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今天來探討一個很復雜的問題:“昏君”明武宗朱厚照是否是被污名化了。
這個話題非常深邃,它可能體現(xiàn)了明朝乃至整個中國封建歷史最殘酷的政治博弈,還有無法克服的頑疾。
歷史上,很少有像朱厚照這樣的皇帝,無論是明朝人寫的《明實錄》還是清朝人編的《明史》,亦或是朝鮮人的《李朝實錄》,隨便挑一本史料翻開一看,朱厚照都壞得不像個玩意兒,用“十惡不赦”來形容都似乎毫不過分。除主流觀點認為他是個昏君外,也有不少人相信他是位明君,卻極少有人視其為庸君。
咱們先來列數一下朱厚照的“惡”。首先,史料中對他最大的批評莫過于“好色”,簡單來說,朱厚照似乎是命屬泰迪,到處撒種。朱厚照南下巡視,竟要求當地官員上貢“花姑娘”;聽說下面官員誰家閨女好看,趕忙跑過去強行認岳父。《李朝實錄》中還記載了這么一件事兒:正德十六年,明武宗派遣特使趕赴朝鮮,冊封李峼為朝鮮國王世子。這種事本就是走個過場,進展得很是順利,大伙兒都挺高興的,結果末了,使者提了個小要求:咱朝廷都幫了這么大個忙了,難道你們不該搜刮幾個“能理辦膳事女子及幼女”,上貢給明朝皇帝樂呵樂呵?
上面一張嘴下面跑斷腿,這事兒曾在朝鮮引起了不小的恐慌,百姓紛紛將自家閨女火速嫁人,生怕被擄去當“貢品”。
除了好色外,朱厚照其他的一些做法也十分欠揍。
例如在正德十一年的正旦節(jié),滿朝文武照例去宮內向皇帝朝賀。哪知朱厚照不知道腦子里哪根筋抽了,居然放了群臣鴿子,讓大伙兒在宮外干巴巴地從早一直站到傍晚。結果,大臣們個個累得是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wěn)。就在太監(jiān)表示大伙兒可以各回各家時,百官像瘋了似的往外跑,結果在午門外發(fā)生了嚴重的踩踏事故?!睹鲗嶄洝穼@件事有著相當詳細的記錄,形容現(xiàn)場慘叫“聲徹殿宇”。最終有30多人受傷,內閣大學士梁儲被踩斷胳膊,右將軍趙郎被活活踩死。
人們事后才得知,那天明武宗避群臣而不見壓根就沒啥不得了的理由,就是看大伙兒穿得太板正,覺得不順眼想要折騰一下。
僅從這幾件事來看,朱厚照就渾得可以,把“昏聵”二字拿捏得穩(wěn)穩(wěn)的,根本沒法翻案。然而從史料中的另一些細節(jié)來看,朱厚照卻完全是另一副模樣。
公元1518年,王太皇太后逝世。明武宗跟祖母很親,祖母離世后,他親自操辦喪事。然而在出殯當天,適逢天降大雨氣溫低濕,朱厚照見狀毫不猶豫地免去了大臣們的跪禮,表示大家心意到了就行了。再拿剛剛提到的“踩踏事故”來說,慘劇發(fā)生后,朱厚照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悔意,他親自主持了趙郎的葬禮,還下令給每一位受害的大臣發(fā)放了撫恤金。
由此又可見,朱厚照本性并不壞;也正如史家的主流觀點所說:他之所以行事荒唐,包括寵信劉瑾這樣的奸佞、斥重金興修豹房等在內,主要是因為朱厚照貪玩。要知道,他登基時尚不滿14歲,心性不成熟,在當上皇帝后失去約束,徹底放飛自我,做了許多出格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在筆者看來,真相不完全是這樣的;換個更簡單的說法:我們如今看到的那個明武宗,包括他的自由散漫,都是朱厚照想要我們看到的。其實,他的城府很深,遠超常人所想。
這個復雜問題的所有答案,都能從明武宗皇帝生涯最大的功績——應州大戰(zhàn)中找到答案。
大部分人對應州之戰(zhàn)的了解,主要集中于兩點:明武宗自封“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親自跑到戰(zhàn)場上砍人;不僅砍死了敵兵一名,還一役把蒙古小王子打得終生不敢再犯。這個過程像極了當下網絡上的爽文,然而這些都不是咱們今天要討論的重點,重點是那些被光芒掩蓋的關鍵線索。
為何人們總是不厭其煩地提起應州之戰(zhàn)呢?原因很簡單,對明朝來說,它宛如一個奇跡。
首先,戰(zhàn)場雙方的實力是完全不對等的。這“蒙古小王子”可不是等閑之輩,此人名為孛兒只斤·巴圖孟克,是成吉思汗的第十五世孫,橫掃漠南統(tǒng)一東蒙,被蒙古人尊為右翼蒙古的“中興之主”。此外,此番進犯,巴圖孟克做了萬全準備,帶著5萬精銳鐵騎一路殺向大同。算上明武宗,小王子跟大明斗了三朝,應州戰(zhàn)役發(fā)生前也總體上占著便宜。而堂堂大明居然因此一人頻繁改變邊關政策,可謂相當尷尬。
再看明朝這邊,雖然有皇帝“御駕親征”,但朱厚照是偷偷跑來的,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這事兒。兵力上明軍又處于絕對的下風,無論是久經戰(zhàn)陣的大同總兵王勛,還是軍事上頗有才華的江彬,都堅決主張皇帝趕緊跑路,別試圖以卵擊石自討無趣??梢哉f,大戰(zhàn)在即,朱厚照一人帶著倆“豬隊友”對抗強敵,要命的是,這朱厚照雖然是個軍迷,但也頂多搞搞紙上談兵,壓根沒有實戰(zhàn)基礎。如此一比較,雙方實力完全失衡。然而,就在隨后的交戰(zhàn)中,朱厚照展現(xiàn)出了兩個非??膳碌钠焚|。
其一,他的老成穩(wěn)重令人無法想象。
正如剛剛所說,戰(zhàn)前雙方的實力是絕不對等的,幾乎所有人都在勸朱厚照跑路,后者卻很淡定地表示這仗能打。他三兩句就做完了戰(zhàn)前部署,即要求遼東參將蕭滓、宣府游擊將軍時春等人按時集結部隊等候調遣,不得有誤。戰(zhàn)斗過程中還有個重要的小插曲:當蕭滓、時春的第一波援軍趕來時,明軍也勉強跟蒙軍打個平手,小王子仍應付自如,明軍依舊處于下風。王勛一看又慌了,認為打下去依舊難逃敗局,而此時,朱厚照安排的第二波援軍仍不見蹤影。不料朱厚照依舊絲毫不亂,還讓江彬準備率軍出擊。
巧婦何為無米之炊?接到命令的江彬都納悶得不行,不知道皇上想干嘛。
其二,他始終保持著強大的理性,所做決定的目的性也極強。
整場戰(zhàn)役,朱厚照的命令并不多,堪稱簡單明了卻刀刀致命。他有一個操作令人叫絕:明明是明軍兵力處于劣勢,在援軍尚未到位的情況下,朱厚照卻敢于力排眾議,要求王勛下令官兵出城主動沖擊敵軍,結果導致對方的戰(zhàn)略被打亂,甚至一度令小王子懷疑戰(zhàn)前的情報是否有誤。而朱厚照刻意將援軍分為兩波,大有“殺人誅心”的意味:第一波援軍拉進了雙方的實力,第二波援軍的到來直接搞崩了蒙軍心態(tài),導致敵軍一瀉千里。
由此可見,真實的明武宗絕不是一個少不經事甚至玩物喪志的小孩。既然朱厚照內心成熟,又有如此能力,為何又要在表面上顯得荒唐幼稚呢?這個問題尤為關鍵。
根據史料:應州大捷后,朱厚照興沖沖地班師回朝,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豐功偉業(yè)”告訴了老師楊廷和,還特意強調自己親手砍了一名敵人,后者當場跪下表示恭賀。然而沒過多久,宮廷內外就有流言說應州之戰(zhàn)朝廷打輸了。而明朝官方對這場戰(zhàn)役的統(tǒng)計也頗受爭議:根據《武宗實錄》,此役“蒙古軍隊陣亡十六人,明軍陣亡五十二人”——十多萬人打仗,打了幾天幾夜,陣亡數加起來還不過百,隨便一個村頭約架都比這刺激,這數據能信?
問題的根源就在這兒:既然朱厚照一役打得小王子終生不敢來犯,為何大臣們非要說這場仗打輸了?原因不難理解:因為這場勝利不是在文官集團的“控制”下拿到的,所以就不能認可。
眾所周知,明朝亡于黨爭,書生確實誤了不少事兒。武宗一朝又十分特殊,前任皇帝明孝宗朱佑樘跟文官集團走得相當接近,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從某種意義上講,文官熱衷于搞黨爭政權并不單單是因為貪權,而是想要實現(xiàn)圣賢書中“大臣跟皇帝共治天下”的理想局面。朱佑樘是個好皇帝,幫助文人把終極理想極大程度地實現(xiàn)了。然而明武宗朱厚照不同,這位懷揣浪漫主義與冒險精神的皇帝想要效仿太祖高祖,在馬背上開創(chuàng)一番偉業(yè)。然而,戰(zhàn)爭會造就大量勛貴,他們會擠壓文人在政治場上的生存空間,這是文官集團絕不愿意看到的。因此,即便應州一役贏得振奮人心,文官也不愿接受。
以小見大,實際上,很可能明武宗究其一生都在與文官集團抗爭。
仔細揣摩就會發(fā)現(xiàn),他親佞而不遠賢,雖然寵信過“八虎”這樣的酷吏,江彬這樣的弄臣,朝廷也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但帝國的核心官僚體系卻幾乎沒有受到破壞。相反,這些“奸佞”對明武宗又有著各自的利用價值:像劉瑾這樣的惡棍,能幫皇帝從文臣手中搶奪權力,敢對文官下手,惡貫滿盈的他又能讓明武宗用后即棄;江彬這種行伍出身的軍人,可以幫助明武宗控制軍隊,盡最大可能避免被徹底架空。
再說朱厚照最被批評的另一大“罪行”——修豹房?!睹鲗嶄洝坊ㄙM了大量筆墨來渲染豹房的奢華,聲稱明武宗在其中豢養(yǎng)了各種美女,其中甚至包括幼女。武宗幽居其中,就像是修了鹿臺的紂王,日日笙歌荒廢朝政。實際上,無論是躲進豹房還是宣府的鎮(zhèn)國府,朱厚照都曾明確吩咐,要將奏折悉數呈上。他批復奏折的效率也很高,朝臣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皇帝偷偷摸摸跑出去打仗的?一說正是因為那幾天奏折批復得慢了,引起了大臣的猜疑,這才露了破綻。
總而言之,史料中的明武宗玩物喪志昏聵不堪,似乎集齊了歷史上所有昏君的劣跡;然而諸多細節(jié)中的明武宗又完全是另一位皇帝,他不但本性善良,還成熟穩(wěn)重做事極有手段,玩得一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權謀。然而,正是因為想要沖破束縛,以自己的方式成就一番作為,觸犯了文官集團既得利益者的底線,最終被文官們聯(lián)手封殺,成了咱們今天所熟知的模樣,是否會有這種可能?否則毛主席也不會如此點評:“《明史》我看了最生氣。明朝除了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不識字的兩個皇帝搞得比較好,明武宗、明英宗還稍好些以外,其余的都不好,盡做壞事?!?/p>
事實上,從成績來看,明武宗也絕不該被稱為“昏君”。他大搞江南賦稅改革,減輕百姓生活壓力,僅用2年時間就解決了江南各省拖欠長達10年的賦稅,國家財政狀況大為好轉;他還落實了“市舶司改革”,嘗試打開海禁,擴大了國庫稅源。結果,“昏君”朱厚照在位15年,大明帝國的財政總收入超過了“明君”朱佑樘在位的18年,而后者就是被文人們大書特書為“弘治中興”的太平盛世。除此之外,朱厚照并不糊涂,他深知朝中誰能干事,并對這些大臣尤其寬容,帝國的行政系統(tǒng)始終保持高效。以最低標準來衡量,終武宗一朝,明朝也沒出什么大亂子,朱厚照做一個“守成之君”都綽綽有余,更遑論昏庸?
又有人說,朱厚照之死存疑,或許是場政治謀殺;倘若如此,這將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遺憾——明武宗一朝,明代資本主義萌芽已經凸顯,而朱厚照對此并不排斥,反而很感興趣。倘若朱厚照在這場政治博弈中笑到了最后,中國歷史會不會因此走入另一條截然不同的光輝大道?
還有一個問題值得一提:有不少人認為,朱厚照廟號中的“武”就足以體現(xiàn)其“文治武功”。事實上,謚號中的“武”才是褒義,廟號中的“武”實為暗貶,大有“窮兵黷武”、“魯莽”等意思。朱厚照終其一生都在跟文官集團斗爭,甚至不惜打造第三方力量同對方抗衡。在這個過程中,他顯然是孤獨的,也是悲壯的。臨終之時,那句“前事皆由朕誤,非汝曹所能預也”不知夾雜了多少遺憾與絕望。明武宗的“昏”與“明”至今淪為一個謎團,這又充分體現(xiàn)了一大鐵律:歷史是任由勝利者打扮的小姑娘。
其實,整個問題說復雜確實挺復雜,但說簡單也很簡單,一切都歸于一點——都怪朱厚照沒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