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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十七回 花柳質命斷無情獸 繡戶女自絕美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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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節(jié)  第八十七回 花柳質命斷無情獸 繡戶女自絕美韶華

    詩云:

    漢家自古輕閨門,月照簾櫳見淚痕。

    巍峨殿閣恨難言,池苑多少泣涕魂。

    話說船越發(fā)行遠了,賈家一門猶站在岸上目送,個個神色悲戚,看那船帆漸漸的消失不見,眾人猶不肯散去,仍癡癡盯望。賈珍、賈璉扶著賈政勸他保重身子,莫要傷心過度。賈政淚如滾瓜道:“咱們家的女孩就都是好的?偏偏來咱家認干女兒。回去趕緊把女孩們的親事都辦了,省的以后又有人來亂認親。”賈珍道:“老爺這話甚是,回去咱們把官媒婆拿來的帖子都清理一番,有些差不多的就都讓他們辦了罷。”正說著,只見趙姨娘趕上來道:“怎么四丫頭和林姑娘他們沒有選上,偏選上探丫頭了?你們欺負我心實,把他們都藏起來,單單叫我的姑娘出頭。這會子人也去了,將來也難見了,我只和你們要人!”賈政氣的渾身亂顫,罵道:“混帳婆娘,都這時候了還鬧。探丫頭是你的女兒,不是我的女兒?平日里你操了多少心?成日里就知道拈酸吃醋,逞強斗狠,你是要看咱賈家都敗了才不鬧了?!壁w姨娘道:“咱賈家都敗了也別問我,只問他們去。老爺天天坐在家里,那知道咱們的錢都落到他們手里去了?!辟Z珍、賈璉見他出語不妥,忙止住道:“姨娘怎么學會翻瞎話生事了。話是不能亂講的,快別混說了。老爺身子不好,快扶著老爺上轎子回去歇息著要緊?!兵P姐看不過去,過來道:“園子里怎么不好?任憑怎樣,還有大太太老爺管著,又與你什么相干!成日家沒見你干過多少正經事,小偷小摸的人倒招了一大堆聚在你屋里。這家里的東西三天兩頭不見了,都是誰偷的?裝什么好人賊喊捉賊的。”尤氏、李紈等見吵的難以煞住,忙喚了丫鬟小廝扶賈政等上轎子回園子。眾人陸續(xù)散去,趙姨娘賈環(huán)見沒人理他娘兒兩個,只得住了口自便。賈政返回榮府,在書房里只呆呆的坐著。一時賈珍、賈璉、鳳姐過來看視。正在說著話,只見來興在門外探頭探腦的。鳳姐道:“又有什么事,進來說?!眮砼d進屋道:“聽張材說昨兒園子外頭有一伙流民拿著刀盯著咱家大門看了半天,都嘀咕說,這家子看著氣派的很,餓死也是餓死,不如拜訪拜訪。我怕生事,故來問問老爺要不要警惕著些。還有幾個奴才不肯服侍主子,見了主子沒有規(guī)矩不恭不敬的,罵他們他們都說,以前還吃香的喝辣的,可如今家里窮了,再叫他們好好服侍主子,又圖個什么,故都散漫的很,問老爺要不要都打一頓,再攆了出去?!辟Z政道:“不必打了,你先回去,我會處治的?!币蚪衼砼d退下。這里對賈珍、賈璉、鳳姐道:“現(xiàn)在比不得以前了,大事小事都跟著來了。趁著你們都在這兒,我們也好商量商量怎么處治?!庇谑墙辛诵P去把邢夫人也請來,小廝答應著去了。不多時,邢夫人來了,因問什么事。賈政道:“張材說昨兒園子外頭有一伙流民拿著刀盯著咱家大門看了半天?,F(xiàn)在外頭亂的很,園子里得提防著點才好,那些流民餓急了,什么事做不出來?故以后要周瑞家的等把園門看緊點,門口找?guī)讉€身強體壯的守著,別讓壞人進來了。園門也時時鎖著,園子里的人沒事不要亂出門,此其一;其二,奴才們也不聽話,說規(guī)矩太多。說實在的,咱們家的虛禮也太多了,是得改一改。也不是他們不守規(guī)矩,而是他們嫌咱家窮了,不想好好過了,問問他們有誰想走的,就都讓他們去了罷!咱們家也好節(jié)省些開支。”因叫賈珍把園子里的奴才們都召集一塊兒,問問他們有誰愿意走的,一律不勉強。賈珍便退下去辦。賈政又對邢夫人道:“趙婆娘多次找我抱怨說賴大、來升及俞祿、張財都憑著管事之便貪財斂銀,中飽私囊,我聽了也不好辦。我想著,若憑他們下去,必有內囊盡了的那一天,奴才們早晚要反,故不管他們職權多大,一律都要查辦。大不了換人,也不能坐視不管,落的自取滅亡。”因讓邢夫人派人去各處查個清楚。邢夫人望了望鳳姐、賈璉道:“此話正是。姑息久了,必有禍殃。我回去就召集周瑞家的幾個去查?!辟Z璉道:“賴大萬萬查不得。他兒子賴尚榮是州縣官,他母親賴嬤嬤在咱家又有些身份地位的。如今一旦得罪了,以后又怎么說?”賈政沒好氣道:“有身份地位又怎么著?誰家不是做官的,單單他家有身份地位?不用怕,全查了。”賈璉鳳姐都低頭答應了不言語。

    賈政又說了些家務事,就叫他們都散了,自己歪著養(yǎng)神不提。賈珍先將寧府里眾家仆召集在天香樓下弋射場上,問他們誰想離了賈家出去自便。眾人大都不肯出去,都道:“外面亂的很,天災人禍的,田地都荒著寸草不生,都人吃人了,又兵戈四起,出門恐被強盜砍死搶光。出去也是一死,不然就是做流寇,早晚還是一死。不如待在府里勉強可以度日?!辟Z珍見大多不肯出去,也就罷了。賈政也把榮府里奴仆召集一處,讓他們自便,奴仆們也和寧府里一樣不肯走。賈政讓眾人回去,又和邢夫人等商議查處貪私之弊,因將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都叫了來,要他們到各府去查。一時眾人分散到各處去查。賈政、邢夫人在議事廳坐鎮(zhèn)候著。不多時有人來報,說有幾家都鬧了起來,把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都打了。賈政、邢夫人便問是誰。小廝尚未開言,忽見賴大、賴大家的及賴嬤嬤進來氣乎乎道:“奴才們都反了,敢到主子屋里亂翻?!辟Z政道:“是我叫他們去查的,看看各人家里有沒有說不清的財物?!辟嚧蟮溃骸拔腋死蠣斂煲惠呑恿?。家里有幾塊瓦幾塊磚都瞞不過老爺,老爺怎么連奴才也不信了?”賈政道:“既然如此,那怎么你家里花園蓋的那么富麗堂皇,吃穿用度那么奢侈?一個做奴才的那來的那么多財物?”賴大聽了心下一驚,道:“老爺今兒是怎么了,竟查起奴才的家產來了?那都是小的家人做生意掙來的,何來貪私斂財呢?”賈政道:“還胡說!來人,把賴大全家家產全部抄了。門上貼上封條,免去總管之職,另找忠誠老實的家奴頂替了?!辟嚧蟆①嚧蠹业亩即蠛粼┩?。賴嬤嬤顫顫巍巍的指著賈政直罵:“老身活了這么大歲數,還沒有那個主子敢和我翻過臉。老太太太太一去,你就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了,我罵你個沒良心的主子!我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一輩子,誰敢招我我叫他不得好死!”賈政怒道:“少依老賣老,我管你是誰,犯了錯一律一視同仁。別羅嗦了,都下去罷!”賴嬤嬤上來就要拿拐棍打賈政,被邢夫人呵斥住了:“反了,到底誰是主子?奴才竟要打起主子來了,快扶老媽媽出去,別瘋瘋癲癲的了,沒有規(guī)矩?!鄙蟻韼讉€奴才將賴嬤嬤拉了出去。賴大、賴大家的都瞪著賈政出去了。賈政冷笑道:“他們雖是出去了,也未必肯服,必是找他那個當縣令的好兒子來找我求情了,肯定又是拿錢賄賂我。我就等著他們,現(xiàn)在家里窮的連月錢都發(fā)不出來,錢都叫他們得了,想我依從了他們,門都沒有!”眾奴才小廝聽了都笑著稱是。又有人回寧國府總管來升來了。賈政冷笑道:“來了正好,一齊辦了。”鳳姐、賈璉見狀便尋借口告退,說到下人屋里查查去。邢夫人冷笑了一聲扭過頭去。賈政以為他兩個乏了,就讓他兩個先回去,他仍和邢夫人等后面的來好處治。賈璉鳳姐不語回到房中。平兒上來問道:“那邊查的怎樣了,有人肯服罪嗎?”鳳姐道:“這回老爺來真格的了,連兩大管家都不留情面了??磥碓蹅円驳眯⌒狞c,別讓老爺拿到了把柄才好。”平兒笑道:“這不過是老爺看家里沒錢了,讓奴才們放放血。再使到奴才頭上去,豈有查起主子們來的?!辟Z璉笑道:“此話不假,你又何必多慮?”鳳姐道:“我倒不怕老爺,我怕的是大太太。”賈璉平兒聽了怔了怔,都笑道:“大太太又拿不到你的把柄,怕他做甚?”鳳姐笑了笑不言語。賈璉道:“不知道老爺那邊判了幾家了,叫豐兒過去探探去?!必S兒聽了答應著出去了。鳳姐又道:“平安州怎么也反了,那些流寇還沒有退去嗎?”賈璉道:“那有這么容易。流寇來了一撥又一撥,節(jié)度使也換了幾位爺了,可總是滅不盡殺不完的。明兒我還得去忙公事,得幾天不回來。”鳳姐聽了忙叫平兒去找?guī)准蓛粢律呀匈Z璉帶著。約一頓飯工夫,豐兒回來道:“老爺剛把來升罵了,并革去總管之職。他們的家產也都分了,要發(fā)給眾家奴和丫鬟們,還有一些留著給幾個小姐辦喜事用?!兵P姐道:“正巧有幾宗子喜事缺錢用,這不都有著落了?”賈璉笑道:“恭喜二奶奶,不用為嬌小姐們的嫁妝發(fā)愁了,也不用找老太太借當了?!兵P姐笑著捶了他一下子道:“油嘴滑舌的,討厭的很。”平兒也笑了起來。忽見小紅進來拿著個喜帖稟道:“我母親剛把這個帖兒給了我,叮囑我交給二奶奶?!兵P姐接過來遞與賈璉,笑道:“這又是那個園子里有人婚嫁了?!辟Z璉看了道:“是那府里的小子賈瓊要娶賈王扁的妹子喜鸞,大太太叫林之孝家的傳遞喜帖呢?!兵P姐笑道:“公子、小姐們的親事都漸漸的來了,我可有的忙活了,雖說賈瓊、喜鸞是貧民小戶,但也是咱家一門的,少不得按往年規(guī)矩給他們添些嫁妝喜禮,不可怠慢了?!币蛲Z璉商議此事。暫時言不到這邊。

    且說寶玉聽茗煙說老爺今兒忙的很,正在議事廳查什么事,忙將書本一扔,便要到瀟湘館去探望黛玉。剛走至園內,忽見焦大和幾個小廝邊走邊說說笑笑的,寶玉走過去問道:“老爺幾時回來,正在查什么事?”焦大大笑道:“賴大也有今天。這些王八羔子總算有報應了,查的好!”寶玉聽了還是不明白。內中一個小廝又道:“老爺已經免了兩個總管的職,查封了家產,剛剛把奴才們的月錢補發(fā)了。我和焦爺爺才領了錢,準備去打酒喝呢。”焦大笑道:“政老爺比那些敗家的主子強多了,待下人好,又主持公道,也不為自己斂錢,是天底下頭一個好主子。”寶玉聽了笑道:“你只是看見老爺仁慈的一面,卻不知老爺嚴厲起來翻臉不認人呢,你們就不怕?”焦大笑道:“這樣的主子才叫好,你懂什么!” 寶玉因對家務事沒有興趣,懶的去管這些事,仍去瀟湘館看黛玉去了。黛玉正在給鸚鵡喂食,見寶玉進來,知他給自己放了假,便笑道:“舅舅正忙著,你又偷閑跑了來,不干正經事了,看舅舅回來不拿戒尺打你的手?!睂氂裥Φ溃骸澳悄愀鏍钊グ?,沒想到你比寶姐姐還煩?!摈煊裥Φ溃骸皩毥憬愫臀乙呀浐隙橐涣?,我看你怎么辦?”寶玉笑道:“即是女孩子都一樣了,我就將就著接受妹妹罷,誰叫我和妹妹前生有緣呢!”黛玉笑道:“誰和你前生有緣,說話沒羞沒臊的?!弊嚣N笑著端茶出來,道:“寶二爺請喝茶?!?寶玉接了道:“笑歸笑,可我一想起二姐姐,就為他難過。怎么一連幾年都不回家看看?若是孫家的管的緊,那三妹妹遠嫁怎么他也不來?”黛玉聽了嘆了口氣,呆呆的坐著,一言不發(fā)。寶玉道:“我到孫家看看二姐姐去,孫家那混賬行子一向逞兇霸道的,我怕二姐姐吃苦。我就是不和他評理,也可探望探望二姐姐,給他出出主意?!摈煊竦溃骸翱纯匆埠?,只是還能出什么點子呢,到那里再撐不住兒亂說著得罪了人,還不如不去?!睂氂竦溃骸懊妹靡矊捫┬模B(yǎng)養(yǎng)身子,有了煩心事就找我訴訴。我這就去孫家瞧瞧,回來再來看妹妹?!摈煊竦溃骸澳闳チ四抢飫e吹胡子瞪眼的與人吵。畢竟兩家聯(lián)了姻,也算是親戚了,要早點回來?!睂氂翊饝鋈チ耍煊袼土顺鋈ビ只貋?。 寶玉帶了茗煙騎了馬往孫家去了。

    原來孫家如今在京城兵部任職,寶玉走一路打聽一路,總算找到孫家。來至大門前,卻見樓閣巍峨,庭院深深。門口也蹲著一對石獅子,有兩個把門的見他要找主子,又聽說是親戚,都道:“老爺到大同府去了,明日才歸。家里只有幾個娘子在家?!币蜻M去通報。寶玉候了一會兒,只見出來兩個丫鬟來請,其中一個認識,正是迎春的丫頭繡桔,當初一同陪嫁過來的,比以往清瘦了些,愁眉緊鎖,眼神呆呆的。寶玉喚了一聲道:“繡桔,還認的我嗎?”繡桔看見寶玉,吃了一驚道:“寶二爺,你怎么來了?”忙對同來的丫頭道:“不用帶他進去了,我和他在外面說幾句話就行,你先回去通報說人已經走了?!睂氂裢ι硪M去,被繡桔好歹攔住了,道:“二爺聽我說完再進去不遲?!蹦死鶋沁厑?。寶玉因問怎么了,繡桔鼻子一酸,捂著口哭道:“小姐才來了一年就被折磨死了?!睂氂衤勓源篌@,含淚急問:“快說,是怎么了?”繡桔泣道:“孫老爺和他的幾個小老婆們合伙欺負小姐,把小姐打的沒地方躲,每次都打的狠狠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上次小姐回家看看,孫老爺硬是逼著小姐多偷些娘家的值錢東西回來。誰知小姐回來什么也沒有拿,把孫老爺氣的又打又罵,道:‘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如今也撈不回來本了,從今兒起你到柴房里睡去?!〗阋膊桓艺f理,天天睡在柴房里,吃不飽,穿不暖。老爺還把他當作眼中釘,虛報家里的貴重東西被人偷了,誰知又都在柴房里找著了,又把姑娘一頓痛打。姑娘身子吃不消,被打的昏迷不醒,幾天后就故去了?!闭f完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寶玉聽了,大叫:“氣死我了!”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渾身發(fā)抖道:“好個無情無義的豺狼,豬狗不如!我要去告他,再放一把火把他家燒了,以報切齒之恨!”便要闖入罵他家人,被繡桔好歹勸住了,道:“二爺別進去。他家里人不講理,你說不過他們的,快回去罷。孫老爺回來就不好了?!睂氂窨薜奶闇I交流,從袖子里掏出些銀子要繡桔逃走。繡桔感激不盡,也不回去收拾,慌忙逃往人群中去了。寶玉狠狠瞪了看門的幾眼,叫茗煙扶了他上馬,一同回賈府去了。寶玉回到家中,哭著向賈政通報孫家早已把迎春折磨死了。賈政聽了,老淚縱橫,找賈赦、邢夫人說了,又哭著埋怨道:“那孫家雖是世交,并非詩禮名族。當年他們祖輩求咱家?guī)统脦统貌虐菰谠坶T下的,如今恩將仇報,也不念當初咱們怎么幫著他,卻反咬一口說咱花了他們的銀子。我早說過不是門好親事,哥哥偏不聽?!痹秸f越傷心,竟痛哭起來。賈赦、邢夫人聽了悔恨莫及,只罵孫家的不是人,都道:“把人揉搓死了兩年也不告訴娘家一聲,還遮遮掩掩的,可恨至極!還不知孫家怎么草草完結的呢?!倍伎拗扇巳O家要人。賈珍、賈璉親自帶家奴登門拜訪,白白的吵了一場。人已死了兩年,又找不到證據,不過獲悉尸首埋在何處,請人修繕修繕罷了,仍懷著一肚子氣回來,與賈赦、賈政、邢夫人說了。賈赦、賈政、邢夫人此時亦無可如何,只有唉聲嘆氣,互相埋怨而已。

    且說寶玉含恨返回怡紅院,恰見黛玉正和麝月裁鞋樣子,便哭著告訴了他兩個。黛玉和麝月聽罷也忍不住哭了。寶玉頻頻到紫菱洲徘徊嗟悼,只見人去房空,池苑依舊。及至進了內間,又見軒窗緊閉,屏帳空垂,棋枰上蒙了一層層塵灰。寶玉輕輕拂去,見案上銅鏡里,恍惚有人面在梳妝,對他輕輕一笑,再一看,又什么都沒了。寶玉嘆了一聲,望著梁上掛的燈籠,早已是蠟滅紙破,空沾舊塵。寶玉望著墻上一幅舊畫,乃迎春幼年時惜春為他所作,畫上之人巧笑嫣然,可如今又在何處?寶玉越想越悲,因拉開抽屜,掏出紙筆,賦詩三絕,乃是:

    其一

    自古紅妝淚最多,霜侵風染殿池荷。

    凄魂絳袖誰堪眷,畫棟蛛絲網寂寞。

    其二

    嬋娟臨鏡貌承恩,寂寞誰聽泣風音。

    夢沉紫殿傳哀怨,獨倚闌暮晦月沉。

    其三

    年年花落立寂軒,君心反復不敢言。

    庭隅草木似我心,夜夜寒星悄臨伴。

    呆了半日,寶玉才將詩塞入抽屜,默默往回走,剛走至甬道上,看見賈珍同幾個人往東去了,心想:他一向不大往這邊來的,此時定是有事,不知所找何人,因不想與幾位碰頭寒暄,急忙躲在樹后,看他們走遠了,才掉頭往怡紅院來。卻說賈珍此回是找賈政回稟要事的,待與賈政見了,施禮回道:“部里剛剛來人了,部中來報,昨日總河奏到河南一帶,報決了河口,湮沒了幾府州縣,又要開銷國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來報知老爺?!辟Z政道:“知道了,四丫頭有人提親,他躲起來不見,你也好好開導訓責他,女孩家怎么不聽人勸,拗著性子要去參禪打坐。我去勸他,他只一聲不吭。真真糊涂要死!”賈珍道:“四丫頭連老爺的話都不聽,我這做哥哥的拿他有什么法子,難不成要打他一頓?他放著好姻緣不要,想是要當一輩子老姑娘?定城侯謝家的要來人看看他,他死活不見,咱也沒法子?!辟Z政道:“你去把四丫頭叫來,我再好好說說他。”賈珍道:“我叫不動他,他定是要躲起來不見人了?!辟Z政道:“你就說我有事找他,總不成他連個規(guī)矩也不懂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不成?!辟Z珍答應著出去了。約莫一頓飯工夫,尤氏帶著惜春來了,賈政要他二人好生坐著,乃道;“我聽人說你最怕見人,有事就躲躲藏藏的。他們又不是老虎,你怕他們作甚,你也不小了,是個大姑娘了,你就不想想自己的終身嗎。”惜春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總是默不作聲。賈政道:“謝家來人看望你,你趕快回去梳洗打扮了,去見見他們?!毕Т鹤蠞q了臉皮,蹙眉道:“ 我同他們非親非故,又見面做什么。我最厭這些俗人,一身腐酸之氣,熏的人俗臭逼人,我不去?!辟Z政聽罷,發(fā)火道:“人家俗臭逼人?可是胡說,他們那個不是官宦貴族,家世顯赫,你一個丫頭不知輕重混說,這壞脾氣就先得改改?!毕Т豪湫Φ溃骸肮倩沦F族就沒有昏憒癡傻的不成,家世顯赫的子孫后輩就都是聰敏了悟的嗎?不過是些酒徒蠢貨?!辟Z政聽了,甚是忿怒,狠狠批了惜春一頓,惜春索性不開口了,任他說去。賈政見他垂頭不語,以為他聽進去了,就叫尤氏帶他回去了。惜春聽了賈政一番教訓,心里受不住,回到藕香榭,坐著生氣不語,只見丫鬟彩屏進來,臉上猶有淚痕,忙問道:“好好的姑娘哭什么?”彩屏道:“剛剛我去了那邊。聽人說二小姐被孫家的打死了,繡桔也被欺負的瘦干了。心里不是味兒,才忍不住掉淚?!毕Т郝犃耍渤粤艘惑@道:“男人們沒一個好東西,就這老爺才剛還過來勸我和那些臭男人結親,說是官里的來求親。我好好一個人怎能被這些俗物耽誤了?待嫁了人,成日和這些蠢夫愚婦一起度日,不氣死才怪。我一輩子不嫁人,也落個干凈!”彩屏道:“姑娘還想著出家嗎,恐怕難了?!毕Т旱溃骸霸趺措y了?”彩屏道:“姑娘還不知道嗎?外面都亂了套了,到處都是流賊造反。官兵天天忙的抓了一批又來一批,連那些廟庵也不安全了,時時有強人出入,姑娘怎么還敢出家?”惜春道:“那又怎么樣,我出家是真心向佛,不用和那些俗物住一塊兒。自己找個清凈沒人的廟庵也能修行。他們裝樣子出家,也不過是些俗物,我才不和他們住一個寺廟呢!”彩屏道:“剛聽人說外面?zhèn)餮阅锬镌趯m里受氣的很,也不知是真是假?!毕Т旱溃骸皩m里的事不好辦,家里也是難念的經,老爺居然收繳管家們的家產為奴才發(fā)月錢,看來這家里以后也熬不下去了,不如趁早離開了出家為妙。再等官媒婆來求親,老爺逼著,天天打不完的嘴仗可有的煩了?!币蚴帐皷|西要離開賈府。彩屏道:“姑娘不可沖動,還是和老爺商議了為妥?!毕Т侯D了一下,道:“也好,你去請老爺過來,我和他說。我在這兒等著?!辈势翍艘宦暼チ恕OТ喝允帐皷|西,因翻出一張畫來,是當初受眾人之托畫的大觀園全景,已經畫完,擱在箱子里多日,乃嘆道:“既然一心求那清虛,怎可留戀人間俗世。這畫兒也是俗物,不必帶著?!闭f罷仍放在箱子里了。

    且說賈政聽彩屏說惜春請他談出家之事,慌忙趕到藕香榭,卻見房內空無一人,惜春已不見了,不覺頓足道:“好糊涂的孩子!”忙回去叫奴才們到園子里堵著不讓放行。賈赦、邢夫人親自到園子里找了半天,早已不見了蹤影。賈赦急嚷著命下人到大門外找尋。幾個奴仆在街上找了半天,仍是無功而返。賈赦氣的落淚道:“怎么咱家的孩子都是這么命??!探丫頭遠嫁了,二丫頭被揉搓死了,四丫頭又跑去出家了,娘娘在宮里也沒有消息,真是急煞人也,我這把老骨頭恐怕不久也要去了?!闭f著哭的捶胸頓足,一旁仆人忙勸住了。園子里眾人皆知惜春出家去了,都嘆息不已。暫時講不到惜春,卻說賴大被賈政查沒家產,要倚靠兒子和賈政說說,誰料賴尚榮連縣官也不做了,倉皇逃回來道:“強盜已占了縣衙,幸虧我跑的快,不然連小命也要丟了?!辟嚰乙蛞姏]有法子,只得老老實實待在園子里。來升一家在外頭親戚家藏了不少銀子,已全家離開賈府散去了。賈政獲知,不以為意,仍命眾人繼續(xù)查抄其他奴才的家產,有幾家心虛的提前攜了家私逃離賈門一去無回。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v哥回末點評:

    本回一開篇就說有流民拿著刀盯上了賈家,又從丫頭彩屏的嘴里得知:“外面都亂了套了,到處都是流賊造反”,而且這樣的描述越來越多,越來越具體,讓人感覺前面數回一點點渲染出來的亂世之象居然就到了眼前!而在此時賈政居然抄起自己管家的家,來給下人來發(fā)月錢!賈家影射的是明朝政府,明末的時候崇禎皇帝也面臨類似捉襟見肘的局面,國庫空虛,而手下的大臣卻一個個肥得流油。但賈政抄起自己管家的家定不是好事,也是“自殺自滅”的家敗之兆,這也是賈家被皇帝抄家的伏筆。

    迎春之死用的是暗寫,她的死跟第五回判詞上的“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也是很契合的,相信對她的結局的描寫大家不會有什么異議,只是還看不出來她的身上是在影射什么歷史人物。

    而接下來惜春的故事也不出大家的意料,正所謂“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迸c前八十回的伏筆合得很恰當,而書中反復提到的“三春”,應該不僅僅指“元春”、“迎春”、“探春”,還指南明小朝庭這段歷史。

    這里需要介紹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第五回惜春的曲子《虛花語》里有這樣幾句:“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不見那清淡天和。”而在很多《石頭記》抄本中,將其中的“不見”二字居然被抄成了“覓”字!于是變成了“覓那清淡天和”!出現(xiàn)這一錯誤的原因簡單而又好笑:舊時文字是豎著寫的,如果“不見”二字離得太近了,很容易被抄成“覓”字。而紅學家們居然認可了這種寫法,現(xiàn)在印刷出版的《紅樓夢》中都寫成“覓”字,這可真是個笑話!而“覓”字在這個曲子里無論從含意上還是字數上都有問題的,而且讀起來很拗口,大家可以按“不見”的寫法反復再讀一讀惜春的曲子,就會體會到完全不同的含意和意境,這也應該是作者的本意。

    然而惜春這個角色有些另類,她住在榮國府,卻是寧國府的族長賈珍之妹,賈珍估計得四十多歲了,秦可卿死的時候,賈珍的兒子賈蓉的年齡是二十歲,那個時候惜春還很小,寶玉在那一回里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惜春估計最大也就十歲!這樣看來,賈珍和這個妹妹兩個人年齡相差得有三十多歲!這個實在太奇怪了,好象賈敬也很早就當道士去了,還讓兒子賈珍襲了自己的官,那惜春怎么會是賈敬的女兒呢?所以她從各方面來講,都不象賈珍的妹妹。而在惜春出家之前,賈政卻要教育她,這個也很奇怪了,惜春畢竟是寧國府的人,她的兄長嫂子都在,教育也應該是他們的事呀?所以我感覺惜春這個角色應該在最初的本子中根本不是賈珍的妹妹,應該是寶玉的妹妹,賈政的女兒,這樣算來,賈政一共有有六個子女,賈珠、元春、寶玉、探春、惜春和賈環(huán),還真不少!而再看看寧國府實在是人丁不夠興旺,出現(xiàn)了三代單傳的尷尬局面。

    我覺得在作者吳梅村最早的構思之中,賈赦是賈敬兄弟,賈赦一支是屬于寧國府的,賈赦一共有兩個兒子,老大賈瑚早早去逝了,(這個說法來自《犬窩談紅》);老二賈璉,所以被稱為璉二爺??赡苡捎诤髞怼霸鰟h五次”化名為“曹雪芹”的嚴繩孫看到賈敬一支人口太過單薄,而賈政的孩子又太多,所以索性將不是太重要的惜春改成了賈珍的妹妹,但卻依舊生活在榮國府,這樣一改就出現(xiàn)了年齡上的矛盾,好在讀者也很少仔細關注這些細節(jié)。所以在這回要由賈政來教育惜春,自然是因為這個情節(jié)來源于更早的本子,只需要稍加改動,加上幾句賈珍和尤氏說他們管教不了就可以了。

    后來在增刪的過程中,可能覺得主要的故事空間都是在榮國府,于是賈赦、賈璉、鳳姐、迎春這一支又被移到了榮國府,這個更改的過程多多少少在前八十回中留下了一些痕跡。比如在第六回里,周瑞家的跟劉姥姥說“那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呢,他怎么又跑出這么個侄兒來了”,什么叫“正經侄兒”還不明白嗎?如果鳳姐是寧國府的人,賈蓉自然是她的“正經”侄了。

    在大鬧寧國府的一回里,鳳姐罵賈蓉的時候說:“出去請大哥哥來。我對面問他,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道?!彼Q死去的寧國府的賈敬為親大爺,這更證明她和賈璉肯定是屬于寧國府的人了,賈赦跟賈敬是親兄弟才對!緊接著,鳳姐跟尤氏說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乾了事,這會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我雖然是個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鳳姐居然說“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那既然嫂子是寧國府的人,“我的丈夫”的應該哪府里人呢?

    再比如鳳姐在談論寶玉和幾個姐妹的時候說:“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下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這里說因為二姑娘迎春是大老爺那邊的,所以不用動榮國府官中的錢辦喜事,但好象屬于寧國府的惜春卻可以動用榮國府的錢出嫁,這個就奇怪了,如果把賈赦和迎春移回寧國府的話,那這里剛說迎春的話就合理了,可惜春的情況卻又不合理了,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們接著剛才鳳姐的話往下看:“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倍媚镉翰皇沁@個屋里的,是大老爺那邊的,也就是說應該跟賈赦等人都不算是榮國府里的人,但四姑娘惜春應該更不是榮國府的人了?為什么只強調二姑娘這個特殊情況而不提惜春的特殊情況呢?合理的解釋就是,作者在最早的稿子里,惜春不是寧國府的人,而是后被人改過去的,也就是說,最早的安排是四姑娘惜春應該是寶玉的妹妹,也許是同父異母,這樣一來就解釋得通了,她出嫁的話榮國府當然要出錢了,而賈赦和迎春這家人本來是寧國府里的,所以不是這個屋里的迎春出嫁榮國府自然不用掏官中的錢。

    寧國府的賈敬死了以后,賈赦、賈璉同賈珍賈蓉等人都來辦喪事,賈璉還是從大老遠趕回來奔喪,可處理這個喪事整個過程中唯獨賈政沒有露面!這只能說賈赦、賈璉等人與賈敬的關系,遠超過賈政。

    在第六十一回里,平兒跟鳳姐說:“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里去的?!蹦区P姐和平兒他們“終久哪邊屋里去的”呢?肯定是寧國府里的唄!

    在第四十回里有這樣的內容:“賈母聽說,便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如果惜春是賈敬的女兒,賈母恐怕就不應該稱其為“小孫女兒”了吧?畢竟賈敬不是賈母的兒子,所以這都是在潤色過程中遺漏的地方。

    這些也證明,惜春原本應該是榮國府的人,而不是寧國府賈珍的妹妹,而鳳姐等人原本屬于寧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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