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木明登 · 能登工作室
就如陶瓷器在英文中有著“China”這個別稱而漆器則是“Japan”一樣，正是由于中國瓷器在世界器物史上的絕對強勢以及日本漆器的大量輸出，在很多人的固有印象中漆器似乎是象征東瀛的風物。然而，這種古老的器物實則華夏先民首創(chuàng)，其極高的實用性，多樣的制作技巧以及豐富的美學內(nèi)涵都閃爍著中華手工藝人的智慧結晶。
已知距今最早的漆器出土于浙江跨湖橋新石器時代遺址，一柄八千多年的漆弓昭示著在中華文明尚未成形時，漆器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長江流域族群的生產(chǎn)生活中。而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出土的厚木胎漆碗外表涂著調(diào)和朱砂的紅漆，具有裝飾性的漆器業(yè)已出現(xiàn)。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尚屬與無釉無高溫燒制的原始陶器， 耐用性較低。而漆樹原產(chǎn)我國，我們的先民很可能機緣巧合之下發(fā)現(xiàn)了將優(yōu)質(zhì)生漆涂在木器外表可使其變得防水耐用這一現(xiàn)象。商代，不僅陶器燒造技術和青銅器鑄造技術得到長足發(fā)展，漆器制造也更進一步，此時期墓葬出土物具備了雕花髹漆，鑲嵌綠松石或貼金箔等先進的裝飾技術；西周時期更是出現(xiàn)了螺鈿的雛形“蜃器”，即在漆器表面鑲蚌泡和蚌殼片等。
如果說西周之前的漆器還是笨重的厚木胎，無法體現(xiàn)后世漆器輕巧的特點，那么戰(zhàn)國時期鏇制和卷制薄木胎的發(fā)明則將漆器的實用性進一步提高。戰(zhàn)國時期發(fā)明的另一重要的漆器制造技術是“麻布胎“漆器，也叫“纻器”?！奥椴继ァ?，顧名思義便是在木胎上貼麻布，接著刮漆灰。明代《髹飾錄》有云，“…用角灰、磁屑為上，骨灰、蛤灰次之、磚灰、坯屑、砥灰為下?！倍鶕?jù)文獻中“燒骨以桼”的記錄說明漢代曾用骨灰做灰漆，即使對比明代的標準質(zhì)量也不算低。刮漆灰之后，還要將其磨平再涂漆。此時最簡單的一色漆便算是完成了。而在戰(zhàn)國時代，彩繪漆受上流社會喜愛，制作好單色漆器后還要在上面繪制繁復的花紋。楚國以其詭秘的鬼神文化著稱，楚國的漆器便多繪有神獸鬼魅形象。漢代是漆器的一個黃金時期，其總體水平與戰(zhàn)國相比更進一步。西漢大墓中多陪葬豐富的漆器，宮廷中更是大量使用。西漢時期精美的彩繪漆器價值不菲，司馬遷曾說“漆千斗，比千乘之家”，《鹽鐵論》更有“夫一文杯得銅杯十。”的說法。可見此時的漆器已脫胎于廉價的日常消耗品，成為矜貴的奢侈品。
由于瓷器的發(fā)明，東漢以后漆器作為日用品的地位被急劇削弱，使得其制造明顯減少，傳世之物更是寥寥無幾。這一現(xiàn)象一直到唐代才得以改變。漆器在唐代的復出并不是要重新與瓷器爭奪日常用品的地位，而是在精益求精的奢侈品制造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直至宋代達到一個頂峰。
一色漆，又稱“質(zhì)色”
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時代的一色漆到了唐代制作水平已相當成熟，消受不起昂貴的螺鈿雕漆的平民百姓對此品種推崇備至。宋代一色漆大盛，以起楞型或花瓣型最為常見，造型優(yōu)雅古樸線條流暢，是宋代典雅美學之代表。而如此沉穆的器型又以黑色為多，兼有紫色、紅色等。
純黑色的漆器是漆器的本源，很多其他種類漆器都是在此基礎上做修飾。所以《髹飾錄》將純黑漆器放在第一位。黑漆又分為兩種，“正黑光澤為佳，揩光要黑玉，退光要烏木?！笨馐褂靡环N透明的罩漆，其中可以加色或不加色，漆后不經(jīng)搓磨木質(zhì)紋理分明，光澤要如黑玉一般溫潤光亮；而退光的一種制作方法則是在半透明的退光漆干透之后，用老羊皮蘸芝麻油并以最細膩的磚磁灰精心打磨，“初令去其外表浮光，再則推出內(nèi)蘊之精光也?！睂κ址坝昧蠘O其考究，而結果也如烏木一般敦樸古色歷久彌新。
朱漆也分揩光與退光。揩光朱漆如珊瑚般鮮紅亮眼，退光者樸雅。 最有趣的莫過于朱漆制作的季節(jié)性，根據(jù)《髹飾錄》，春暖夏熱之時制作的朱漆，色澤紅亮奪目，而到了秋天成色變老，拙樸殷紅，寒冷的冬天則不適合制作朱漆器皿。朱漆的調(diào)和顏料以銀朱為好，色彩鮮亮飽滿，用絳礬做顏料的朱漆色澤滯暗，比較劣質(zhì)。
《髹飾錄》中指出“紫髹，一名紫漆，即赤黑漆也?！笨芍謩e摻入黑色和紅色顏料可調(diào)出紫漆。而根據(jù)兩者比例的多寡及原料的不同，紫漆有各種明暗深淺，風雅的古人據(jù)此為不同色彩的紫漆器取了諸如“雀頭”、“栗殼”、“銅紫”、“骍毛”、“殷紅”等名。
雕漆
對古代器物稍有興趣者應該對雕漆器，即“剔紅、剔黑、剔犀等”不會陌生?！恩埏椾洝钒训衿崞鞯陌l(fā)明時代定為唐代，但由于沒有出土物證，學界傾向于將雕漆視作宋代漆藝的成就，且是最重要成就。雕漆顧名思義，就是在胎體上層層髹漆，達到一定厚度之后再用刀雕刻出花紋圖案。根據(jù)刀法和色彩的不同又分為剔紅、剔黑、剔綠、剔彩和剔犀等。
根據(jù)《髹飾錄》記載，唐代雕漆以朱色為底色，分為“平錦朱色”和“陷地黃錦”兩種，刀法快速，干勁利落非后人能企及。由于沒有實物佐證，學者只能猜測唐代剔紅應該多是紋地同色，高低不分，尚處于雕漆工藝的初期階段。宋代開始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雕漆器，元代工藝與之一脈相承，雕刻刀法重在隱藏刀鋒，雕刻線條圓滑飽滿，圖案纖細精致。
雖然沒有宋代剔紅傳世，但剔紅仍是這一類別最典型的技藝，也是留存器物最多的。用罩漆調(diào)以銀朱，在素胎上層層累積再施刀雕刻，有時從刀口斷面可以看出髹漆的層數(shù)。雖然《燕閑清賞箋》有云“漆朱三十六遍為足”，但實際上有疊漆多達五六十層甚至上百層的剔紅器，而每一層的厚薄也有出入。古代沒有標準的尺寸規(guī)定，造成實物各不相同。早期剔紅多有以黃漆作底的，人物故事一般是在黃漆上刻錦紋為底，花卉題材則是素黃底色。 古籍記載宋代宮室中的剔紅器物有以金銀為胎，將朱漆厚厚地堆疊數(shù)十層再施刀雕刻人物、樓臺、花草等圖像。雖無實物，但我們盡可以大膽想象其巧奪天工的技藝及精美絕倫的成品?；适抑菝铱梢娨话?。
剔紅與剔黑器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剔紅的紅漆層內(nèi)不需要夾入別的顏色。早期剔黑雖然也多以黃色為底，但是黑漆層中會加入明顯的紅漆層，以突顯出紋樣。據(jù)《髹飾錄》，剔黑相較于剔紅更加古雅，而以朱漆刻錦者最甚。
剔犀也是比較常見的一種雕漆器，通常用黑、紫、朱中的兩種或三種色層在器物上有規(guī)律堆疊。每個色層都由若干層同色漆組成，而各色層的厚薄又有不同。累積至一定厚度以后用斜刀雕刻卷草、回紋、云鉤等圖案以達到從刀口斷面凸顯不同色層的目的。
明代至永樂宣德時期為止的早期雕漆承襲了宋元“藏鋒清楚，圓潤渾厚”不露刀痕而重打磨的特點。宋代至永宣的器皿總體給人一種不動聲色，粗而不糙的大氣之感。此風格到嘉靖陡然轉(zhuǎn)變，不再藏鋒也少打磨，運筆如刀，線條清晰；萬歷之后則又壓抑起來變得嚴謹細密。
從上可知雕漆講求層層堆砌極其費料，對刀工的要求也十分嚴格，非達官貴人不可企及。所以后又興起一種仿制剔紅的產(chǎn)物－堆紅。堆紅是在素胎上堆起一層較厚的漆灰，雕刻花紋后通身涂上朱漆。省時省料，然成品觀感也遜色很多。
平脫、螺鈿
早至西周的“蜃器”，后有漢代剪裁金銀薄片粘在漆器上做裝飾；唐代興盛起來的“平脫漆器”便是基于這兩種技藝的發(fā)展。 與先人直接將薄片粘在漆器表層不同，唐代的平脫器是將金銀片沾粘于漆灰層，再涂漆若干道，最后通體打磨平整。如果將平脫器的金銀片換成蚌殼，就是后人津津樂道的螺鈿漆器。雖然宋人方勺在《泊宅篇》中認為“螺填器本出倭國”。但是從西周墓葬出土的鑲嵌蚌泡的漆器來看，此技法其實是在更早的時期由中國傳入日本的。螺鈿的蚌殼是將鈿螺、老蚌、車鰲等各種貝殼的表層分層剝離再打磨后得到的，又以蚌殼片的厚薄分為“硬螺鈿”和“軟螺鈿”。厚螺鈿有的潔白如玉有的如象牙般微微泛黃。薄螺鈿色澤更為精妙，有青色閃綠光、淡青色閃紅光和深青色閃藍光的。根據(jù)畫面的需要有意識地將螺片嵌入不同地方可以達到近乎上色的效果。而螺片本身帶有的劃文依照不同裁切可以體現(xiàn)畫面中不同物像的肌理，使得線條更加繁復生動。唐宋的螺鈿器都是硬螺鈿，制作難度更高的薄胎軟螺鈿最早可見出土于北京后英房元代建筑遺址的漆盤殘片。明清時期螺鈿器大行其道，甚至發(fā)展出了襯色技巧，即在薄片背后涂上色漆再粘貼，進一步提升色彩鮮度使得畫面惟妙惟肖。所以《髹飾錄》中說“百般文圖，點、抹、鉤、條，總以精細密致如畫為妙。”螺鈿可以說代表了漆器工藝之極致。
明代以后螺鈿器更是結合描金、錯金、填漆戧金、雕漆等工藝將漆器的華美推至無以復加。
描飾
描金，又稱泥金畫漆，是漆器中十分常見的裝飾手法。描金器以黑漆地最多，也有不少朱色和紫色描金器。一般做法是在素胎的漆地上用半透明彩漆細細描畫花紋，等到將干未干時用絲棉球沾取最細的金粉或銀粉撲在花紋上使其變成金銀色。這種技法，在日本稱為蒔繪，是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漆器類型。很長時間里人們都相信描金是在明宣宗時期始由日本傳入。然而隨著近代不斷的考古發(fā)現(xiàn)，早在戰(zhàn)國時代，中國便有了施金銀的漆器。信陽楚墓中出土的家具和樂器便是物證。其中有用極細的金彩做平涂，也有用金色點出細密的花紋做地?？梢哉f當時的漆器畫家已經(jīng)掌握用金銀做顏料的高超技藝。由此推斷中國在兩千多年前已經(jīng)發(fā)展出描金方法，此方法在隋唐或更早的時期傳入日本。不可否認的是，描金技法在日本得到極高的重視并在此后的歲月中發(fā)展出平蒔繪、高蒔繪和研出蒔繪三類特殊的技巧，并于十五世紀反過來影響了中國的漆器制造。而中國最常見的泥金畫漆便是日本的平蒔繪。
除了描金，中國漆器還有一種技法為描彩?！恩埏椾洝分杏涊d“描漆，一名描華，即設色畫漆也。其文各物備色，粉澤爛然如錦繡?！比缟衔乃?，描漆畫就是在一色漆器上用各色色漆畫花紋的做法，在戰(zhàn)國時代即有了很高的水平。 信陽楚墓出土的彩漆器物已經(jīng)具備鮮紅、暗紅、淺黃、黃、褐、綠、藍、白、金等九個顏色。圖案從神怪傳說，到動植物再至人類活動場景。色彩之豐富，內(nèi)容之廣泛，是古代文化研究的珍貴資料。漢代出土的漆器更是多描彩者。
填漆
“填漆，即填彩漆也。磨顯其文，有干色，有濕色，妍媚光滑。又有鏤嵌者，其地錦綾細文者愈美艷?！保恩埏椾洝?/span>
根據(jù)《髹飾錄》的描述可知填漆有兩種方法。一是磨顯，在做完第一步糙漆后就做花紋， 用稠漆堆疊出花紋的輪廓后通身填滿漆，再細細磨平。而鏤嵌則是在刮漆灰磨平之后再在漆地上鏤刻出花紋，用彩漆將花紋填滿后磨平即可。
明代以后創(chuàng)出新招數(shù)“戧金填漆”。是用鉤刀在填漆的基礎上沿著輪廓刻畫，后打上金膠貼金箔的方法。肌理雖平實，但色彩燦然奪目，正符合明清趨于繁復的花紋及色彩的審美追求。
除了上述幾個大類，中國漆器還有著多種裝飾手法和技巧，甚至復合技法不可一一詳述。但僅是漆器這一個門類，便有簡約古樸如一色漆器者，巧奪天工如螺鈿雕漆。雖觀感不同但均顯示出中國工藝人們磅礴的情懷和對美的不倦追求。中國漆器的筆觸時而粗放時而綿密， 對于個性直抒胸臆，與日本匠人醉心細膩極致的訴求有所不同。 不僅僅是漆藝，兩國同種藝術門類的審美差異可以看出大國心氣與島國謹小慎微的區(qū)別。當然，藝術追求無法簡單用好壞來衡量，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實在不必分出高下。但不可否認的是，日本匠人直至今日仍懷古創(chuàng)新，對于自己的傳統(tǒng)極度地保護并試圖不斷超越的精神令人佩服。反觀中國，作為東亞藝術的發(fā)源地，也許技藝尚存，但審美高度早已蕩然無尋。需要的不是簡單的模仿古物或是推崇鄰國，而是以“理解之同情”的胸懷追回歷史，拔高自己的審美情趣推陳出新。這么說似乎一句空泛的口號，真要做起來，道阻且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