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葬禮上回來,三天,像一個長長的夢,一日長于百年。
躺在床上,疲憊的嗩吶聲繞梁不散,吹嗩吶的人已離去,聲音卻不曾停止,它追隨每一個從葬禮上回家的人,進門,上床,進入他們的夢,甚至在清晨隨他們一起醒來。
去世的是丈夫的大媽,74歲,腦溢血,伴其他并發(fā)癥。某天半夜不慎跌落,發(fā)現(xiàn)時已次日午后,意識盡失,靠胃管將流食打入,終油干燈枯撒手人寰。
肉體和這個世界消磨了一生,現(xiàn)在它結(jié)束了。我們把結(jié)束稱作死亡,但并不是。結(jié)束是迅疾的,戛然而止。而死亡是關(guān)于記憶的漸漸消失。
最后的時日,是等待,內(nèi)臟慢慢萎縮,沒人知道那是怎樣的痛。死亡是私人的,每個人都要獨自上路。
病痛才是我們一生最忠誠的朋友,它真實的提醒著自身的存在,明白這肉體的脆弱,不過是蝸牛背負的小小房屋。與藥片共生,與自己的脆弱達成和解,在偶爾的歡喜時刻當分外珍惜。
堂屋放置著冰棺,死去的人靜靜躺著,一疊紙錢覆面,只剩一幅骨架。她是這場喪事的主角,她坐過的板凳被丟在水缸邊,她最喜愛的花布鞋,我還記得新穿時她眼角的喜悅??涩F(xiàn)在,這一切已與她無關(guān)。
這是真實的死亡,還是死亡制造的幻覺?死者在遠遠的岸上,看著這條茫茫的河流,聽著至親的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伤巡辉谶@流淌之內(nèi)。她在岸上。
只有死亡永遠不會再死。死亡永遠年輕。
屋里鋪滿厚厚的稻草。稻草阻隔了瓷磚的文明,生而為人的優(yōu)越感解除了,與環(huán)境的芥蒂也解除了。稻草讓我們的腳底感受到原始農(nóng)耕的記憶,我們像孩子,放下了作為文明人的虛妄。
哭聲像早晨的雨,下一陣就會休息一陣,再濃重的悲傷也不足以支撐持久不衰的哭泣,孩子們圍繞在死者身旁聊著生活瑣事,家庭工作,甚至昨天的球賽,偶爾還會有壓得很低的笑聲。
也許,這就是喪事的意義。它把同一家族的人聚在一起,這樣的機會,似乎只有喜事和喪事。在同一種儀式內(nèi),這就是家族。
在雨天死去的人是幸福的。美國女詩人瑪麗奧利弗有一首詩——
“假如我將死去,我愿意
死在一個雨天——
連綿的雨,緩慢的雨,讓你看不到盡頭的雨。
無論一個多么小的葬禮
為我舉行,我只希望,那一刻,雨不斷從天空中飄落。
前來送行的人,必須慢慢地,深思地走來,
如同走在沼澤邊緣?!?/font>
在去轉(zhuǎn)角的路口給死者“送飯”時,沿麥田邊緣,溝渠里布滿了婆婆納的藍眼睛,我們低頭在小雨中默默走過時,我想到了這首詩。
雨是時間之外的存在。淋漓不斷的雨聲被我們喜愛,因為它呼應著我們內(nèi)心的雨滴。
而有些東西總是被雨聲送來。雨是舊的,是會走路的記憶。在這個宇宙,也許只有我們的地球會落雨,在億萬年前,在海洋形成時,那一場持續(xù)了幾萬年的落雨。
這是一顆悲傷的星球,最大的淚滴。它負載著沉甸甸的海洋,它的淚水里生出了魚,爬行動物,人。也生出風和鳥,這些飛翔的悲傷,是輕的,在地球的引力下,和它一起旋轉(zhuǎn),以一種有節(jié)奏的,平緩的,溫柔的,單調(diào)的旋律,就像音樂中的平均律,因平淡而成為背景,被我們忽視。
就像我們的呼吸,平緩的樸素的,沒有人注意自己的呼吸,只有當我們即將離世。
吐出最后一口之后,我們把呼吸歸還了土地。
三間低矮的老房子,年年翻修。西墻邊有一棵手腕粗的葡萄藤在默默發(fā)芽。雖然不?;貋碜?,老家的意義就是屋前一望無際的麥田,大蒜苗,黑菜,蠶豆,油菜花,也是溝渠里的繁縷,婆婆納,薺菜,野豌豆。一把三十年前的小錘子,一個年輕時陪嫁的樟木箱。也許顏色退了,就像被我們用舊的肉體,而回憶是一塊輕柔的手帕,每擦拭一次它就嶄新一次。
蜜蜂在油菜花上忙碌,據(jù)說,在19世紀的新英格蘭,每當深愛之人離開世界,人們就會對著蜂群低聲傾訴。
麥田上插著花花綠綠的招魂幡,在高高的竹竿上,被斷斷續(xù)續(xù)的雨淋濕,又被太陽曬干,風輕輕吹著它們。
招魂幡上寫著西天大路,那盡頭處便是靈魂的居所嗎?而靈魂是什么?如果我們的肉體只是靈魂的衣服,一世世的衣服,那么,這是一件多么破舊的衣服,這是一個多么老的魂靈。
我常常有一種深深的疲憊,即使身體并不勞累,也許我并不了解住在我身體里的那個年邁的魂靈,就像我并不了解我自己。也許我只是作為這個魂靈的最新一部分枝葉活著,而她是一棵大樹,深深扎根于一世世的記憶,在整個宇宙的記憶之中。
它歸去的地方是空寂嗎?還是吸納更多的東西?重新抽枝發(fā)芽?
有位法國音樂大師寫過一首曲子,記錄了南斯拉夫一個村莊從早到晚的聲音風景。從雞鳴鳥叫,到教堂的鐘聲,再到市場,汽車的聲音。聽起來真實的近乎幻覺,但正是那生活本身的節(jié)奏讓人感動,而曲名也很有意思,翻譯過來就是《幾近空無》。
我們的生活同樣嘈雜,即使聲音依附的事物消失了,聲音仍在獨自旅行,它的本質(zhì)上就是空寂。而靈魂歸處也是那里嗎?有位聲音生態(tài)學家說,寂靜其實是許多、許多聲音。寂靜并不是指某樣事物不存在,而是指萬物都存在的情況。“它就像時間一樣,不受干擾地存在。”
這是四月最美麗的蘇北鄉(xiāng)村,麥苗青青,河流靜止,金色油菜花高過人頭,散落在角角落落,時斷時續(xù),又連成一片直到遠方。
這也是即將拆遷的村落,零星的房屋有一半已是廢墟,廢墟上的野火,來自屋頂?shù)拿┎?。一人高的野火舔舐著斷瓦?/span>
呆頭呆腦的鳥兒,來來回回。有時是幾只麻雀,灰喜鵲,烏鶇,白鹡鸰偶爾站在電線上歡叫,為這明燦燦的春光。斑鳩在庭院里走動,有時成雙,有時只有一只。
因為喪事,最后的幾幢房屋延緩了拆遷日期,夜里睡在這空蕩蕩的村莊,感覺自己是浮起來的,像燈火浮在河流上。一切變得虛幻,夜里只有風雨聲,拆掉空調(diào)的墻壁上露出巨大的孔洞,漏進夜里的星光和清晨的陽光,還有田野的鳥鳴,纏在一起,隨著第一聲嗩吶一起蘇醒。
死去,意味著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感覺不到它照在衣服上的暖香。人回到冰冷的地下。人的不舍,其實是對暖和光的不舍。
而生活繼續(xù)向前,盡管有人說,生活是死亡留下的一點點殘羹剩飯。但冬青之上的新苗依然在長高,紅的像火,一代代的孩子們在長高,春風再次返回。
喪事最后一天去火葬場,是凌晨四點,鄉(xiāng)村的夜空布滿星光。人們走長長的路去送別死者。星夜氣溫低,一種透骨的冷,讓人感覺像走在兩個世界的邊緣,交界處。黑暗中,人們低頭,上車,下車,被一種力量裹挾著,好像還沒有醒來。
骨灰盒和幾件衣服被裝進棺木,釘釘,由幾個年紀大的男人抬著,孝子們走在前面,最前面是吹嗩吶的人,扛著花籃花圈的人,長長的送葬隊伍,像一條緩慢的蛇。
突然抬棺木的人大喊:前面走快一點,因為他們有些體力不支。
重量來自棺木,壓在肩上,而這個力像漣漪,不斷擴散,推動前面長長的隊伍,一種無形的能量波,大家一時加快了腳步。
這無形的手,是沉沉的死亡的重量,它躁動著,像風,有時很高,有時很低,看似虛無,卻無處不在。它催促著我們快點!快點??!快點?。。?/span>
它把我們壓向睡夢,壓向醒來,牙刷,早餐,清晨的公交車,地鐵,壓向愛情,工作,孩子,房子……在小而急迫的催促聲中,我們就這樣匆匆走完貌似長長的一生。
喪事結(jié)束后,村莊就要被完全拆除,老家,不在了。最后一場雨會在最后一幢房屋倒塌之后來臨。留守的人已經(jīng)離去,留下鳥兒,守著去年的樹枝。
死去的人帶走了記憶,而大地的記憶永遠被嶄新的草木覆蓋,被新長大的孩子們覆蓋。
如果可以,我愿意留下看守這些即將逝去的東西。可我知道,喪事結(jié)束后,我也要回去了。
一座嶄新的墳墓高高隆起,人們卸下了悲傷。但是,對某些人來說,死亡遠不止于此。
熱鬧的儀式結(jié)束了,那空下來的部分卻永遠都在,也許當時并不覺得什么,更多的,其實是后來的眼淚。
“待到時機成熟,我們就必須把自己放棄給那處于開始的東西——放棄給火、水、風和土?!?/span>
入土為安。是的。
“你知道的,路途太遠了,我不能帶著這副軀殼,那太重了。那只是一副老舊的軀殼而已,你沒有必要為老舊的軀殼而哀傷……...”
那就,不要悲傷。也許,待到時機成熟,我們將再度恢復我們的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