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自道:傅勒眼中的托克維爾
——讀“《舊制度與大革命》究竟說了些什么?”
馬嘉鴻
托克維爾寫《舊制度與大革命》想說什么?他是怎么說的?
托克維爾試圖借助路易十三到路易十六這段歷史的研究,為他自己理解19世紀法國混亂民主的起點進而判斷其演變和結(jié)果,找到一個堅實穩(wěn)定的基礎。理解革命爆發(fā)的原因并不是他寫作的目標,他更加關切的問題是法國絕對主義中央集權制度和官僚組織何以如此頑固又如此脆弱,以至于其發(fā)展既直接是革命的催生物,又以看似是革命的果實被保存,進而以波拿巴主義的復辟的形式卷土重來。他用反諷的方式試圖為一個處于困境的民族尋找未來的希望和當下如何行動的理由,雖然可能答案注定是令人失望的。
為了理解這種法國社會的絕對主義特征和專制政治傳統(tǒng),他進入到法國大革命這一非??鋸埖臍v史事件之中,夸張的事件會揭示出關鍵局限條件的“突變”,也能找到解釋舊制度的頑固性及其“不變”的東西。他處理這個主題的方式揭示出他的洞見。
他追溯絕對君主制和貴族社會的交叉處——絕對君主既清除貴族的原則,塑造了一個高度同質(zhì)化、原子化、沒有政治參與的市民社會;又因?qū)疱X的需求,出售貴族身份,制造出了群體之間的敵視與疏離和全體臣民對于官僚國家無差別的依賴與服從關系——勾勒出政府如何將家長式的權威擴展到整個法國這條線索。從一切依賴于抽象國家,到恐懼從國家那里得到的一切,只有一墻之隔。因而,舊制度是大革命爆發(fā)前的第一個革命,正是這種不斷瓦解和重構中的政治狀態(tài)打開了革命激情的大門。
市民社會中政治權力的退場和行政中央集權化的擴張,造成了政治生活的空白。由于缺乏一種真正的貴族制,作為替代性的文學的貴族制得以被創(chuàng)造出來。文人進入政治活動,文學和哲學精神入駐公共事務中。但是,缺乏政治經(jīng)驗的文人試圖將抽象的政治自由理念引入與之格格不入或截然對立的制度和思想,隨即導致了危害極大的革命。最終,以政治自由為代價的階級仇恨和無限制的平等激情的革命,致使一切努力徒勞無功。終于,奴性的法國臣民歸結(jié)到這樣的思想:不管怎么說,在一個主子下面平等地生活畢竟還能嘗到一點甜頭。
托克維爾對于革命歷史的敘述服務于他對于法國社會關鍵局限條件的發(fā)掘:絕對專制、中央集權的官僚體系、觀念的抽象性和政治經(jīng)驗的匱乏。他使用史實是為了揭示這些關鍵變量在具體塑造革命進程中的持存和變化,而不是為了書寫史實本身。因而,他摒棄了編年的秩序,而服從于觀念的秩序。
為了能夠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確證他這種對關鍵變量的尋找,他要進行橫向的比較研究。考察美國的自治和英國的貴族制度的延續(xù)性和法國中央集權之間的差別;考察德國封建制度存留的完備性和中央集權化進程的落后于法國,分析構成兩國社會主義激情興起的差別;考察俄國如何因為貴族的缺席而助長了官僚的壓迫,分析這和法國官僚體系和絕對主義的增長之間的類似性,這一切都是為了抓到法國緣何為法國的特殊變量,以及解釋為什么是法國爆發(fā)了大革命。所以,為什么說“《舊制度與大革命》被接受為一本歐洲的書”, 那是“因為歐洲人在其中看到了一種在熟悉絕對主義各民族之間理解革命傳統(tǒng)的永恒方法?!?/span>(p.261)
弗朗索瓦·傅勒和弗朗索瓦絲·米羅尼奧這篇文章試圖做的事情則是通過講述《舊制度與大革命》究竟說了些什么,試圖揭示出一種思想史研究的方法。第一,考察托克維爾的生平,找到他所關切的關鍵議題是如何形成的;第二,對于這樣一個關鍵議題,同時代的其他思想家是如何處理的,是否以及在何種意義上塑造了托克維爾進入這個議題的路徑;第三,具體考察和梳理托克維爾在該文本中對這一關鍵議題如何闡釋,進而發(fā)展為一個自洽的體系;第四,對這一議題的闡釋和發(fā)展是如何在他其他的文本中獲得旁證和進一步推進的?第五,思想家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和寫作過程是怎樣的?他們又是怎么做的呢?第一,從托克維爾的家庭和個人經(jīng)歷中尋找舊制度和他本人之間的相互糾纏。第二,考察同時期的法國史學著作及歷史學家,如梯也爾和基佐進入這一議題的路徑,對此托克維爾是怎么評價的,通過對比找出托克維爾的不同之處在哪;第三,勾勒思想家的行文邏輯;第四,找出《論美國的民主》和《舊制度與大革命》之間關鍵議題的聯(lián)系和發(fā)展;第五,考察托克維爾寫作的過程和研究方法。
比如,因為具體的實施和法令字面的意思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所以托克維爾為了去理解舊制度的法國的實際狀況查閱行政檔案時,對于日常管理比那些寬泛的指令更感興趣。為了獲得更多關于革命直接的和感性層面的材料,就不能滿足于只查閱行政檔案,所以為了了解下層階級的抱怨和憎恨,他也閱讀了建議改革的報告和方案。
為了英美的自由傳統(tǒng)和歐陸的革命傳統(tǒng)之間無法消除的差異,從而獲得比較的視野,托克維爾閱讀了麥考來的《英國史》、《關于俄國國民生活的內(nèi)部處境和鄉(xiāng)村制度的研究》、腓特烈大帝的回憶錄等。為了修正僅僅從書本上獲得的知識,他還親自去游歷德國,去和人交談。為了強迫自己把對過去的研究和對現(xiàn)在的研究聯(lián)系起來他還訂閱《科隆時報》,從中找到檢驗自己假設的依據(jù)。這些對于托克維爾如何做研究的事實的歸納背后,來自于作者本人對于做研究在方法論層面上的基本思考。
傅勒本人主張從法國修正主義史學范式,從左翼對法國大革命的政治紀念中擺脫出來。他反對長時段的歷史敘事,主張用歷史批判的眼光重新審視法國大革命。也是因為他注重于觀念構想,不少歷史學家批判其缺乏史料的支持。這樣看來,傅勒看似是寫托克維爾,實則是夫子自道。
托克維爾看法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傅勒看托克維爾和托克維爾看的東西,想著他時代下的問題;而我們看他們和他們看的東西,更想著我們關注的現(xiàn)實問題。我們需用他們的作品來理解他們的問題,更要借鑒他們看東西的方式來認識我們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