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1913年進北京大學教書的,到1929年離開,前后凡十六年,其間所經(jīng)歷者,所見聞者,諸如新舊之爭,內部傾軋,蔡元培之長校與離職,蔣夢麟之長校, “五四”運動之于北大,等等,有足述者。惟北京大學自清末京師大學堂以來,迄今垂六十余年,人事滄桑,變化甚大,我在北大十六年間,僅為其中一片段,蓋無可為系統(tǒng)之概述,因就記憶所及而掇拾之,謹作參考。
我進北大之緣起
??我是浙江吳興人,因父親在陜西供職,我于1883年出生在陜西漢陰廳。1905年(光緒三十一年),陜西藩臺樊增祥選派五十名陜西籍學生到日本留學(張季鸞即在其內),我和三弟沈兼士因非陜籍,不能入選,乃自費和他們同往日本求學,由一位四川名流徐自休先生率領赴日。當時,有一位在江西出生的浙江吳興人蔡寶善在陜西做候補縣官,因同鄉(xiāng)關系,蔡寫信給在日本留學的許炳坤(也是浙江湖州府同鄉(xiāng)),托其照顧我和兼士。抵日本時,炳坤特來迎迓,從此訂交。
??我們兄弟在日本九個月,因家庭經(jīng)濟不寬裕,無力供應繼續(xù)求學,兼士考取了日本鐵道學校,留日攻讀,我則于1906年返國?;仃兾髯×艘荒辏催w返浙江吳興閑居。不久,到杭州做事,曾在杭州高等學校代過課,在幼級師范教過半年書,又在第一中學教過課。第一中學校長馬幼漁和我弟兼士在日本同學,都是章太炎先生的門下弟子。其時,兼士也已從日本返國,在嘉興教書。
??大約住1912年春節(jié),許炳坤來訪,談及京師大學堂已改名為北京大學,嚴復(又陵)校長去職,由工科學長何煜時代理校長,預科學長是胡仁源。胡也是浙江吳興人,在日本仙臺高等學校留過學。何、胡都是許炳坤的朋友。據(jù)許炳坤說,在那以前,中國留學生在日本正式大學畢業(yè)的只有兩個人,其一即何煜時。那天閑談時,許炳坤告訴我:“何煜時和胡仁源最近都有信來,煜時對林琴南教書很不滿意,說林在課堂上隨便講講小說,也算是教課?!蔽倚χf:“如果講講小說,那我也可以講?!蔽耶敃r不過是隨便講講罷了,不料炳坤認起真來,他說:“啊,你能講,那很好,我介紹你去。”我還以為他也是隨便講講的,就沒有放在心上,過了一個多月,許炳坤忽來告訴我,何煜時、胡仁源電報來了,約找到北大預科去教書。我出乎意外,連忙說:“我不能去,我不會講話,教不了書?!北ぶ思?,他說:“那不行!人家已經(jīng)請了你,不能不去?!?/span>
??何煜時、胡仁源為什么要請我到北大去呢?當時,太炎先生負重名,他的門生都已陸續(xù)從日本回國,由于我弟兼士是太炎門生,何、胡等以此推論我必然也是太炎門下。其實,我在日本九個月即回國,未從太炎先生受業(yè),但何、胡并未明言此一道理,我當時也就無法否認,只好硬著頭皮,掛了太炎先生門生的招牌到北京去了。同去的有太炎先生門生朱希祖,他是應吳稚暉的邀請,到北京去參加教育部召開的關于注音字母的會議。其時是1913年2月。
??到北京后,一天早晨,我到北大去看何煜時。略談后,煜時就請教務長姚叔節(jié)(桐城姚鼐之后,在北大教桐城派古文)來見面。姚叔節(jié)和我簡單談了幾句,要我在預科教中國歷史。姚三先生和我只會過這一次,以后就沒有再見過面。
??第二天,見到胡仁源,胡說:“我已經(jīng)曉得你來了。昨天浮筠對很多人說,現(xiàn)在好了,來了太炎先生的學生,三十歲,年紀輕?!毖韵轮?,對北大的那些老先生可以不理會了。“浮筠”是北大理科學長夏元(王栗)的別號,從胡仁源的這句話里就可以意味到,北大在辛亥革命以后,新舊之爭已經(jīng)開始了。
??新舊之爭
??當時,北大分幾科,每科設學長。理科學長夏元(王栗),法科學長王建祖,工科學長何煜時,預科學長胡仁源,文科沒有學長,由一個姓夏的(忘其名)負責,名義好像是文科教務長。
??1912年蔡元培任教育總長,范源濂是次長,董敦士大約是秘書長,頗專權,因嚴復抽鴉片,示其辭北大校長職,以何煜時代理校長,仍兼工科學長。這是新舊斗爭之始。
??嚴復之被趕,抽鴉片是表面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北京大學不服教育部管。嚴復之—向不服教育部管,也不僅僅是他的來頭特別大,而是他有一個六萬兩存折在手中,這個存折是東清鐵路股票,存在華俄道勝銀行。這個存折相沿在京師大學堂校長手中(東清鐵路和京師大學堂的關系,我就不知其詳了),蔡元培、董敦士到教育部后,就要嚴復交出這個存折,被嚴拒絕,教育部則必得之而甘心,因此,示其辭職。
??這個六萬兩的存折,其實是空的,一個錢也沒有。我后來聽道勝銀行買辦沈吉甫談起這件事。他說:“這筆存款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當年清室曾投資六萬兩于東清鐵路,這筆款子由某王公經(jīng)手,但被那個王公吞沒了,拿了道勝銀行一個存折,錢并沒有交。道勝銀行礙于清室的面子,不好否認是空頭存折,但要去取錢是取不到的。”雖然是空頭存折,嚴復卻可以憑他的面子去幾家銀行押款。北大在嚴長校期間,確也仗了這個存折解決了一些經(jīng)費上的困難。這個存折的內幕,當時的教育部并不曉得。何煜時代理校長后,教育部也命其交出存折,而各科學長不同意,鼓動學生反對。以后,這個空頭存折的下落就不得而知了。
??北大第一次的新舊之爭,是爭領導權,當然,也包括思想斗爭在內。下面就談談新舊之間的不相容等等情況吧。
??和我同到北京的朱希祖,在參加過教育部召開的注音字母會議以后不久,也進了北大。接著,何煜時、胡仁源把太炎先生的弟子馬裕藻(幼漁)、沈兼士、錢玄同都陸續(xù)聘請來了。最后,太炎先生的大弟子黃侃(季剛)也應邀到北大教課。我雖然不是太炎弟子,但和他們是站在一起的。
??太炎先生的門下可分三派。一派是守舊派,代表人是嫡傳弟子黃侃,這一派的特點是:凡舊皆以為然。第二派是開新派,代表人是錢玄同、沈兼士,玄同自稱疑古玄同,其意可知。第三派姑名之曰中間派,以馬裕藻為代表,對其他二派依違兩可,都以為然。
??雖然如此,但太炎先生門下大批涌進北大以后,對嚴復手下的舊人則采取一致立場,認為那些老朽應當讓位,大學堂的陣地應當由我們來占領。我當時也是如此想的。
??京師大學堂的怪人怪事不少。
??我進北大預科教書的那一年,見到差一年就要畢業(yè)的一位大名鼎鼎的老學生陳漢章。此人那時約四、五十歲,和陳石遺相仿,是—位經(jīng)學大師,浙江象山人,讀書甚多,頗為博雜。京師大學堂慕其名,請他去教書,他卻寧愿去當學生。為什么呢?此人身體雖已入民國,腦袋卻還在封建時代,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沒有點翰林。清末廢科舉,興學制,設立京師大學堂,然朝野之間,對科舉記憶猶新,不少知識分子未能忘情,陳漢章就是其中之—。當時流行一種看法:京師大學堂畢業(yè)生,可稱為洋翰林,是新學堂出來的,也是天子門生。陳漢章必欲得翰林以慰平生,因此寧愿做學生,從一年級讀起。但是,不久辛亥革命起,清王朝被推翻,陳漢章洋翰林的夢也隨之破滅。我進北大預科的第一年教歷史,第二年,陳漢章畢業(yè)了,北大還是踐前約,由他接我的手教歷史,我則教國文去了。
??預科還有—位教地理的桂蔚丞老先生。這位先生上課時,有一聽差挾—地圖,捧一壺茶和一只水煙袋跟隨上講堂,置之于講臺上,然后退出,下課時照送如儀。有一次,在教員休息室里,學生來向我借書,借之而去。桂蔚丞人為詫異,對我說:“你怎么可以把書借給學生呢,那你怎么教書呢?”我回答說:“這無從秘密的呀。書是公開的,學生可以買,也可以到圖書館借?!痹瓉?,這些老先生教了幾十年的講義和參考書都是保密的。這個風氣一直到蔡元培先生到北大后,才稍稍改變。
??還有一個寶貝,是當時教英文后來當預科學長的徐敬侯。他—開口說是“我們西國’’如何如何。他在教務會議上都講英浯,大家都跟著講。有一次,我說:“我固然不懂英浯,但此時此地,到底是倫敦還是紐約?”我并且說:“以后你們如再講英語,我就不出席丁?!蔽曳帕诉@一炮,他們略為收斂了—點。但這種情況由來已久,相習成風,一直到蔡元培先生任校長后,才有所改變。我記得1928年女師大風潮,楊蔭榆被趕,許壽裳去當校長,就職演說就用英語講的,聽說是練習了幾天幾夜,上臺去還是結結巴巴。好像不用英浯,就不足以壓服學生。''五四’’運動以后快十年了尚且如此,我初到北大時期那就可以想見了。
??蔡元培校長北大之來由
??蔡元培在1912年任教育總長,為時甚暫,即辭職,后去德國深造。大約在1916年,蔡到北京,其時,胡仁源正代理北大校長之職。
??北大代理校長何煜時大約在1914至1915年間,辭職回渚暨老家去了,辭職的原因不詳,但不外也是內部人事之爭,趕何,我疑胡仁源亦在內。何辭職后,即由預科學長胡仁源代理校長,預科學長由胡的好友、留美學生沈步洲繼任。不久,沈步洲調任教育部專門教育司司長,是北大的頂頭上司。蔡元培之長北大,蓋出于沈步洲之策劃。
??天下事說來也怪。沈步洲為什么要作此策劃呢?原來,沈和他的好友胡仁源發(fā)生了矛盾。據(jù)說,胡平日語言尖刻,在開玩笑時,得罪了沈步洲。沈也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所以欲謀去胡而后快,他就抬出蔡元培來,通過教育總長范源濂、次長袁希濤向北洋政府推薦。蔡先生為海內外知名之士,沈抬出蔡來長北大,當然振振有詞。北洋政府呢,對辦什么大學并不感興趣,但是大學之為物,外國都有的,中國有不能沒有,且蔡元培這塊名流招牌也還是有用的,范希濂一推薦,當局就首肯了。
??那時我曾在北京醫(yī)科專門學校兼課,醫(yī)專的校長是湯爾和。有一天,我到醫(yī)科學校去上課,湯爾和對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看沈步洲這人荒唐不荒唐,他要蔡先生來當北京大學校長。你看北大還能辦嗎?內部亂糟糟,簡直無從辦起?!蔽一卮鹫f:“你以為胡次山(仁源)在辦學校嗎?他是在敷衍,如果蔡先生來辦, 我看沒有什么不可以?!睖f:“呀!你話和夏浮筠一樣,他也認為蔡先生可以來辦北大,既然你們都認為如此,那我明天就去和蔡先生講,要他同意來辦北大。”
??夏浮筠和蔡元培在德國是同學,夏回國較早,嚴復長北大時即來北大教書,浮筠和爾和是同鄉(xiāng),極得爾和的信任。
??果然,湯爾和和去見蔡元培,極言北大之可辦。蔡先生之同意長北大是否即由湯之一言,我不得而知,但總之,蔡先生在1917年1月就到北大來當校長了。
??我和蔡元培先生
??蔡先生和我見面后,談及爾和介紹,特來拜訪。略談片刻辭去,目的在于相識一下。蔡先生出任北大校長后,在我心中就有一個念頭,北京大學應當辦好,蔡先生負重名,我們應當幫助他把北大辦好。有一天,我去看蔡先生,和他作了一次長談。
??我說:“蔡先生,這次北洋政府借您的招牌來辦北大。到了有一天,您的主張和政府有所不同,他馬上就會趕走您。所以,您現(xiàn)在對北大應進行改革,但有——點要注意,凡改革一件事,要拿得穩(wěn),不然的話,一個反復,比現(xiàn)在更壞?!?/span>
??蔡說:“你的話對,你的意見是怎么辦呢?”
??我說:“我建議您向政府提出三點要求:第一,北大經(jīng)費要有保障;第二,北大的章程上規(guī)定教師組織評議會,而教育部始終不許成立。中國有句古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與其集大權于一身,不如把大權交給教授,教授治校,這樣,將來即使您走了,學校也不會亂。因此我主張您力爭根據(jù)章程,成立評議會;第三,規(guī)定每隔一定年限,派教員和學生到外國留學?!?/span>
??我的建議,以成立評議會為最重要,蔡先生深以為然,完全采納,向當局提出,果然達到了目的。
??蔡先生和我的關系,自那時開始,事隔數(shù)十年,蔡已歸道山,我至今思之,猶感慨系之。
??蔡先生是舊中國一個道地的知識分子,對政治不感興趣,無權位欲。我于蔡先生的學問無所窺,然觀其到北大之初所持辦學主張,有兩點可資一談:
??(一)北大分工、理、文、法、預五科,蔡先生來后,力主將工科劃歸天津北洋大學,停辦法科,使北大專辦文理二科,預科照舊。蔡先生的教育思想似乎是以美學教育為中心,他來以后添設教育系(本來只要文學、哲學二系);他一向反對學政治法律,因此主張不法科(未獲通過);他重視工科,似乎是受了“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影響。
??(二)蔡先生到北大后,采取兼容并包的方針,辜鴻銘、王國維、胡適之、陳獨秀等新的舊的,左的右的同時并存。蔡先生云:“夫大學者囊括大典,網(wǎng)羅眾家之學府也?!辈滔壬慕逃枷肜^承了中國封建教育的某些傳統(tǒng),又吸收了西方資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的精神,這些教育思想今日當然已成陳跡,但在“五四”運動之前,對推動當時舊中國的教育事業(yè),開社會風氣,似有一定的作用。
??我和陳獨秀
??光緒末年,陳獨秀(那時名仲甫)從東北到杭州陸軍小學教書,和同校教員劉三友善。劉三原名劉季平,松江人,是當時江南的一位著時望的文人,以劉三名,能詩善飲,同我和沈士遠相識。有一次,劉三招飲我和上遠,從上午十一時直喝到晚間九時,我因不嗜酒,辭歸寓所,即興寫了一首五言古詩,翌日送請劉三指教。劉三張之于壁間,陳仲甫來訪得見,因問沈尹默何許人。隔日,陳到我寓所來訪,一進門,大聲說:“我叫陳仲甫,昨天在劉三家看到你寫的詩,詩做得很好,字其俗入骨。”這件事情隔了半個多世紀,陳仲甫那一天的音容如在目前。當時,我聽了頗覺刺耳,但轉而一想,我的字確實不好,受南京仇淶之老先生的影響,用長鋒羊毫,又不能提腕,所以寫不好,有習氣。也許是受了陳獨秀當頭一棒的刺激吧,從此我就發(fā)憤鉆研書法了。
??我和陳獨秀從那時訂交,在杭州的那段時期,我和劉三、陳獨秀夫婦時相過從,徜徉于湖山之間,相得甚歡。
??1917年,蔡先生來北大后,有—天,我從琉璃廠經(jīng)過,忽遇陳獨秀,故友重逢,大喜。我問他:“你什么時候來的?’’他說:“我在上海辦《新青年》雜志,又和亞東圖書館汪原放合編—部辭典,到北京募款來的。”我問了他住的旅館地址后,要他暫時不要返滬,過天拜訪。
??我回北大,即告訴蔡先生,陳獨秀到北京來了,并向蔡推薦陳獨秀任北大文科學長。蔡先生甚喜,要我去找陳獨秀征其同意。不料,獨秀拒絕,他說要回上海辦《新青年》。我再告蔡先生,蔡云:“你和他說,要他把《新青年》雜志搬到北京來辦吧。”我把蔡先生的殷勤之意告訴獨秀,他慨然應允,就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他自己就到北大來擔任文科學長了。
??《新青年》搬到北京后,成立了新的編輯委員會,編委七人:陳獨秀、周樹人、周作人、錢玄同、胡適、劉半農、沈尹默。并規(guī)定由七個編委輪流編輯,每期一人,周而復始。我因為眼睛有病,且自忖非所長,因此論到我的時候,我請玄同、半農代我編。我也寫過一些稿子在《新青年》發(fā)表。
??評議會做的幾件事
??(一)評議會會員由全體教授互舉,約每五人中舉一人。當時教授共八十余人(講師、助教一百五十余人不在內),舉評議員十七人,校長為評議長。凡校中章程規(guī)律(如開女禁),均須評議會通過。文、理、法、預四科教授都有代表參加評議會,大家都很興奮。1917年7月,張勛復辟。有一天早上,我到學校,黃幼軒(蔡的郎舅,在北大當會計)跑來告訴我,蔡先生走了。我大驚,和幼漁、玄同、作人等計議。幼漁問:怎么辦?我說,這是蔡先生信任我們,他走了,學校要靠我們大家維持下去。大家想想這話對,就開評議會商量,這時候評議會掌握了學校實權,對外行文。在這期間,夷初(馬敘倫)有一天忽然單獨請我吃鴨子,他說:“你們在學校里這樣做為什么不讓我知道?”我說:“事情很倉卒,迫不及待,一個人一個人去找,來不及。夷初,你如愿意參加,我們歡迎,但要我們看法一致,一起合作才行?!蔽业囊馑际?,北大內部有反對蔡先生的,擁蔡即所以維護北大。夷初同意我的話。于是我們商量,組織教員會,推康寶忠(政治法律系教員,活躍分子)為主席,馬敘倫為副主席,以夷初監(jiān)督康,但我們也怕夷初出軌,又推陳大齊和沈士遠跟他們一起。
??(二)評議會成立以后,我忘了是哪一年,提出設立教務長,胡適毛遂自薦,要做教務長,而為理科教員所反對。理科反對文科的人當教務長,主要是反對胡適,因為胡適到北大只一年多,神氣十足,張牙舞爪,任何人都不在他眼中,為人治學又淺薄,以后是蔡元培把他捧出來的。當時反對胡適最力的是理科天文學教授秦景陽(秦汾)。我們和蔡先生商量,決定提名馬寅初為候選人。當時,理科提出俞同奎,文科提出陳大齊,法科提出馬寅初,這三個候選人勢均力敵,在評議會選舉時,主席蔡先生投馬寅初一票,馬得以當選為北大第一任教務長。為什么蔡先生同意以馬寅初當教務長呢?一則是理科反對文科的人出來當教務長,我們?yōu)榱嗣馊o謂之爭端,就提出以法科的人來擔任;二則是馬寅初本來是北大教員會的領導人,不知為什么,他得罪了北京中學界,中學教員很不滿意他,而教員會和北京學界的關系密切,因此,我們商量教員會改推康寶忠和馬敘倫領導,馬寅初則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當了第一任教務長。
??評議會選出馬寅初為教務長后,胡適找我說:“我在什么地方都喜歡做第一人,這次第一任教務長我要做,是你們出了主意,不要我做,我很不滿意。”我答曰:“你不滿意也只好算了,我有什么法子呢?!?/span>
??胡適這個人,因緣時會,盜竊虛名,實際他是一個熱中利祿的政客,并非潛心學術的文士。當年,陳仲恕震于胡適之聲名,曾到北大來聽過一次胡適講演,一聽之下,他聽出問題來了。他越聽越覺得熟悉,原來所講的是從顏習齋書上搬來,并且不加說明,據(jù)為己有。錢玄同也知道胡適這個秘密。有一次,胡適被邀作學術講演,此公既已成為時下忙人,自無功夫作什么準備,玄同曾親眼看見胡適在講演之前,匆匆赴琉璃廠舊書鋪找了一本不知什么書,大約就是一般人不大看的顏習齋著作之類吧,在洋車上翻閱一過,他這點鬼聰明是有的,裁裁剪剪,上講臺發(fā)揮一通。此公行事,大率如此。
??(三)“五四”運動時,胡適以革命需要為幌子,主張把北大遷到上海。有一天,我和幼漁,玄同、士遠、大齊等人正在商量事情時,胡適、羅家倫、傅斯年進來說:“我們主張把北大遷到上海租界去,不受政府控制?!蔽覀兓卮鹫f:“上件事太大了,要商量?!绷_家倫接著說:“搬上海,要選擇哪些教員、哪些學生可以去,哪些不要他們去?!蔽覀円宦牐@是拆伙的打算,不能同意。因為弄得不好,北大就會分裂,會垮臺。于是,決定在第二天早上七時開評議會討論。開會之前,我們要沈士遠去看胡適,告訴他,搬上海,我們不同意。評議會討論的結果是不同意遷上海。胡適就來找我,他說:“以后北大有什么事情,你負責!”我說:“當然要負責,不能拆北大的臺。”
??當時,我的思想是,學生的態(tài)度是激烈的,教師的態(tài)度實質上應當和學生一致,但態(tài)度要穩(wěn)重,才能真正維護學生運動,使政府無懈可擊,不會解散北大。
??蔡元培的走和蔣夢麟的來
??蔡先生到北大后,盡管我們幫他的忙,但教育部袁希濤對蔡很不好,遇事掣肘。袁是江蘇教育會系統(tǒng)黃任之的左右手,時蔣維喬亦在教育部,他們就派教育部的秘書、蔡元培的連襟陳任中每天上午十—時挾著皮包坐在北大校長室監(jiān)視蔡先生,遇事就橫加干涉。蔡先生曾經(jīng)很不痛快地對我說:“這真是豈有此理,連我派的管帳的人(黃幼軒)他們都要干涉,并且派陳任中監(jiān)視我,干涉學校行政?!?/span>
??教育部對蔡先生掣肘的詳細情況我不得而知,袁希濤對蔡不好,在我想來,是江蘇教育會已隱然操縱當時學界,想包圍蔡先生為江蘇教育會所用,而蔡先生被我們包圍了,因此他們就搗蛋,此在舊社會,亦系常有的事,在民初北京官場中更不足為奇。
??蔣夢麟本是蔡元培的學生,后由黃任之送他去美國學教育,目的當然是為江蘇教育會系統(tǒng)培養(yǎng)人才。蔡先生到北大后,增設教育系,在評議會提出,聘蔣夢麟為教育系主任,大家同意,就打電報到美國去,要蔣夢麟回來。
??不料過了幾天,蔡先生對我說:“不好了,黃任之大發(fā)脾氣,說我搶他的人,那就算了吧?!逼涫滤鞂?。蔣夢麟由美歸國后,我們也就不提此事了。
??“五四’’運動結束后,蔡先生離京,不知何往,北大評議會議決,派我和馬裕藻(幼漁)、徐森玉(時任職北大圖書館)、狄膺(學生代表)到杭州去找湯爾和,目的是迎蔡先生回來。湯爾和因北京各學校在“五四’’運動中罷課,爾和即回杭州。我們不知蔡先生的行蹤,但肯定湯爾和是一定知道的,因此,直詣杭州。
??到杭州后,先由我一個人去找湯爾和。我一到門口,爾和就迎出來,說:“我昨天就知道你來了,蔣竹莊從北京來電報說:'某某陰謀家到杭州來了,你要注意!’”我聽了也不答腔,先問他蔡先生在何處,他說:“我明天陪你去看蔡先生。”
??翌日,爾和偕我到西湖上某莊子(大約是劉莊),見到蔡先生,正在談話時,爾和走開了(打電話之類的事),蔡先生對我說:很奇怪,爾和昨天來告訴我,你們來了,要我回去,但爾和勸我不要回去,我說,不回去怎么辦呢?他說要蔣夢麟代替我去做校長,你說奇怪不奇怪?’’蔡接著講:“我對爾和說,當初評議會通過辦教育系,要夢麟來,任之大吵,你現(xiàn)在要夢麟代我當校長,要通過任之才行。爾和說:任之昨天在杭州,現(xiàn)在到廈門講學去了,不必告訴他了?!辈滔壬终f:“你說怪不怪!當初不同意,現(xiàn)在連講都不必和他講了。”
??總之,蔡先生就答應了。蔡先生對湯爾和如此信任,任其擺弄,我始終不解其故。和蔡見面后,爾和要我們回北京說:“蔡先生可以回來,但暫時不能來,由蔣夢麟代理?!北贝笾T人亦不知其故,就此了事。
??蔣夢麟來以后,也就是黃任之插手進來后,我就想離開北大。北大章程上規(guī)定教授任滿七年,可以出國進修一年,我就在評議會提出要去法國,胡適反對,他說國文教員不必到法國去。我說:我去過日本,那就到日本去吧。評議會通過了,蔣夢麟不放,他以為我們這一起人是一個勢力,會拆他的臺,無論如何不放。到1921年,才答應除月薪照發(fā)外,另給我四十元一月,到日本去了一年。到日本后,我眼睛就發(fā)病了。
??1922年后,蔣夢麟和胡適聯(lián)合起來,把教政分開,以校長治校。胡適是骨子里一開始就反對評議會,至此,達到了他的目的,評議會成為空的,取消了教授治校。
??(1966年1月)(選自《北大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