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不碎的蛋(小說)【原】
作者 阮鎮(zhèn)
冬弟一句憨實的話,象一撮生鹽撒在泥鰍上,頓時使?jié)娎背尚缘氖莞砂捅┨饋怼?/span>
“我決計娶臘姐……”二十二歲的冬弟平靜地說。
“什么?你、你……”平時口若懸河的瘦干巴,一時竟張口結(jié)舌,找不到適當?shù)脑拋碛?xùn)斥大逆不孝的兒子。她那沒有肉的長條臉上毫無血色,皺紋密布的臉皮在“突突”地跳動著。她一只手抖抖地指著坐在火塘邊木墩上的兒子,另一只手狠命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
天早已黑了。山區(qū)的夏季,說風(fēng)就來雨。白天還是紅日當空,曬得人透不過氣來,這會滿天烏云,山那邊不時傳來低沉的雷聲?;鹛晾锏牟?,光冒煙,不起火。不多會,屋里灌滿了煙。
不知是濃煙熏的,還是兒子氣的,瘦干巴縮回手來,直揉淚淋淋的老眼。突然,“天??!”的一聲慘叫,一轉(zhuǎn)身往堂門外奔去,冬弟一驚,忙霍地站起身來,只見生身親娘瘦干巴被坐在檐坎上抽草煙的臘姐爹一把拽住。
“天?。』钪猩断腩^,放開我……”
臘姐爹不出聲地死死拽住她不放,瘦干巴象被栓在樹樁上的羊那樣又躥又掙地哀號。
瘦干巴料定掙不脫后夫那如鐵鉗般的大手,索性癱在地下,嚎啕著打起滾來。
沒人還手的架打不起,沒人還口的架吵不起,沒人解勸的哭哭不長。瘦干巴自顧發(fā)作了一氣,見兒子和后夫?qū)Υ瞬焕聿?,自覺沒趣,也便作罷。只得自開張,自收攤,干巴巴地長嘆短吁著。
瘦干巴任由后夫架扶著,半推半就地回到內(nèi)屋。
雨大點大點地掉下來,砸得木片房頂“拍拍”地響。風(fēng)從垛木墻縫灌進來,把明子火吹得忽明忽暗地直晃悠。連衣帶鞋卷縮在屋角床上的瘦干巴,斜著眼,瞅著坐在屋門邊床上的后夫。只見后夫兩手抱著膝,下巴擱在膝頭上,兩眼望著凸凹不平的地皮,不動不搖,象一個石猴?!皨屟??!彼蟀l(fā)癲癇病似地,狂叫一聲,腳手擺成大字形,兩眼死死地盯著屋頂……瘦干巴二十七歲上守寡,三十二歲那年帶著十歲的冬弟嫁給了四十歲的臘姐爹,那時臘姐十二歲。臘姐生得倒清秀,只可惜有一條腿是胎疾,已經(jīng)萎縮了。行走十分不便。當時,有人就提醒過瘦干巴,臘姐終究會成為累贅,這臺婚事應(yīng)不得。但精明的瘦干巴早已精細地盤算過了。她打聽到,臘姐爹是個心地厚道的老實人,前妻癱床臥枕了三年,他盡心盡力地服侍了三年,可見他的良心不壞,這是一;他身強力壯,背的柴跟大騾子馱的不相上下,有這身好氣力,不愁找不來吃穿,這是二;他舍不得閑,白天出工掙工分,早晚不是砍柴就是割草,夜里還劃蔑編筐這么勤勞,衣食定然把穩(wěn),這是三。有這三樁好處,就是不錯的了。原本就是個體瘦力弱的干巴女人,有這么一個依靠,真是打著燈籠無處找,還顧得了許多么?至于臘姐么,她是這么盤算的,日后,好歹嫁了人,就甩掉了包袱。退一萬步說,在這全靠腳力謀生的山區(qū),縱使無法把臘姐嫁出去,到那時,她的冬弟也成人了,娶個能干媳婦來,她就靠兒子過活。這半路夫妻不比結(jié)發(fā),即使是結(jié)發(fā)原配,各走東西的也大有人在……真是人瘦良心也瘦,這險惡的用心,只有天知地知她知。
開初,她裝做很體貼臘姐的樣子,趕集回來,總要買點糖果或發(fā)夾、頭繩、小圓鏡之類的東西給臘姐,這在離集鎮(zhèn)很遠的山區(qū)來說,算得是不同凡響的舉動了。不僅后夫為女兒能遇到這么一個好后娘而高興,而且還贏得了鄰人們的一片夸贊聲。
放了發(fā)酵粉的面團,終究要泡脹起來。居心叵測的她,看著一天大似一天的兒子似乎有些異樣了。她留心觀察,發(fā)覺兒子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照著臘姐,而他倆“臘姐”、“冬弟”的互相稱呼,也是一聲更比一聲甜。她預(yù)感到事情的不妙,一個可怕的念頭總纏在她的心上。她要趕緊按她的原訂計劃辦事了,免得后悔不及。
“臘姐十七歲羅,該找婆家啦,你咋還皮不冷心不熱的。”一天夜里,她對后夫說。
“沒人來提,你叫我咋辦?”臘姐爹悶著頭咂了一陣煙,才無可奈何地嘆了這么一聲。
是啊,這山里的風(fēng)俗是男求女,從來沒興女求男的規(guī)矩。不管他,破個例。甩包袱嘛,總得要主動點才行。她逢人就放話,條件么,沒有。只要是個男人就行,不論老少,不論癡啞,不論……反正目的只有一個,盡快地把臘姐嫁出去。
這一招,果然靈驗。一時間,她這僻靜的獨家小院鬧熱起來了,提親的來了一起又一起。不是口水直淌的呆傻癡人,就是篷頭垢面的老啞巴。來一起提親的人,臘姐哭一回,冬弟向娘瞪一回白眼,后夫嘆一回冷氣。
“怎么樣,你答應(yīng)哪一家?”一天傍黑,她笑眉笑眼地端了一盆洗腳水放在勞累了一天的后夫面前,軟款款地說。
后夫默默地洗著腳,望著自己扁大的腳趾發(fā)呆……“山后那家,雖然……”她蹲在火塘邊為后夫殷勤地抖著小茶罐,巴心巴肝地說。后夫潑了洗腳水,不等她說完就進里屋去了。
“你咋個了,連茶也不喝……”
“唉!”從里屋傳出后夫沉悶的嘆息聲。
她端了一杯香香茶,進到里屋,把茶往后夫手里一塞。說:“女大不中留,好歹……”
后夫把茶往地下一倒,轉(zhuǎn)回火塘邊。
這老鬼怎么了,敬茶不吃,吃罰酒。老娘從來不巴哪個的下氣,只礙著臘姐是你的親生女兒,我這后娘不便自作主張,才低聲下氣地問問你。其實么,這個家那樣不是我說了算,全是老娘手中的雞蛋,捏緊捏松全由我,惹得老娘冒火,把你捏個粉花碎。她這么想著,抬腳跟出門來,在后夫身旁坐下。
“好歹你吭個聲呀,誰給你吃了啞癥藥啦?”她壓住火氣,往杯里倒著茶。
“婚姻自由,你,你問她本人去?!焙蠓蚝貌蝗菀讛D出了這么一句話來,緊繃著的臉上,粗硬的胡拉在顫抖。
“好呀,我就去問她?!彼驯油叵乱活D,“叭”的一聲,茶杯成了碎片。她扭身往臘姐的屋子走去。
臘姐的屋在正房的橫頭,側(cè)邊是牛廄。
此時,臘姐正坐在火塘邊的柴墩上,就著忽閃忽閃的火光補衣服。她略顯瘦削的長條臉上,鑲嵌著一雙水生生的大眼睛。緊閉著的嘴角有兩條深深的紋路,斜伸向下巴,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沉靜端莊。
“你還沒補完?”她跨進門來,開口就乍呼,“明天冬弟上學(xué)要換穿哩。”
“快了?!迸D姐對她笑笑,又低頭補起來。
她一屁股坐在臘姐的矮床上,火苗時高時低,把她的身影投映在被煙熏黑了的墻上,一晃一晃地象幽靈,又象是墨色的云塊。
“來提親的這些人中,你看上那一家,說給我聽聽?!彼垢纱?,開門見山,一桿子到底。
臘姐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頓時臉色蒼白。她用力地咬著下唇,嘴角上那兩條紋路更深了,象兩道深溝,把瘦削的下巴孤零零地圍在中間。
“你要干脆些”。她步步緊逼。
臘姐兩肩微微地抖動著,線扯斷了,針也掉在了地下。
“總不能讓你爹喂你一輩子?!?/div>
臘姐的手越來越抖,怎么也把線穿不進針眼里。
她叨叨嘮嘮地把來提親的人家涂脂抹粉地吹噓了一通后,說:“人在世上就只混個吃穿,肚里有填的,身上有披的,就蠻可以了。人傻癡點,木納點,有啥大講究……”
“我……”臘姐未曾開口,眼淚就直往下滾,“我還小……”
“???哼,都十七的人了,終不成讓你爹把你養(yǎng)到七十歲。”
“我能做,”臘姐可憐巴巴地望著她,顫顫地說,“我能做家務(wù)……”
“喲,做家務(wù),能做出錢來?”她嘰諷地說,“我們可不是大戶人家,專門要人做家務(wù)。嘻嘻,這個也看不上,那個也瞧不起,你就不看看你自己……”
如此這般,三番五次,瘦干巴軟哄硬逼,終未能討得臘姐父女倆的應(yīng)充。她改變了策略。一方面,她徹底撕下了偽善者的假面具,指派臘姐干力所不能及的活,象背柴割草之類。稍不順眼就指雞罵狗。她想采取這種高壓手段,迫使臘姐父女屈從。另一方面,她積極地為讀初中的兒子冬弟物色對象。
轉(zhuǎn)眼,冬弟初中畢業(yè)回家來,瘦干巴更加緊了行動步驟,急著為十七歲的兒子找對象。冬弟總說,現(xiàn)在提倡晚婚,他還小,慢慢再找。冬弟不急不燥的態(tài)度,使她無可奈何,只得盼著日子快點過,兒子快點達到結(jié)婚年齡。
不想盼到今天,卻盼到這么個結(jié)果。
一個炸雷在房頂上轟響,似乎要把這木屋掀翻?!袄咸臁彼路鹩X得屋頂?shù)顾?,她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動彈不得。她發(fā)出絕望的哀鳴。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卷曲起身子,臉朝垛木墻壁,聽著屋外越下越大的暴雨聲……她在搜腸刮肚地尋找著答案。是什么迷了兒子的心竅?堂堂中學(xué)生,在這山旮旯里能有幾個?為啥偏偏要娶一個四肢不全的殘廢文盲做老婆?這殘貨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勾引上比她還小兩歲的冬弟?
“天呀!”她象躺在地下哭騙大人的娃娃那樣,使勁登著腳,扭動著身子,瘋狂地拍打著床板。
她找不到答案。她永遠也找不到答案。
她到臘姐房中跟臘姐提起出嫁的事的第二天早上,臘姐的兩只眼睛象被馬蜂叮著似的紅腫。臉色蒼白,病秧秧的樣子。臘姐有早起的習(xí)慣,從不睡懶覺。起床后,照例用一只手拄著冬弟為她做的簡易拐杖,一只手捏著掃帚,把屋里、院子掃個干干凈凈。然后生火做飯。這天早上,冬弟起得很遲。
“姐,咋個整法,你的眼睛腫得象桃子?”冬弟一進灶房就急切地問。
“我?”臘姐一抬頭看見瘦干巴坐在堂屋里的火塘邊上“叭”草煙,咽了咽口水,低下了頭。
冬弟欲再問,臘姐用嘴往堂屋一呶,冬弟回頭白了瘦干巴一眼,又向臘姐眨了眨眼睛,厚實的嘴唇笨拙地往門外一扭,轉(zhuǎn)身往臘姐房中而去。
“別理她,你保重身體要緊?!倍苈犕炅伺D姐的小聲哭訴,忿忿地說,“再有半學(xué)期我就畢業(yè)了,等我回來再說?!?/div>
冬弟又當著娘和后父的面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娘的做法過急了,事情總得慢慢地辦。婚姻要自由,誰也不能強迫、包辦。腳殘也不能……”
“娃娃莫管大人事,你讀你的書,與你不相干?!笔莞砂蛿r住了兒子的話。
冬弟與臘姐原本就明白,他倆不是血緣親姐弟。在長期的共同相處中,冬弟那善良憨實的情,臘姐那賢惠溫柔的意,通過樁樁小事,慢慢地滲透進了對方的心里。這一層奧秘,精明的瘦干巴從來未曾試算過。當她覺察他姐弟親熱得不同一般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
那是去年深冬的一天夜里,二十一歲的冬弟到廄里上牛草,經(jīng)過臘姐的房門時,聽見臘姐嚶嚶的悲啼聲。他不由小聲地叫開了她的門。
屋里沒有燈,只有晝夜不熄的火塘里還閃動著火光。他坐在火塘邊,架上了柴,火苗升騰起來。
“冬弟,你,你有事么?”她困惑地問。
“沒,沒什么事。”深夜到她屋中,在他,還是第一次,他一時口吃起來。
火苗在跳動。他隔著火塘定定看著坐在矮鋪上的臘姐。不知是火光染的,還是她自己羞的,只見她端坐在床邊上,兩頰紅噴噴的。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火光中忽閃忽閃地似乎會說話。稍稍有些凹的鼻梁,絲毫沒有減弱她那飽含青春活力的動人的容貌。火苗在不停地跳動,他的心也在急劇地跳個不停。忽然,她那會說話的眼睛里滾下兩顆晶瑩的淚珠,紅撲撲的臉上也籠上一層憂郁悲傷的神色。
“臘姐,你,你咋啦?”他身不由己地竄到她身旁坐下,搖著她的肩向。
“啊,啊,”她象從夢中驚醒似的,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垂下頭去,一把捏住自己那只空落落的褲管,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恰似明油從松樹身上的刀口一點一點地往下滴。
“姐,你到底咋啦?你有啥心事,不能告訴我么?”他彎下頭去,伏在她的耳邊小聲地追問著。
她的頭反而垂得更低了,雙肩微微地聳動著,輕輕地哽咽著,越聳越厲害……“我不是你的親弟弟,我不配問你,我,唉!”他抬起頭來,傷感地說著,把手輕輕地縮了回來。
她突然頭一揚,一把抓住他的手,淚水象屋檐水似的直往他手背上落。
“姐,你莫折磨自己,你告訴我,你……”
“冬弟,”她便咽著緩緩地說,“人為什么要來世上受罪……”
“你怎么這樣悲觀,你……”
她搖了搖頭,吸了一口冷氣,更緊地捏住了他的手。她睜著一雙無神的淚眼,緩慢地在他的臉上巡視著。她象頭一回看到他似的,從他那飽滿的天庭,寬闊的額角,濃黑的眉毛,略微有些小的眼,扁塌的鼻,方正的口,一直看到他那圓實的下巴??粗粗?,她那豐滿的胸脯快速地起伏起來,鼻翼也急劇地扇動起來。
“冬弟,你成親后,不要丟開我,我……”她的手在顫栗。
“你,你說什么呀?”他真的急了。
“我能做,我為你當一輩子長工……”她的手冰冷。
“啊,你別說,別說……”他使勁地搖晃著她,似乎這個動作能制止她的話。
“媽的心思我知道,我不恨她,我只怨我自己,我掙不來錢,我成了你們的累贅,我……”她泣不成聲了。
啊,臘姐,你不僅承擔著身體上的痛苦,還忍受著心靈上的折磨。你對我的一片癡情,卻僅僅是為了換取到我對你的收留。你不敢往愛情上去深想,你自動放棄了愛情,可憐的姐啊,先天的缺陷,使你喪失了后天的一切。尊嚴、人格、理想、愛情……你只追求那渺小的生存,你只有動物求食的欲望,你,你太無知了。其實,我愛你,真正地愛你,不是出于側(cè)隱之心,而是出于純真的感情。本來,我想等娘的思想通了,歡歡喜喜地告訴你,誰知,你竟然暗自悲傷。他一邊想著,一邊聽著她的哽哽咽咽地哭訴和哀求,心里象火燒似的灼痛。他不能無限期地等待娘的同意了,他要向她裸露久已埋在心底的愛情的心跡。
“……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們能給我一嘴飯吃……”
“姐,我,”他不忍再聽下去了,猛然抽出已被她捏麻了的手,一把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燒干了的嗓子發(fā)著沙啞的聲音,“我愛你,我要娶你,我……”兩顆心貼在了一處,象一個蛋里的兩個黃,已被一層堅實的愛情之殼包住了。
無人照管的火塘,火勢越來越小,光也越來越弱……這一幕姐弟談愛訂終身的悲喜劇,精明的瘦干巴不知道,但這半年來,她還是覺察到苗頭有些不對,他倆男粗女大的,時常在一處廝混,又那么親熱,大大超出了姐弟的感情。看那老鬼,臉上也喜孜孜的。莫不是……想到這一層,她預(yù)感到大事不妙了。今天,趁臘姐到后山串親戚沒回米,她要吹糠見米地弄個清楚明白。
晚飯后,冬弟在堂屋火塘邊烤茶,臘姐爹在檐坎上乘涼。她坐在冬弟對面。
“我請張老倌說的二姑娘有譜氣了?!?/div>
“媽,別費心了,我早就說過,我的事我會辦?!?/div>
“你找東找西我不管,我早就跟你說過,找個缺胳膊少腿的來,我可不答應(yīng)。”
她大聲說,故意讓堂屋門口的后夫聽見。
“篤,篤篤篤?!遍T外傳來后夫使勁磕煙鍋的聲音。
“我也早就說過,找跛找瞎你管不著我?!?/div>
“老娘生得下你來,就管得住你。”
“你管不著,婚姻自主?!?/div>
“國有法,家也有法,你當老娘就對你沒了法……”
“我偏要找個跛的,你要怎個?”
“啊,你,你這個忤逆的東西……”她暴怒起來,心中卻存有僥幸,但愿兒于說的是氣話。
“老實告訴你,我決計娶臘姐……”
她一下子啞了。
“刷刷刷!”屋外的雨越下越大,近旁的山谷里發(fā)著山洪,石沙滾動,似乎要把這小屋沖毀。
瘦干巴是個好勝的女人,她認為,最能顯示當家婆威嚴的,莫過于能左右自己兒女的婚姻大事。何況,她原先的一盤籌算是那么地得體,想不到,卻被兒子徹底地弄毀了。留著臘姐就是個窮根,欲除不能,兒子反要留著做老婆,這不是打落了她的牙,還要迫使她連血咽么?不成,世間那有這么怪的事,非把這樁禍害的婚姻捏碎不可。她要施展出全身解數(shù),不怕兒子不順從她。
她趁后夫不注意的當口,翻身下床來,往屋門外就跑。此時,冬弟已回屋睡覺去了。她拉開堂屋門,跑到檐坎上,瓢澆似的雨,鍋底似的夜空,使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突然改變了計劃,潛藏在檐坎堆雜物的角落里,剛藏穩(wěn),后夫就追了出來。只聽他氣急敗壞地高喊著,“冬弟,你媽跑了,快,快去找。”然后就摸著黑向通往箐溝的路追去。不一會,冬弟手持電筒頭戴棕帽也追了出去。她暗自得意,閃出來,忙忙地找了一根索子,上樓,往梁上一掛,結(jié)了個活套。她坐在一旁看著院里冷笑著,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只見后夫頭戴棕帽走在前,冬弟赤著頭在后面照電筒,在密集的雨絲中回來了。
“爹,先換換衣裳,當心把你那老寒腿病弄發(fā)了?!?/div>
“你也換換去。唉!想不到,冷不防她就跑了。到那里找去喲。”
半晌沒有聲音,興許是換衣服去了。
“她不會去尋短見吧?”
“難說。你媽歷來心高氣傲的,事事要占強。我隨事都依順著她。為臘姐的事她不知跟我尋死鬧活地吵過多少回。唉!臘姐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囡呀,我寧可喂養(yǎng)她一輩子,也不能依從你娘的主意把她白白地糟踏了。承蒙你的好情照看她,我總算放下了心。我相信你夫妻倆會白頭到老的。不瞞你說,我最大的心病就是這。要是她死去的娘曉得,也會在九泉下感激你的,我也能口眼閉閉的死掉了……”
“爹,莫這樣傷心,你盡管放心。人要緊的是道德、良心。我考慮了許多,臘姐雖然腳帶殘疾,有很多不方便,但也沒有什么大要緊。現(xiàn)在,政策開放,找錢的門路多的是。地里的活我緊緊手就做了,反正家里也要人……”
“你倒一番好心,可惹惱了你的娘,今夜不知她……”
“明天再找吧,眼看就要天亮了……”
好呀,老娘死活未定,你卻冷松松地不當一回事。哼,明天找,今夜就叫你不得安寧。她這么想著,咬咬牙,站上凳去,把頭伸進索套里,把索子疙瘩轉(zhuǎn)在前面抵在下巴骨上。然后,鬼哭神嚎似的嚷叫起來:“老天,老天,我活著有啥意思,嗚嗚,老娘死了,好讓你們稱心,嗚——”她看見樓口有電筒的光亮,聽到樓梯“噔噔”地響了起來。當她確認是他父子倆上樓來了,就把腳下的凳于一蹬,兩腳懸空,真的吊了起來。她頓覺下巴骨生疼,脖子象要拽斷了似的,氣管象被人緊緊捏住。她想咽一咽口水,但舌頭卻不聽使喚,口水在喉間“呼喀”“呼喀”地響著,使她氣塞,難耐萬分。她感到自己馬上就要完了,怎么他父子倆還不把她解下來。從樓口到她上吊的地點,最多只有三大步,她覺得他父子倆走了三十里,一秒鐘有一年那么長喲?!翱欤煅?,我的喉管要斷了……”她在心里喊著,也只能在心里喊著。一則,口里發(fā)不出聲來,二則,這是做戲,尋死又呼救這不是笑話么……當她以為真的完了的時刻,一道耀眼的光亮射到了她的臉上,她看到了希望的光。來了,后夫來了,兒子來了,有救了。她只覺后夫抱住她的腿往上舉,兒子站在板凳上解開了索扣。又覺得被兒子背下樓來,放在自己的床上。此時,她真的“死”了。任憑后夫“冬弟娘,冬弟娘”的喊著,盡管震得她耳朵嗡嗡地生疼,她閉著眼不蘇醒。任憑兒子使勁地捏人中穴,疼得她眼淚花花直冒,她咬住牙不清醒。不過,裝死就得會憋氣,呀,而她是沒有學(xué)過憋氣法的,終于憋不住了。她就假裝被搶救過來的樣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頓覺渾身輕松了許多。
“好了,好了,活過來了?!焙蠓蛐老驳卣f。
“媽,你好過點了么?”兒子松開了捏人中的手,眼里含著淚花問。
她覺得被兒于捏的上唇鉆心地疼,象被戳穿了似的。她用舌頭頂起上唇,確認沒有戳穿,心才實落了。她懊悔,早曉得非醒過來不可,早曉得捏人中是這么地疼,何不當初就莫硬憋那口氣。不過,看著后夫和兒子象做了大錯事似的模樣,心中又浮起了勝利者的驕傲。“總算是把你們給制服了,這下得聽我的了?!彼@么想著,裝著十分虛弱的樣于,艱難地向他父子倆點了點頭。
“媽,你也太輕生了。有什么話不能商量呢?何必硬要走上這條路。”
“是嘛,有話好說嘛……”
“嘿嘿,世間的事就是怪,明明你父子倆救了我的命,我不感激你們倒也罷了,你們反而低三下四地來巴我的下氣……”她這么想著,對自己的這出戲感到很得意,不覺神氣活現(xiàn)起來。
“你認我是娘了,就聽我的,要不然……”她“活”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么硬幫幫的。
“媽,我曉得,你是窮怕了,怕臘姐掙不來錢,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緊巴??墒牵F(xiàn)在世道不同了,找錢的門路多的是。地里我父子倆去做,家里你娘倆招呼。臘姐還會編竹筐。多喂幾頭豬,生活還會愁么?想窮除非是懶,要不……”
“再說,臘妹這囡有孝道,只是那只腳坑了她,不然……”后夫也在勸說。
她摸著被索扣頂?shù)蒙鄣南掳凸?,看著父子倆可憐巴巴的樣子,她覺得,他倆是在乞求她,她沒有失去主宰這個家庭的地位,她贏了。至于生活么,只要肚里有填的,捏這么緊干啥……”
折騰來折騰去,報曉的公雞叫了。
“天快亮了?!倍苌炝松煅?。
“如果你真的死了,今天肯定要忙個夠……”從不開玩笑的后夫,說了這么一句玩笑話。
“你就巴不得我死?!彼栽陔[隱作痛的上唇。
“瞎說,照你說的,何必把你從梁上放下來?!?/div>
“冬弟,”她朗聲地發(fā)布著“活”過來后的第一道指令,“咋夜雨大,路可能沖塌了到后山接臘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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