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雪
據(jù)北宋文學家歐陽修的《六一詩話》記載，有個姓陳的士人偶爾得到一本杜甫詩集的舊本子，其中的文句多脫缺。在《送蔡都尉詩》中，有一句“身輕一鳥”，在“鳥”的后面缺了一個字。陳公和幾個客人各用一個字給它補上，有的說是“疾”，有的說用“落”，有的說用“起”，有的說補“下”，不能定下來。
后來找到一個沒有缺字的善本，一查，才知道大家補的都不對，原來杜甫的原詩是“身輕一鳥過”。大家經(jīng)過細細琢磨，覺得杜甫用的字好，自己補的字不好，于是對杜甫的用字功夫深表嘆服，認為雖然是補一個字，大家也不能達到杜甫的水平。
為什么大家補的字不好，杜甫用的“過”字好呢？
我們來看全詩，詩題是《送蔡希曾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
蔡子勇成癖，彎弓西射胡。
健兒寧斗死，壯士恥為儒。
官是先鋒得，才緣挑戰(zhàn)須。
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
云幕隨開府，春城赴上都。
馬頭金匼匝，駝背錦模糊。
咫尺雪山路，歸飛青海隅。
上公猶寵錫，突將且前驅(qū)。
漢使黃河遠，涼州白麥枯。
因君問消息，好在阮元瑜。
關(guān)于此詩，清代學者朱鶴齡《杜工部集輯注》曰：“《通鑒》：天寶十四載春，哥舒入朝，道得風疾，遂留京師。故蔡都尉先歸而公送?！?/span>
此詩分三段。前二段各八句，后段四句收。
首段從蔡都尉敘起，言其志雄氣猛?！皩幎匪馈?，時方尚武，恥為儒，世漸輕文?！耙圾B過”，見其勢疾?！叭f人呼”，畏其鋒銳。意思是：蔡都尉你勇武成癖，跨馬西向開弓放箭射殺胡兵。壯士寧愿在戰(zhàn)斗中拼死，勇士恥于作一介儒士。您的官職應是作戰(zhàn)時首先沖殺而獲得的，你的才能是憑著激使敵方出戰(zhàn)的要求增長的。您的身體輕捷如同一鳥掠過，槍法嫻熟迅疾使得萬人驚呼。
次段敘送蔡都尉，記其入朝歸隴。“開府”“上公”，俱指哥舒翰?！皩欏a”，謂翰尚留?！扒膀?qū)”，謂蔡獨往。意思是：如云的帳幕中您跟隨哥舒開府，在春光滿城之時奔向國都長安。在馬頭上環(huán)繞著黃金寶絡，駝背上以錦帕蒙之。雪山之路真是咫尺千里，而今你將很快地飛歸青海的一角。哥舒將軍特別受到皇帝的恩賜留駐京城養(yǎng)病，您這員沖鋒陷陣的驍將就要作為前驅(qū)獨往前線。
第三段致寄高適之意?！昂舆h麥枯”，邊地秋寒也。高適在此，故欲問其消息?！皾h使”指蔡，“元瑜”指高。意思是：你如漢使張騫找尋黃河源頭那樣地足涉邊遠之地，當你趕到?jīng)鲋輹r，已是秋寒白麥成熟之時。我想拜托您詢問一下高書記的近況，他在軍中可安好？
詩中“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兩句，是贊美蔡希魯都尉武藝高強的。上句寫他善于縱躍的輕身功夫，下句講他善于使槍。“一鳥過”形容他跳躍如飛，用“過”字寫出他跳得又高又快又輕，在詩人眼前就像一只鳥飛過一樣?！斑^”雖是一個平常的字，用在這里卻生動形象地把蔡希魯都尉的高強本領(lǐng)表現(xiàn)出來了。
再看別人補的字?！耙圾B疾”，“疾”指快，急速，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唐·孟郊《登科后》），不過缺乏輕快的意思。另外“疾”是平聲，用在上句末音律不合。再看“一鳥落”、“一鳥起”、“一鳥下”，著重在動作的開始或結(jié)束，這句詩顯然不是講蔡都尉縱跳動作的開始或結(jié)束，所以用這些字也不恰當。
在古詩中，有一些詩句中也用到“過”字。
西晉詩人張景陽的《雜詩》，結(jié)尾兩句為“人生瀛海內(nèi)，忽如鳥過目”，感嘆人生短暫，快得像鳥從眼前飛過。這個“過”字也用得形象具體。
魯迅先生的詩《無題》中有“慣于長夜過春時, 挈婦將雛鬢有絲”兩句，首句中的“過”字，原作“度”，后改為“過”字。本來在這里，“度”、“過”字意思是一樣的，為什么要改“度”為“過”呢？從音韻上看，“度”音dù,合口呼韻，“過”音guò,韻尾開口呼，詩眼宜用響字，所以要改為“過”。從意義上分析，這兩句詩是詩人寫自己在像黑夜一般的險惡環(huán)境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天，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用“度”文言色彩濃，用“過”則口語化，表現(xiàn)了詩人不把險惡環(huán)境放在眼里、坦然面對的大無畏氣概。
注：北宋歐陽修《六一詩話》：
陳公（從易）時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shù)客各用一字補之?；蛟啤凹病?，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
（《六一詩話 溫公續(xù)詩話》，中華書局，2014年3 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