拉開被子,蓋在身上,身子矮了暖炕,即刻鼾聲起來。父親的夢里,該有豐衣足食的希望吧。
歲月悠悠,日子也真的就富足起來了。鄉(xiāng)間人家,漸次拆了土炕,拆了舊屋。新起的房子寬敞明亮,臥室里,床鋪煥然一新。鄉(xiāng)下暖炕,漸漸難覓,只是在某個月朗星稀的寂寂冬夜,暖炕會從一代人的記憶里清晰起來,一起清晰起來的還有那充滿暖意的鄉(xiāng)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