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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曉虹 - 洗澡

福州有個地名叫“湯門”,是明清時代福州的城門之一。附近的地方叫“湯邊”,舊時迎神賽會的里社組織,其名則叫“金湯境”。湯,顧名思義即熱水,也就是溫泉(現在這一帶還叫溫泉路)。小時(文革末期)每天放學后到湯邊一帶玩耍,經??吹降叵驴又忻俺鲵v騰熱氣,附近的村民忙著用水桶提取熱水。


在湯邊一帶,八十年代初以前有很多的“湯池店”(即澡堂),福州男子特別是老人往往一大早就上澡堂(頭湯最干凈),脫光衣服,拿著毛巾,穿上澡堂備置的木屐,劈里叭啦地走到池邊,跳進大池中,在熱湯里滾一滾,將渾身的皮膚泡得通紅,然后爽暢地爬上來擦干,披著浴巾躺在涼絲絲的竹椅上睡一會兒,再泡杯萊莉花茶,悠閑自在地與同伴“碎喘”(聊天)。晚境順遂的老人,家中無瑣事牽縈,往往能在澡堂里泡上一整天,日復一日,安度晚年。澡堂中有修腳趾的、理發(fā)的,賣“(大、小)前門”、“飛馬”或“水仙牌”香煙的,還有就是兜售碗糕的。碗糕似乎是閩東特有的一種點心,雪白色,松松甜甜的,略帶沙澀的口感,非??煽凇R蚱涿繅K都是放在一只小碗中炊出來的,倒出后的形狀也是碗狀的,故名“碗糕”。在澡堂中賣碗糕的,幾乎清一色的都是福州郊縣的福清人。閩地方言中,“哥”(意即男子)與“糕”同音,故而福州城里人戲稱福清人為“福清糕(哥)”,后者用一種特殊的福清腔調(與福州話聲調略有不同)抑揚頓挫地吆喝著……(關于“福清哥”的詳細情形,可參見拙著《近六百年來自然災害與福州社會》,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


福清人在澡堂中賣碗糕始于何時無從查考,但里人何求的鄉(xiāng)土小說《閩都別記》中就有“福清糕(哥)”的戲稱。根據歷史學家、福州人傅衣凌教授的看法,小說大約成書于“清乾嘉之際或更后些”。它是當時福州說書人根據本地民間傳說,參照歷史故事拼湊而成的一種話本。倘若考慮到民俗傳承的慣性,福清人賣碗糕的歷史想來不會太短。


福清系福州的郊縣(今設市)之一,在歷史上也是福州府的一個屬縣。該地災害薦臻,又多是沙土,只宜種植番薯,民生極為竭蹶困窘。在舊時代,生計無聊的福清人除了賣碗糕,就是當“獅公”(道士)和和尚。由于地瘠人稠,不少福清人更是多往海外發(fā)展。許多人飄洋過海,前去日本謀生。


晚明及清前、中期,正值日本近世的江戶時代(一六○三—一八六七年)。當時的日本人,對于中國文化頗為著迷,舉手投足、穿衣戴帽均悉心模仿。誠如《清俗紀聞》序所說的那樣:


即一物之巧,寄賞吳舶;一事之奇,擬模清人,而自詫以為雅尚韻事。


“吳舶”也就是航至日本長崎的中國商船?!肚逅准o聞》成書于十八世紀九十年代(日本寬政年間,相當于中國的乾隆時代),它是由長崎奉行中川忠英監(jiān)修、以唐通事向前來日本貿易的蘇州、湖州、杭州和嘉興一帶的清朝商人采風問俗而寫成的一部著作。書中對于江南和福建等地的“(吉)兇之禮,輿服之制,<SPS=2251>舍之法,以至屋室飲饌、器財玩具、日用人事之微,旁逮緇黃之俗”,全都圖文并茂、巨細無遺地詳加記載,這是研究十八世紀前后南中國庶民日常生活及風俗文物的重要史料。該書卷之二《居家》對“人浴”有如下的記載(意譯):


沐浴在歷書上有湯沐日和剃頭日,夏日隔三、四天或四、五天洗一次,不天天湯浴,而多是將熱水放入浴盆,用毛巾浸著擦拭身體。


農夫、雇工等小戶人家在浴堂湯沐,浴堂的浴池八、九尺方或一丈二、三尺方,其中灌滿熱水后,可供二、三十人入浴。


浴堂有店主、管家和看管衣柜者,衣柜上編有號數,鑰匙上也帶有號數牌。有人來洗澡,就將帶有同樣號數牌的毛巾交給來人,衣裳放入柜中鎖上。洗浴完畢,照毛巾和鑰匙的號數開啟衣柜,交了湯錢,穿上衣服。浴資一人三個銅錢。


該書附有“浴殿(堂)”圖。據平凡社出版的普及本《清俗紀聞》編者孫伯醇和村松一彌利用內閣文庫所藏彩色繪本,對圖片作有說明:


浴堂亦即風呂屋。浴堂入口處的番頭(掌柜),坐在黃色竹籠制成的柜臺上,入口兩柱上的對聯(lián)寫著:“楊梅結毒休來浴,酒醉年老沒入堂?!秉S色湯舟是木制的,上方有陸湯之舟,兩者之上放著手桶。浴池由石頭鋪墊而成。湯桶呈黑白相間的花道兒。跟前的一個人正坐在盆里洗著身子,灶門前的男子手上拿著吹火的竹筒。


“陸湯”是指澡堂里作為沖洗用的干凈熱水;而手桶也就是提桶,亦即帶梁(拱起或成弧形的柄)之水桶。當時到日本長崎的中國商人,勢力最大的主要有江浙和福建兩個地域的人群。從《清俗紀聞》“浴殿”圖中,可見是以柴火燒沸湯水的浴室,與福州自然天成的溫泉顯然有所不同,故而當是江南一帶的浴室場景。


從中國的史籍來看,江南一帶的浴室有不少記載(韋明鏵先生作有《考“混堂”》一文,載《揚州曲藝論文集》,江蘇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我們可以以此對照《清俗紀聞》中的相關資料。明代中葉杭州人郎瑛曾說,杭州八字橋東有浴肆,“夜半即有湯”。他在《七修類稿》卷十六中進一步指出:


混堂天下有之,杭最下焉。吳俗<SPS=1078>大石為池,穹幕以磚,后為巨釜,令與池通。轆轤引水,穴壁而貯焉。一人專執(zhí)爨,池水相吞,遂成沸湯,名曰“混堂”。榜其門則曰“香水”。


從社會史的角度來看,到混堂入浴是生活在蘇杭一帶之“天堂”中人的一種日常生活享受,同時代的北方人大概不曾擁有,甚至也沒有意識到舒筋活血、順氣暢懷的個中樂趣。對此,江戶時代日本文人山崎美成著有隨筆集《世事百談》,該書卷三載“唐人ぱ浴せずとぃふ諺”,中引《一家言》李漁向倪涵谷孝廉借澡盆一浴的文字,其書妙趣橫生,亦可見南人與北人之風俗迥別:


弟入都半載,塵垢滿身,未經一浴,無其具也。北人都不弁此,且謂多浴耗神。不審此地諸公得此養(yǎng)生妙訣,果能與彭<SPS=0800>比算否?老年翁以南人居北,必然避此迂風,幸為一假。磁盆寓中盡有,但恐浴至好處,忽然瓦解,吃驚致病,則耗神之說驗矣,將為北地諸公所笑!故必求其木者。


山崎美成繼而指出,當時來舶長崎的清人,也不洗澡,而只是將毛巾浸泡在熱水中,然后擦拭肌膚。他以為,這大概就是《一家言》所謂的“北人迂風”吧!


揆諸實際,笠翁欲借木盆而不用磁盆,倒不完全是擔心怕洗到人港處遽而土崩瓦解,而可能是由于他在南方洗慣了“盆湯”。因為盆湯時所用,均系木盆?!肚逅准o聞》“居家”中,就有“盆湯”一目。盆湯是一人一間,并備有一個木盆的湯浴,這當然是比較高級的浴室,不過每人平均需花費三、四分的銀子,應屬穿長衫者所得享用。因此,笠翁借木盆洗澡一事,似可折射出當時北地盆湯甚至混堂還尚未普及。大概只有等南人北上達到一定的規(guī)模,澡堂乃至盆湯(北方稱為盆塘或官堂)才會擁有市場。


對于北方的澡堂,日本學者波多野太郎先生所編《中國語學資料叢刊》中就有一些描述。例如其中的《北京市井風俗編》第十八章就寫道:


北京里的澡堂子,是人洗澡的地方兒,他那門口兒,可是有好些個記號兒,墻上是寫著“官堂”一座,“盆堂”幾座,又寫著“凈水池堂”一座,中間兒是一個挺大的“堂”字兒,對子總是“身有貴恙休來洗,酒醉年高莫入堂”?;蚴菍憽敖痣u未唱湯先熱,紅日東升客滿堂”。都可以的。要是到了晚晌的時候兒,是在門口兒立著一根狠(很)長的杉高桿子,上頭掛著一個燈籠,所為的是有人要洗澡的時候兒,好容易找的著?!窃杼米?,也不算是干凈,因為北京人家兒多半兒都沒有澡盆,沒法子才上那兒洗去。要像是南邊的地方兒,不但澡堂子狠干凈,而且家家都有澡盆,隨便就可以洗,不像北京風俗,都是上澡堂子去洗澡去的主兒狠多。


文中的兩幅對子,其中之一的下聯(lián),與《清俗紀聞》所載大致相同;而另一幅對于,則是北方浴室的通例?!独m(xù)都門趣話》曰:“從前京師澡堂,率于門首粉墻上署一聯(lián):‘金雞未唱湯先熱,紅日東升客滿堂。’千篇一律,幾無人敢更易一字?!毕啾戎?,在“南邊的地方兒”,澡堂不但干凈,而且很早就已頗具規(guī)模。在清代中葉,揚州城內外有數以百計的混堂。對于混堂內的設施布置,《揚州畫舫錄》卷一《草河錄上》有如下的描述:


……并以白石為池,方丈余,間為大小數格:其大者近鑊水熱,為大池,次者為中池,小而水不甚熱者為娃娃池。貯衣之柜,環(huán)而列于廳事者為座箱,在兩旁者為站箱。內通小室,謂之暖房。茶香酒碧之余,侍者折枝按摩,備極豪侈。男子親迎前一夕入浴,動費數十金,除夕浴謂之“洗邋遢”,端午謂之“百草水”。


李斗筆下的“浴池之風”,“并以白石為池,方丈余”,不僅與吳俗相同,也跟差相同時的《清俗紀聞》之描述頗相類似,這說明后者對澡堂的描摹,確實是以江南浴室之場景為其素材。晚清惺庵居士《望江南百調》有:“揚州好,沐浴有跟池,扶掖隨身人作杖,摹挲遍體客忘疲,香茗沁心脾?!边@說的也就是“折枝按摩,備極豪侈”的情形。福州澡堂水不甚熱者也稱“娃娃池”,因為小孩肉嫩皮薄,經不起皮厚肉粗的老人那樣可以用熱湯猛燙,故有此稱?!跋村邋荨彪m然不曾聞說,但“有錢沒錢,洗湯過年”,卻也是無論貧富均都奉行的準則。因此,除夕日澡堂的生意總是頂好的,有時竟至于排起了長龍。男子做親(結婚)前一夕必至澡堂入浴,這也是慣例。或許是過于憧憬隨即而至的“小登科”,有時喜極生悲,準新郎倌神魂顛倒糊里糊涂,竟至誤入滾燙的大池(大池水極燙,也最干凈,似即《清俗紀聞》所謂的陸湯。一般人只是用手桶舀出,摻以冷水用來洗頭),燙壞了身子,最終釀成悲劇的事例也屢有所聞。


據前述《七修類稿》稱,混堂門榜曰“香水”。在清代前期,揚州城內蒔花賞鑒,蔚成一時風尚。特別是菊花,到雍、乾年間,栽種漸趨繁盛。于是,費執(zhí)御《夢香詞》稱:


浴池郡中(按:指揚州)美甲他處,池水日以野菊花漬之,名曰“菊花香水”。


這與福州稍帶硫磺味的溫泉不同,也可作“香水”的一個注腳。


至遲自清代起,揚州就有“早上皮包水,午后水包皮”之說。“皮包水”是喝茶,“水包皮”也就是洗澡。這種風氣曾隨著豪侈風雅的“揚氣”或“鹽商派”的生活方式之傳播,在蘇北各地都頗為盛行,即使是濱?;内钜膊焕?。日本早稻田大學中央圖書館所藏貴重書——彩色畫卷《清國漂流圖》中,文化七年(一八一○年,相當于清嘉慶十五年),日本船“長久丸”自琉球那霸歸國途中,陡遇風暴漂至中國。這些日本船員在經過通州(今南通)城西門一帶時,就看到當地的“混堂”。根據差相同時的中國方志記載,從通州沿運鹽河和串場河北上,到僻處海隅的東臺,那里竟也是“<SPS=1814><SPS=1812>通衢,多茶肆、浴<SPS=0675>”。“浴<SPS=0675>”也就是混堂。
在揚州一帶,澡堂中修趾甲、剃頭者多是江北人(很多是蘇北鹽場各縣排泄出的無籍游民)。晚清兩淮鹽業(yè)衰落之后,服務性階層紛紛外徙,誠如徐謙芳《揚州風土紀略》所述:


揚地產妓女、傭工、庖人、剃發(fā)匠,此亦不必諱也。傭工僅及于海上,余則各省多有之,發(fā)匠且達于東瀛?!?/p>

故而后來揚州以“三把刀”(即剃頭刀、切菜刀和修腳刀)著稱。其實,“三把刀”的說法,并不為廣陵所專美。福州的“三把刀”也相當有名,其中的剃頭刀、修腳刀也多附麗于湯堂。清人王式金《福州竹枝詞》曰:


湯門城外水常溫,結構亭臺自一村,浴罷半甌茶乍試,歸途涼趁日初昏。


該詩自注:“湯門井樓門外出溫泉,土人構亭館為浴室,暑月游人極盛?!睖T、井樓門為明清時代福州相鄰的兩個城門,鄉(xiāng)土史家陳文濤先生曾著有《福州市上下古今談》,其中就有三山溫泉的詳細記錄。早在宋代,福州已有湯井巷、溫泉坊的地名,及至明清時代,湯門、井樓門一帶更是形成了馳名遠近的溫泉休閑區(qū)。清人施鴻?!堕}雜記》曰:


閩縣井樓門外有溫泉焉,居民于其處開設浴室,謂之湯堂,夏日尤多。有日新室、一清居、萬安泉、六一泉等名。重軒覆榭,華麗相尚。客至,任自擇室,髹盆<SPS=0545>幾,巾拂新潔,水之淺深唯命。浴后,茗碗啜香,菰筒漱潤,亦閩游一大樂事也。近來又兼設酒館,珍饈咸具,大食小烹,咄嗟而辦。雛伶妙妓,挾箏琵,攜管笛,往來伺跡其間,清歌艷曲,裂石穿云,夕陽在山,贈以纏頭而散。


施鴻保并引清人查初白《炎天冰雪集》中的《鳧山同年邀游城東湯泉詩》說,在清初當地就已開設浴室?!傍D山”即滿保宗,時為閩浙總督,他邀其友查慎行同浴其處,可見當為比較高級的浴室,恐非一般引車賣漿者流所可享用。


據說,夏季“洗湯”,在浴室中出一身熱汗,對發(fā)泄酷暑郁悶之氣頗有助益。不過,湯池店內“暑日游人極盛”,恐怕更多的還在于“浴翁之意不在湯”吧?!


福州湯堂中“雛伶妙妓”那樣的角色,在江戶時代的日本風呂屋中也曾出現,稱為“湯女”。據遠藤元男《近世生活史年表》(雄山閣一九九五年二月版),寬永十年(一六三三年,相當于大明崇禎六年),江戶(今東京)就流行起湯女風呂。風呂屋中的湯女原來是“垢搔女”(替人洗去污垢的女子?)的角色,后來才演變成三陪性質的賣春私娼。


在江戶時代,日本人通過與清朝商人的交往,并從購得的大量漢籍中了解中國,學習唐山人的穿衣戴帽。享保年間,唐通事通過詢問來舶長崎的清人朱佩章,寫成了《清朝探事》,詳述中國的風俗文物,其中就有對“福州式木屐”和“杭州式木套”的狀摹。只是不知此處的“福州式木屐”,是否就是湯池店內所見的那種“鞋拖屐”(elokiak)?


據《大阪繁昌詩》的記載,日本的“浴肆事實狀態(tài)”,“與西土頗相似”。中國在地理上位于日本的西方,日本人稱中國人為“西人”,“西土”也就是中國。江戶時代日本人的漢語教材中有一部叫《鬧里鬧》,其中就講到中國蘇州的浴室:


……當初潮州人初到蘇州地方,……忽見一個浴室,說是里頭有絕精的香水,今日新開的。許多人去洗燥(澡)。那潮州人,那一日轉灣抹角,轉過了許多灣,多走幾里路,覺得有些倦了,心里要去洗浴。走進浴堂去看,那浴堂里頭果然潔凈,每人名下一個衣柜,衣柜上編做號數,又有一根二寸來長的號籌拴在手巾上。但洗了浴出來的人,那掌柜的驗了號籌,開了衣柜,交把衣服,再不得差錯。當下潮州人脫了衣服,<SPS=0421>了手巾和號籌,走進浴池里。那浴池里香水初熱,好不爽快。洗了半晌,傍邊有一個人對潮州人說道:“大叔,我替你洗洗脊背?!背敝萑说溃骸斑@是極妙的事情,但是不曾相與過的,不敢勞動你?!蹦侨说溃骸斑@何妨?洗了你的,輪一遞一手,我的背也要勞動你洗一洗?!闭f罷,不管他肯不肯,就去洗背。那人道:“我這手巾不知那個洗過的,有些狐臭?!背敝萑寺犚?,忙把自己的手巾遞與那人,道:“我這條手巾還乾凈,著實替我洗洗?!蹦侨私舆^手巾,替他洗了一會,口里不住的說道:“好水,有趣!”不想那人早已把自己的號籌抵換了潮州人的去了。這潮州人那里留心,在水里打滾燙尻哩。那人捏著手巾號籌,故意說道:“好水,我去小解來再洗一洗?!闭f罷,連忙走將出來,把號籌交把掌柜的看了,那掌柜的驗過了號籌,開了衣柜,把潮州人的衣服,穿在身上,拖了鞋子,其余的零碎,卷在一處,挾在肋腋也,急急忙忙打發(fā)了浴錢,飛奔也似往外頭去了?!髞磉@個人(按:指潮州人)到東洋來做生意,那一年我還做職事,在館里見他的時節(jié),把這遇著騙子的話,說把我聽。


職事,大概也就是唐通事。《鬧里鬧》是長崎培養(yǎng)唐通事的課本,而當時的通事中有許多都是福州人(指說福州方言的人,除了府城外,還包括福清、長樂等地)特別是福清人的后裔。在福州,故老傳說中有許多在澡堂中受騙的故事。有一則故事是說某瞎子富翁上澡堂,一個窮人想騙他的衣物,并借機愚弄他,就假裝是個伙計,聲稱自己姓“齊”,名“梨漢”,讓他將衣物放心地交給自己。結果,等富翁下了湯池后,他就將衣物錢財悉數席卷而去。富翁浴畢,大呼“齊梨漢”,結果引來眾浴客圍觀起哄,精赤條條地出乖露丑。原來,閩地方言,“齊梨漢”與“齊來看”同音。當此小市民之狡黠與機詐彌漫于整個社會之際,即使是到了晚近,老輩還總是告誡后生,上澡堂千萬不要帶手表等貴重物品(當時手表是個大件,與時下不同)。下池之前要用被單(鋪在竹椅上的藍色條紋布單)包好自己的衣服,最好竹椅要離浴池近些,能為目光所及,以便于看管。較之福州人,揚州人顯得更加精明。日本《大阪繁昌詩》引揚州人石成金的《傳家寶》曰:


浴池混堂內,賢愚人眾不可多帶銀錢,如久浴,可出池將衣箱看過再浴。(又曰:如浴完穿衣時不可背著衣箱,須緊靠箱前,勤勤照看。穿完衣服,起身時,須將箱內各處用手一摸,恐有零星遺忘之物。大抵日間洗浴,失物者少,而黑晚多致誤事,又曰:要日間初開池時進浴,人既稀少,水又潔凈,倘至黑晚,人多水污,失落衣物尚是小事。人眾混雜,多有梅瘡、結毒、疥癩之類,倘傳染于身,流害無已。)


明清時代江南的生活藝術對于江戶時代的文人趣味,有著直接的影響。生活藝術類的著作(明清文人的筆記、隨筆,如《五雜俎》、《考<SPS=0566>余事》、《江<SPS=1713>消夏錄》等)在日本均相當走俏。譬如,江戶時代后期日本文人畫壇的重鎮(zhèn)谷文晁,在他的《畫學齋過眼圖稿》中,就詳細引用了石成金的《天基樂事》,揣摩后者的“掃地之樂”、“靜坐之樂”、“讀書之樂”、“飲酒之樂”、“賞花之樂”、“玩月之樂”、“觀畫之樂”、“聽鳥之樂”、“狂歌之樂”和“高臥之樂”。石氏有關混堂的論述,更作為經驗之道為《大阪繁昌詩》大篇幅征引。


在《大阪繁昌詩》作于幕末的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其書卷之中“浴肆”條下先是收錄一首詩:“眾歌疑是樹間鳥,群浴看如水上鳧,萬客須清心底垢,何愁污濁滿肌膚。”其下注云:


……浴肆又名混堂,都俗稱之風爐屋,其開門也卯,其閉之也戌矣。門外揭紅燈,題以號,號屨之皆以湯宇(櫻湯、扇湯、布袋湯、時雨湯之類)。肆主坐高壇,收浴錢(孔方八穴,至嚴寒必增)。


接著,《大阪繁昌詩》引用了《七修類稿》、《傳家寶》等書,說明浴室的“和、漢同風同弊”。從上述可見,當時大阪的浴室卯時(早上五點至七點左右)開門,戌時(約晚上七點到九點)關閉。而肆主坐高壇,收取浴錢,此與《清俗紀聞》所記及圖式頗相類似。


在江戶(今東京),早在德川家康人府之翌年,亦即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年,相當于大明萬歷十九年)夏,當地開始已有澡堂出現。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二編曰:


混堂或謂湯屋,或呼風爐屋。堂之廣狹,蓋無常格。分畫一堂,作兩浴場,以別男女。戶各一,當兩戶間作一坐所,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監(jiān)此而收錢,試事者謂之伴頭,并戶開牖,牖下作數衣閣。


周作人先生在《浮世澡堂譯后記》一文中,曾說“《浮世風呂》在卷頭一葉插畫里,下半畫著伙計坐在帳臺上的情形(兩旁的一幅對子卻非日本所有,乃是從《清俗紀聞》卷二抄來的,雖然不知道中國浴堂在清朝是否如此)”。但我想,寬政十一年(一七九九年,清嘉慶四年)林述齋在《清俗紀聞》序中曾說:“竊恐是書一出,或致好奇之癖滋甚,輕佻之弊益長”,也就是擔心《清俗紀聞》的問世,會對日本社會模仿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因此,《浮世風呂》插畫中的對子,或許正可說明中國混堂對浮世風呂的影響。


周作人接著說,式亭三馬的落語小說《浮世風呂》,借澡堂作為舞臺,讓日本社會中的男女老少,走上臺來,“對唱說白,表現自己”。這樣的角度,無疑是找準了一個恰當的切入點,這頗有點像是《茶館》所給予老舍以創(chuàng)作空間那樣——其實,無論是澡堂,還是茶館,都是東方人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之一。韋明鏵先生曾引《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中的一段話:


從前有一位父執(zhí)告訴我說:“中國有三個城市,少年人不宜久居,就是揚州、蘇州、北京。揚州有句俗語‘早上皮包水,午后水包皮’,形容一般人的生活,上午在茶館,下午在澡堂。蘇州人也是茶館生活。北京的情形,雖然微有不同,而那些有閑的少年養(yǎng)成了這種習慣,生活過于懶散,是無法求得進步的。”


這讓韋先生“產生一種奇想”——“也許混堂的‘混’字不僅僅是形容浴池中的水,而是形容浴池中的人?!臁且环N生活環(huán)境、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


“混”的反面就是“非混”,也就是認真,正像從前老人家的那句名言所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鄙砸槐容^,我們中國人恰恰缺的就是這“認真”二字。相形之下,日本人的一板一眼,使得他們的許多東西雖然都學自中國,但其模仿制品卻往往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日本的尋常物品具有一種精致的美,傳統(tǒng)的生活享受,也隨著經濟的高度發(fā)展卻并沒有褪色,而是愈益精致,從而成為代表日本文化的一種生活方式。與此反差強烈,歷史時期曾處在東亞文明核心地帶的不少傳統(tǒng)的生活藝術,卻正隨著經濟的成長而逐漸淡漠乃至湮沒……


小時候三分錢、五分錢(浴票之外另發(fā)肥皂)洗一次澡,當時泉源很多,澡堂也相當不少?!伴}地地卑溫”,溫泉似乎是此種氣候的天然調劑。八十年代初從四季如春的福州來到長江以南沒有暖氣、冬季濕冷的上海,第一年手腳龜裂,并結凍瘡,但回去泡一次溫泉浴就全好了。只是此后隨著城市建設的快速發(fā)展,泉源紛紛被大賓館和機關宿舍所圈用。余下的一些澡堂,價格上揚固不待言,部分人飽暖之后滋生出的某種欲望所留下的“難言之隱”,以及與之相關的不古世風愈來愈缺乏“沒人堂”“休來浴”之類的自律公德,也讓人對大眾浴室望而卻步。此外,家庭衛(wèi)生設施的改善,社會生活的日趨商業(yè)化,人們生活節(jié)奏的加速,使得悠閑迅速地遠離了平民百姓。劈里叭啦的木屐聲再也聽不到了,傳統(tǒng)食品似乎失去了她的魅力,碗糕以及伴隨著的那種抑揚頓挫的吆喝久違了,市面上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了“紐約客”、“桑拿浴”,而舊時的城市風情卻正迅速地消逝得無影無蹤。


附識:一九九八年三月,雨窗靜寂,陡聞吠聲聒噪,聊作小文存此留念,且志鄉(xiāng)土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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