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嶺南沈勝衣
立春
2006年2月4日,初七人日,恰逢立春。這是春節(jié)假期的最后一天,閑靜無事,讀與節(jié)氣歲時有關的若干書籍:王景科《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詩詞鑒賞》,伍守真《詩歷》,劉克莊《后村千家詩》,《禮記》,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吳自牧《夢粱錄》,周密《武林舊事》,魯明善《農桑衣食撮要》,元司農司《農桑輯要》,徐光啟《農政全書》,張岱《夜航船》,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陳淏子《花鏡》,韓養(yǎng)民等《中國古代節(jié)日風俗》,朱大渭等《魏晉南北朝社會生活史》,李斌城等《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所讀計為春節(jié)至立春、人日的詩詞近百首,以及關于整個正月的記載。
古時的“春節(jié)”是立春,民國時起,才將農歷正月初一改名春節(jié),而將正月初一的稱謂“元旦”移為西歷的1月1日。故此,初一至立春,在古代是歡慶騰騰之時,看諸書所記各個朝代、不同地域的儀式風俗,五光十色,紛繁眩目——在現(xiàn)代城市中已大都蕩然無存了,只能以閑讀古籍來追想一份紙上春色。
關于立春的詩詞,四年前讀過王景科《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詩詞鑒賞》的“立春”部分,感到辛棄疾《好事近·席上和王道夫賦元夕立春》下闋最近于我的心情:“紅旗鐵馬響春冰,老去此情薄。惟有前村梅在,倩一枝隨著。”——如今讀得更多,還是覺得這幾句最好。
人日、立春,古時皆以天氣晴明為吉兆。這邊廂,卻是前幾天晴熱,而今早開始冷空氣來臨,多云陰涼了。雖然戴復古《人日》云:“人日不陰今見稀”,但到底還是有點掃興。幸好在《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中讀到一段話:“(人日)陰沉沉天氣往往給人不吉利的感受,(但)人日若逢立春,春意盎然,給人以快感。”就是說,兩個日子交疊,多少帶來了一點好心情。(雖則如前述,喜慶都是從古書上看來的。)
而更加天公作美的是,下午又開始放晴,暖陽照花——甚感天意知心。
下午看DR推薦的侯孝賢電影《最好的時光》。又是朱天文編劇,侯、朱組合,一貫的細膩,如這初春風物之幽微,故事也像春日般兜轉,糾纏,微弱。講張震與舒琪的三生三世,無論是六十年代的兜轉尋覓,上世紀初的難求終身,現(xiàn)時代的糾纏搖擺,能夠在一起的時光(那時光,微弱到話語已減至最少),便是最好的。
晚上恰收到DR春節(jié)寫的信,談到記憶中的花木。
自家那些花果:水仙、勿忘我、康乃馨、圣誕紅已經由盛而略顯殘,白茶開剩一朵;杜鵑、銀柳、蝴蝶蘭、蕙蘭、菊花、芍藥、桂花、年桔、人參果還好,金黃和粉紅的百合則猶自前赴后繼地開……按古籍皆謂立春、正月“草木萌動”,各種農藝之書也多述此時栽種花木蔬果之法,惟因嶺南冬暖春早,故有此況。
古人詠春,既有氣象一新之欣喜,更多的卻是年華消逝及思人憶往等等傷嘆。如立春恰在人日的古詩詞,以宋人毛滂《五陵春·正月七日,武都雪霽立春》的結句最佳:“老也探花人。”——只是,無論北方的花發(fā)人老,還是南方的花隨人老,都未始不是“造物憫人”:老去情薄,總有幾枝隨著。
生命也總是這樣,在廣大的悲感上,開出小小的歡愉。
雨水
2月19日雨水,天氣也正是陰云、冷風、潮霧、濕地,用普里什文的話是:“雨意垂垂”。(潘安榮的妙譯。)
上午,續(xù)讀丙戌年“開年書”,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歷》和《大地的眼睛》:“對于我們這些從事物候學,觀察自然現(xiàn)象一天天變化的人說來,春天是從光的增強開始的。”“道路上開始了光的春天。”“光的春天開始了,林子里,四面八方都睜開了湛藍的眼睛。”……
下午,致信谷林。
述今年有心循時令節(jié)氣、讀節(jié)俗物候之書。談日前(正月十九日,古代元宵節(jié)收燈之日)得蒲積中《古今歲時雜詠》,所讀的與這段時日有關的佳作:宋祁《甲申首歲》云:“故歲時光漏中去,新正甲子卷中來。迎新送故只如此,且盡燈前藍尾杯。”司馬光的“春帖子詞”《太皇太后閣》則寫:“春來無以消永日,閑取經書教小王。”前者不無窮酸味,后者頗有富貴氣,但那意思我都喜歡:無論書生或皇家,皆以書卷消遣春光與流年。趙崇磻《立春日舟次藕池阻雪有懷》:“手持新歲酒,空繞落梅行。”薛道衡《人日思歸》:“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則見出書卷之外,新年另一佳伴正是春花。
談身邊花事:院子里幾處圍墻、欄桿上開了一片片密密匝匝的橙紅色的炮仗花,深紅的杜鵑也一叢叢地開了;有一株新栽的小桃,開了粉色花兒。大街上除了紫紅的洋紫荊,運河邊一樹宮粉羊蹄甲、一樹白紫荊也特別刮目。引收燈日同時所得陶毓汾等編著《節(jié)氣·氣候·農業(yè)》的記載:北京平均初春日期是3月8日,標志是羊胡子草發(fā)青。說此信寄達之時,當距草青春臨不遠矣。
雨水第一候是“獺祭魚”,這一物候現(xiàn)象后來演化得書卷意味十足:古人謂此時獺將捕得的魚陳列水邊,猶如祭祀;故將羅列典故、堆砌成文稱為“獺祭魚”。最出名的是李商隱,說他“為文多檢閱書冊,左右鱗次,號獺祭魚。”——在此物候背景下,是夜開讀梁錫華《李商隱哀傳》。
古人對雨水節(jié)少有專門的吟詠。這天讀到李商隱有一首《春雨》,頭四句甚好:“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驚蟄
3月6日驚蟄,將雨水節(jié)氣里讀畢的梁錫華《李商隱哀傳》、袁于令《隋史遺文》和王小波《唐人故事》三書讀后感,合成一篇《春日讀唐三種》,交付黃成勇《崇文》。
接QZ來信。談收到我上月去信那天,得到張中行辭世的消息。說我淡出網絡,很好。
即夜回電郵,附上張中行逝世后應《深圳晚報》約寫的紀念文章《暗難縷縷,惟寄片思》。
連日大雨,濃霧彌天,濕氣漫地,陰悶輕寒。續(xù)讀普里什文,恰見他寫到:初春難得有風和日麗的天氣,“但是終于有一天晚上,早春柳樹初舒嫩綠,碧草吐出清馨,報春花也開了。那時候回顧一下,就會想起,為了一個良宵的創(chuàng)造,我等待了多少個朝朝暮暮,經歷了幾多風雨。那時,你仿佛就同太陽、風、云一起參加了這個創(chuàng)造,為此今晚你就得到了它們的回答:‘你沒有白等??!’”——潮濕悶人之夜讀此,頓得開解:等著大自然的創(chuàng)造吧,你不會白等的。
春分
3月21日春分,霧霾陰濕。讀古人春分詩詞十余首。
春分之愁怨,李煜有首《清平樂》,以“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等句著名,背景正是春分:首句謂“別來春半”。春分之生趣,則宋琬《春日田家》句云:“夜半飯牛呼婦起,明朝種樹是春分。”
宋琬是山東人。而昨日所得之林業(yè)部《林業(yè)生產節(jié)令表》,記廣東“春分”開始封山育林也。
此時,陽臺上的六葉樹,二十多叢新葉皆已生至逾掌大;樓下的兩棵木棉,分別有十多朵、二十多朵花——油綠與橙紅,分別初成氣候。
晨早往江邊看那棵800年老木棉,開了一個多兩個月的花,漸漸掉落,只剩三分一枝椏上紅艷尚存?!衲甏禾彀l(fā)現(xiàn),木棉是樹齡越老開花越早。現(xiàn)時最好看的是運河邊:馬路一側兩棵正值“壯年”的高大木棉,滿樹紅花,各有千朵以上了,烈焰燒天;馬路另一側河邊,那棵白紫荊滿樹白花,也是開到最盛。隔河望去,白紫荊正在紅棉的中間,仿如兩個鮮衣怒馬的火紅大漢,簇擁著一位銀妝素裹的美艷少婦,在其他叢叢綠樹中脫穎而出,奪目醉心。
收到在孔網所訂書2種:
宗懔等著《荊楚歲時記·及其他七種》。書中載:“春分日,民并種戒火草于屋上。有鳥如烏,先雞而鳴,架架格格。民候此鳥,則入田,以為候。”按《逸周書·時訓解》載春分第一候是“玄鳥至”,玄鳥,燕子也,《禮記·月令》載,這天皇帝還得親自到廟里進香:“玄鳥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天子親往……”這說的是中原地區(qū)燕子北回的情形。南方對此自不會有這般隆重的驚喜。宗懔所述荊楚一帶此候的如烏之鳥,不知是布谷還是什么鳥。但我在嶺南,今天確是覺得院子里的鳥聲甚為熱烈。
《新刊大宋宣和遺事》。為《水滸》資料而購,也喜歡這個書名:“大宋”,何其赫赫;“遺事”,則又有一股耐于咀嚼的“寂寥金燼暗”的味道。
煙波十四橋發(fā)手機信息來。我答:今天是春分,春天的一半,晝夜對半分。想起林語堂說過,人生最圓滿的境界不是“滿”,而是“半”。謹以此祝禱。
雋飴來電郵,談約稿事,也說:淡出網絡很好啊。
后半夜,響了第一道春雷。
清明
4月5日清明,難得無雨,真正清新明朗的清明。
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停在院中兩棵木棉樹下的小車,車頂上落了一大朵紅棉,白色的車,紅色的花,煞是好看,仿佛樹木對我的問候。
周圍落花更多。當然樹上還有不少紅灼灼花兒,但這兩棵是城中木棉開得遲也落得遲的,這種嶺南最后的木本春花將逝了,樹枝上已吐出新一輪的嫩綠葉芽。
于是那朵花又像是春天向我的告辭。而我也很應該向正在離去的春天致意——乃將兩個月來讀“普里什文文集”春天部分的讀后感,整理成一篇《春天口授的筆記》。
即夜發(fā)給《文匯讀書周報》雋飴,希望能趕及春天的尾巴。
夜讀清明古詩近百首。蘇軾的《東欄梨花》真是惆悵:“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又王禹偁《清明感事》三首,之三云:“多謝東風相管顧,解將花片入書窗。”略近我今早見紅棉墜于車頂天窗的欣喜。其之一云:“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按寒食禁火,清明重新生火,唐代起有朝廷御賜新火之例——那朵木棉花,則又像是天公分予的新火了。
夜并看克里斯托弗·諾蘭編導的《記憶碎片》(MEMENTO)。
電影很好(男主角的演出也極出色),是有懸疑情節(jié)又有思想內涵,能吸引人看又能讓人回味思索的佳作。記憶、遺忘,可以對人生造成那樣驚心的后果,使人對之悲憫。我們究竟要記憶,還是要遺忘,哪一種能使我們活得好一點?我們是為記憶而活,還是為遺忘而活?保留記憶,值得嗎?制造記憶,應該嗎?毀掉一些記憶,以便保留另一些記憶,是不是我們的通病?即病的不只是那極端的主人公,更是我們所有人?……這樣想下來,影片所驚心所悲憫的,其實是生命本身了。
這部影片,對于像我這樣,曾經長久沉溺于記憶與遺忘、困惑于這個話題的人,尤其別有意味。
谷雨
4月20日谷雨,多云。
接到通知:法國領事館的簽證批出來了!
巴黎,一個多年的美夢,終于打開了大門。
讀上月所購張奮泉《法國自助游》,此書是“背包客”所寫,有許多實地經歷得來的行、住、食詳細實用資料。
夜,致信谷林。
感謝寄贈其整理的《鄭孝胥日記》,說讀《整理說明》,真是好文字,動人回環(huán)。
告知《書簡三疊》中其詢“城南好酒如春泉……”一詩,經煙波十四橋見告,出自黃景仁《中秋夜游秦淮歸城南作》??蓢@我當年畢業(yè)論文以黃仲則為題,卻未熟讀,慚愧。
談不久前購《蘇軾詩集》。手頭原有陳邇東選注的《蘇軾詩選》,但經常輾轉讀到蘇詩的好句佳篇而未見于此“詩選”,遠的,他曾告訴說東坡有“沈郎清瘦不勝衣”句,我只好請有全集的朋友復印此詩;近的,去年寫關于《書簡三疊》的《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一文,引東坡《谷林堂》一詩,隨后至滬上,乃在友人架上取《蘇軾詩集》查核??傊?,時常感到不便。今年以來,順隨歲時節(jié)氣讀古籍,其中《古今歲時雜詠》多引錄蘇詩,但不知是編者宋人蒲積中之誤,還是今版遼寧教育社“新世紀萬有文庫”之失(應該兩者都有),其詩題和正文一經對照他書,屢見錯訛。終于一氣之下,捧回了這一套八冊《蘇軾詩集》云。
又說,因“沈郎清瘦不勝衣”句,想起“沈郎”的原型南朝沈約(其以憂愁多病,腰圍減損,而稱“沈腰”),近日從孔夫子舊書網訂購了《沈約集校箋》。
談其上次來信我在3月14日收到,那天是農歷二月十五日,“百花生日”之一。古代的“花朝節(jié)”日期有三個:二月二日、二月十二、二月十五,古人均有賞花、郊游、撲蝶、吟詠、勸農、為花祝壽等“花誕”盛事。我在當日讀完一冊《歷代杜鵑花詩選》,其中一個感覺是,白居易與元稹交情確是深厚過人,連杜鵑花這樣一個不熱門的主題(古代詩人中寫得最多的是白居易,也不過八首),他們都有好幾首詠之互致思念之作,如白樂天《山石榴(按:杜鵑別名)寄元九》結句云:“當時叢畔惟思我,今日欄前只憶君。憶君不見坐銷落,日西風起紅紛紛。”我讀畢此冊,取自家兩盆已盛極之后開始凋殘的杜鵑花兩朵,夾入書前書后,以作這個春天“杜鵑花下曾讀詩”的紀念云。
下述將于五一期間去巴黎旅行事。附上近來讀法國文史等書后寫的文章數(shù)篇,及《文匯報》上周尊攘、黃裳關于胡適題“過河卒子”詩一事的剪報兩篇。先有谷林考證此詩寫作時間等史料,后有周尊攘理清來龍去脈,黃裳仍一再撰文為自己當年批胡辯護。談對黃裳的感覺。
夜,并致信李君維。
感謝寄贈其所著小說集《傷心碧》、《名門閨秀》,說讀二書自序所記,有一段經歷與我一樣,不禁莞爾。
談收到書那天3月31日,是農歷三月初三,古之上巳節(jié)。這在古代是一詩酒風流的盛大節(jié)日,于今那些滌洗修禊、曲水流觴、踏青賞花、集會宴飲的情景自已不復存,惟向古書中尋些許光色罷了。宋人劉克莊在他編集的《后村千家詩》里收入自己一首《上巳》,有云:“憶昔山陰訪修竹,不記水邊觀麗人。……俊游亦恐是前身。”我酸腐地引為同調。
告知將于五一期間去巴黎旅行事。附上近來讀法國文史書等后寫的文章數(shù)篇等。
是日購歌碟、影碟若干。其中:莫文蔚《如果沒有你》,妖嬈迷離,冷寂入骨;林一峰《CAKPING》,清純淡定,溫婉拂面,都是我欣賞的港島都市男女。
谷雨,是雨生百谷之意。此時乃北方地區(qū)播種、出苗的重要季節(jié),也是江南“雜花生樹”的農歷暮春三月。然而嶺南春早,“花不應候”(屈大均《廣東新語》),到谷雨已是公歷的“人間四月芳菲盡”。這時節(jié)好看的是綠蔭初濃,尤其院中的木棉、雞蛋花樹,自家的白玉蘭、六葉樹、紫薇等,油亮的新葉已然重鋪,形成又一輪的青翠。陽臺上那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