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浪漫派作家的祖師爺盧梭曾深有感慨地說:“能夠以我愛的方式來愛我的人尚未出世?!边@樣悲觀的口吻早已給他的徒子徒孫們的愛情事業(yè)定下了基調(diào)。
1920年秋、冬的那些日子,徐志摩的激情太猛太烈,還不斷加添“詩性的浪漫”這號特級燃油,一價火燒得西天紅遍。瘋狂的激情,焚山煮海的激情,在世間,很難得到相同強度的回應(yīng),將它作用于一位情竇未開的十六歲的中國女孩林徽因(當時她名徽音),則只能盼望奇跡之外的奇跡了。但這樣的奇跡并未來到人間。一位東方少女,尤其是一位頭腦睿智的大家閨秀一旦意識到她的初戀將不是玫瑰色的故事,而將是桃紅色的事故時,她就決不會輕易入局,而將全身引退。已為人夫,已為人父的徐志摩也就只能自恨情深緣淺了。徐志摩身上并不具有成年男子通備的那種沉穩(wěn)持重的性情,而“責任”二字反襯得其浪漫的言行多少有點滑稽可笑。大雨之中他在橋頭守候彩虹,對英國文學(xué)界的“病西施”—— 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徐志摩昵稱她為“曼殊菲爾”)表現(xiàn)出近乎崇拜的愛慕,林徽因還不能理解這般熾熱的浪漫情懷,頂多也只能一知半解。偏偏可惜的是,徐志摩固然能創(chuàng)立一門融貫東西的愛情宗教,他本人卻不是一位合格的啟蒙牧師。這就注定了以下的事實:他選擇了一處正確的地點,卻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時間;他選擇了一位合適的對象,卻選擇了一種糟糕的表達。因此,盡管他們有緣相聚,也曾雙楫剪開過劍河的柔波,并肩穿越過花園的蹊徑,內(nèi)心的弦索彈撥復(fù)彈撥,卻始終沒有奏響同一支曲調(diào)。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一位已經(jīng)下野的民國政府前司法總長,徐志摩的忘年交,這幕短劇的參與者,他雖一身兼演慈父和好友的雙重角色,卻根本幫不上任何忙,提不出既合情又合理的忠告,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年輕人為一局難以合龍的感情而折磨自己。他惟一能做的事便是帶著女兒歸國,讓空間和時間來作客觀的裁斷。林徽因走了,偌大的倫敦空寂下來,徐志摩極目長天,只見永不開縫的陰霾封鎖著穹廬,于是他合上厚厚的日記,任由方興未艾的情愫在里面嗶嗶剝剝燒成一寸寸余燼。
一年之后,1922年10月,徐志摩歸心似箭,放棄了已打熬兩年即將到手的劍橋大學(xué)的碩士學(xué)位,趕回國內(nèi),又見到了風(fēng)華絕代的林徽因。簡直不敢相認,這才分別多久?她已出落成美麗的天鵝,其秀潤的神彩筆墨難以形容。徐志摩頭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心里有了光,那是無遠弗屆的愛情的光明,昔日被云翳霧籠的大片盲區(qū)已不復(fù)存在。他不禁滿懷醋意,要問那個創(chuàng)造奇跡的情敵是誰。原來是他,是自己的恩師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知道了這個答案,他無從發(fā)作,只好咽下一口唾沫,再咽下一口唾沫。認了?忍了?在情場上,他的確有所向無敵的勇氣,不怕任何對手,但在對手的身后,若站著嚴師梁啟超,他還有多少膽色?真不好說,他的功力頂多也只能發(fā)揮四成,又如何是梁思成的對手?
徐志摩的浪漫情懷雖然大打折扣,但他還是有點失控,一有閑暇便跑去接觸“倫敦的虹影”——美貌頎頎的林徽因。那對志趣相投(都熱愛建筑學(xué))的年輕情侶常常結(jié)伴到北海公園內(nèi)的松坡圖書館(為紀念蔡鍔而建)“靜靜地讀書”,他也追蹤躡跡而至,穩(wěn)穩(wěn)地做著電燈泡,漸漸的不受歡迎。直到有一天,徐志摩看到梁師弟手書的那張字條——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 (情人要單獨相處)——下了一道冷冰冰的逐客令,他才茫然若失,悵然而返。
山火不燒向這片樹林,便會燒向另一片樹林。旁人不難看到,徐志摩的叛逆性格含有明顯的孩子氣。此后,他冒著風(fēng)險,轉(zhuǎn)而追求有夫之婦陸小曼,并義無反顧地與之結(jié)合,即為明證。
曾有閉目為文者宣稱,陸小曼初嫁王賡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話說得未免太過離譜。王賡畢業(yè)于清華園,留學(xué)于美利堅,先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主修哲學(xué),其后轉(zhuǎn)入西點軍校攻讀軍事科目,與二戰(zhàn)時期盟軍統(tǒng)帥艾森豪威爾是校友。歸國后,王賡被稱為軍界的“希望之星”。1918年,他榮任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的武官,起點不低。才不過二十多歲,他就出掌哈爾濱警察局,晉升很快,在仕途上可謂步步蓮花。
陸小曼畢業(yè)于上海圣心學(xué)堂(法國教會學(xué)校),法文基礎(chǔ)很好,此外還修習(xí)了英文,讀原版的外文小說,如履平地。她擅長歌舞,吟詩、作文、繪畫、彈琴也都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確實堪稱才女,加以明眸善睞,盡態(tài)極妍,自然是內(nèi)慧外秀的名姝。當時,“南唐北陸”的艷譽叫得很響,在社交圈中無人不知?!澳咸啤笔巧虾5拇蠹议|秀唐瑛,“北陸”便是北京的陸小曼。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在北平外交部的交際舞會上,嬌俏嫵媚的陸小曼占盡鋒頭,哪天舞池里看不到她的倩影,四座就會為之不歡。中外男賓目眩神迷,定力不夠的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求愛者和求婚者總也踩不中步點,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她父母也不知婉拒了多少膏梁子弟,最后才慧眼識英雄似地挑定了王賡這位東床快婿,將芳齡十九的掌上明珠毫不遲疑地許配給他。從訂婚到結(jié)婚只花了一個月時間,是不是太倉促了些?許多人不無醋意地祝賀王賡,祝賀他冷手揀了個熱餑餑,也不知前世筑了多少橋,修了多少路,積攢下大把大把的功德,才換來這輩子艷福齊天!當然,也免不了有人在背后唱上一、兩句反調(diào):可別把話兒說早了,這件事還指不定是福是禍呢。王賡與陸小曼的婚禮在北平海軍聯(lián)歡社舉行,排場真夠大的,光是女儐相就有九位之多,而且都是曹汝霖、章宗祥、葉恭綽這些名流高官的女公子,觀禮的中外佳賓足足有幾千人之眾,無論怎么講,都算是轟動京城,極一時之盛!
按理說,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王賡該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掬著,捧著,守著,護著,憐她,惜她,嬌她,寵她,千萬別讓她生煩惱,受冷落。須知,沒有愛情捍衛(wèi)的婚姻只是雪城沙壘,防線一觸即潰。更不可以唱空城計,哄得了自己,哄不了別人。王賡總是忙,陸小曼又一味的閑,誰來陪她解悶?這真是個微妙的問題。王賡開動腦筋,左思右想,最終請了好友加師弟徐志摩(他們同為梁啟超的弟子)來當差。詩人天生風(fēng)趣,渾身藝術(shù)細胞,有不少逗人開心的絕妙手段,又與小曼同為有閑階級,正是護花使者的最佳人選。據(jù)說,胡適原本喜歡陸小曼,由于河?xùn)|獅吼,他不敢有所作為,便慫恿徐志摩沖鋒陷陣,做情場的“敢死隊員”。胡大哥呢,則站在旁邊支招看戲,也可略解心頭之饞。
品貌上乘的陸小曼,她的如意郎君該是個什么樣兒?沒誰說得清楚。王賡儀表堂堂,不乏英武氣概,卻對男女風(fēng)情不求甚解,于文藝雖然不無愛好,又怎及徐志摩嫻熟精通?王賡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事業(yè)狂,滿心想的是如何平步青云,出人頭地,居然不智到把個貌美如天仙的年輕妻子撂在冷冷清清的香閨,就好像把一件頂級的藝術(shù)品擱在深鎖重門的祖屋;也不分點精力去好好地慰藉慰藉,溫存溫存。藝術(shù)品沒有人性,任你如何冷落它,即算塵灰滿面,它也絕無怨尤;美人卻有靈性,她若是不甘寂寞,就絕不會寂寞。
陸小曼的興趣和愛好特別廣泛,又是聰明人中的頂尖角色,還怕找不到消愁解憂破悶驅(qū)煩的靈方?何況探花者的長隊中突然躋進一位劍橋才子徐志摩。詩人畢竟是詩人,“太上忘情,其次不及于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他太喜歡這句話了?!盁崆橐唤?jīng)激發(fā),便不管天高地厚,人死我亡,勢非至于將全宇宙都燒成赤地不可?!液袢崞G如小曼,熱烈誠摯若志摩,遇在一道,自然要發(fā)放火花,燒成一片了,哪里還顧得到綱常倫教?更哪里還顧得到宗法家風(fēng)?當這事情正在北京的交際社會里成話柄的時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純真與小曼的勇敢,到了無以復(fù)加。記得有一次在來今雨軒吃飯的席上,曾有人問起我對這事的意見,我就學(xué)了《三劍客》影片里的一句話回答他:‘假使我馬上要死的話,在我死的前頭,我就只想做一篇偉大的史詩,來頌美志摩和小曼!’”郁達夫在《懷四十歲的志摩》一文中對于徐、陸戀愛事件,表示出由衷的欽佩,并給予道義上的支持,當年,這樣的朋友可是不多啊!其中自然有個緣故,郁達夫與王映霞的結(jié)合應(yīng)歸屬同一種版式,不同之處惟在王映霞是未婚少女,而陸小曼是已婚少婦,但他們都是那么不顧一切,如飛蛾撲火似地追求戀愛自由和婚姻自主。郁達夫聲援徐志摩和陸小曼,實際上也就是為自己與王映霞的新感情找尋合理的依據(jù)。
陸小曼集諸般才藝于一身,還特別喜歡演劇,演一闕“春香逃學(xué)”就夠了,志摩扮學(xué)究,小曼扮丫環(huán),待到劇終人散,情苗便已破土而出。好個情圣徐志摩,瞅準了時機乘虛而入。王賡不健談,不幽默,總是硬朗得像一塊花崗巖,不會溫存,不善逢迎,不記得噓寒問暖,手面上也不夠大方,舉凡他的這些短處,徐志摩必續(xù)以所長。時不時地進奉巴黎香水和名貴飾物,賄賂門公五百元,只盼佳人一顧,他這些花活兒,以王賡的軍人腦袋無論如何也想不周全。羅敷有夫,使君有婦,又何妨?雙重鎖鏈可以憑情劍斬斷,“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志摩當時對小曼說得最多的一句口頭禪。
丈夫固定了死板的角色,多半是只呆鳥,不可能比穿繞于花叢間的蜜蜂蝴蝶更浪漫;情人的耳、目、身如三軍聽命,無不全智以赴,全力以赴,單憑著一股子不勝不歸的豪氣和決心,通常就能占據(jù)上風(fēng)。無論多么美麗的公主,在丈夫眼中都只不過是明日黃花、陳年掛歷,被冷落一旁,而在情人眼里卻是稀世奇珍,他山之玉,我見猶憐,這才繭結(jié)成百分之百的浪漫情愫。何況坐江山的滿以為高枕無憂,永遠都不如打江山的那么虎虎有勁,二者之間,尚未交戰(zhàn),便已勝負判然。
徐、陸的情緣剛開頭就遇到了阻礙。她父親陸定還好說,她母親則把婦道看得極重,她實在不懂,女兒好端端地嫁了人,為何還要桑間濮上,奢求什么男歡女悅的愛情?她處處設(shè)防,遮斷女兒與徐志摩的交往,以維護家庭版圖的金甌無缺為己任。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情人的眷戀之心遭到強行隔絕,還能不苦?難怪小曼一氣之下竟詰問母親:“一個人做人是自己做呢,還是為著別人做的?!”(《小曼日記》1925年4月15日)她母親根本不可能理解女兒內(nèi)心的渴求和怨忿,在她看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天經(jīng)地義,何況王賡前程似錦,徐志摩只是個浪蕩的公子哥兒,仗著老爹有錢,在外面拈花惹草,除非瞎了眼睛,這樣的人哪能托付終身?在感情問題上,天下的父母與兒女十有八九都是這樣板不對腔。
在徐、陸戀愛事件的全過程中,志摩自始至終都是一位“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熱血戰(zhàn)士,他有足夠的激情,有足夠的決心,還有足夠的韌勁,愈挫而愈奮,盡管有時調(diào)子也會低沉一點,但打破枷鎖、重獲新生的信念從未動搖。他曾想采取激烈手段,與陸小曼私奔,去南方,去國外,都可以。
陸小曼畢竟不是莎士比亞筆下認定愛情至上的少女朱麗葉,也不是易卜生劇中追求人格獨立的少婦娜拉,她缺乏她們那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在此之前的三月間,迫于外界壓力,小曼倒是勸志摩先到歐洲去轉(zhuǎn)一圈,一年也好,半年也好,讓西風(fēng)冷卻冷卻發(fā)燙的腦筋,也好讓時間來考驗考驗彼此的感情。這一趟歐游,徐志摩意緒索然,仿佛那位在俄國吃了大敗仗,只得倉皇退卻的拿破侖大帝,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此后五個月,一個在海外惆悵,一個在閨中呻吟,萬里長天隔著兩地相思。其間,志摩的幼子在德國柏林不幸夭折,這樣的慘事也只讓他分心寫了一首短詩敷衍過去。書信走得比蝸牛還慢,謠言倒是長了翅膀,某“友人”在酒桌上似無意又似有意發(fā)布了一條來自巴黎的消息,說是徐志摩在法國好不快活,成天出入歡場,而且還跟一位胖乎乎的洋女人同居。陸小曼聽了這話,如聞霹靂,心若刀絞,好像一下子從十八層樓上跌下,更加苦悶和灰心。1925年6月間,一場大病將陸小曼擊倒在床,七月下旬,徐志摩從歐洲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兩人抱頭痛哭,所有的誤會頓時煙消云散。
二
叛逆,它是最烈性的助燃劑,能使一局原本平庸的男女之情變得格外非凡,焚情于令人窒息的封建道德之下,要將銅墻鐵壁破開一個逃生的口子,這樣做,情人們將嘗到冒險的全套痛苦和樂趣。經(jīng)典的愛情,戲劇中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小說中的于連·索黑爾與德·瑞娜夫人,現(xiàn)實中的溫莎公爵夫婦,他們身上為愛情而迸發(fā)出來的叛逆精神莫不熠耀奇彩,無論生死成敗,作為獎賞,愛情都將獲得一時或永久的榮光。
徐志摩從來都只相信絕對理想的愛,對英國詩人羅伯特·勃朗寧那首《至善之境》中的詩句“宇宙間最光亮最純潔的信任——我認為╱全存在于一個女人的親吻里”,他毫不遲疑地表示百分之百的贊同。
愛情,在徐志摩看來,它不僅是形而上的精神之戀,也不單是世俗普遍認定的形而下的肌膚之親,他視之為人間最高的宗教——“詩意的信仰”。這位多情種子在1925年8月19日的日記中寫道:“須知真愛不是罪(就怕愛不真,做到真的絕對義才做到愛字)在必要時我們得以身殉,與烈士們愛國,宗教家殉道,同是一個意思。”倘若他讀過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的童話《夜鶯與玫瑰》,也會像那只夜鶯一樣歡叫:“哲理雖智,愛比她更慧;權(quán)力雖雄,愛比她更偉!”或許他還會一百個樂意學(xué)那只可愛的夜鶯將一根玫瑰樹上的長刺插入自己的胸脯,歌唱著死去,讓熱血化作一朵冬日的玫瑰花,獻給自己的愛人。徐志摩天生是為了愛情來到塵世,甘心做一位不知疲倦的跋涉者,無論愛神是現(xiàn)身在荒漠腹地,還是在大洋彼岸,他都會舍命找尋。以他的慧心悟性豈能不知,絕對理想的愛從來都只是美麗的虹影,根本無法將它挽留。但他的追求不重結(jié)果,只重過程,不管將來,只顧當下,神奇的幻想已預(yù)支給他無窮的美感和快樂,這或許是那些不及他幸運,也比他愚鈍得多的旁人所無從明了的一個秘密吧。
徐志摩是一只離經(jīng)叛道的孔雀,亮開的羽毛上全是火焰。他的《愛眉小札》署名耐人尋味,取“志摩”二字的下部而為“心手”,大有我手寫我心之意。那些著火的文字在時間的燒杯里根本無法降溫。請看下面這些句子——
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
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我滿心只是感謝。
我不僅要愛的肉眼認識我的肉身,我還要你的靈眼認識我的靈魂。
我沒有別的方法,我就有愛;沒有別的天才,就是愛;沒有別的能耐,只是愛;沒有別的動力,只是愛。
如同所有短命的浪漫派詩人(拜倫、雪萊、濟慈、普希金、葉賽林……),徐志摩標榜的也是“All or Nothing”(全有或者全無),為了愛,他能萬死不辭,他敢孤注一擲。對于這類心魔和“狂疾”,徐志摩的嚴師梁啟超先生自然洞若觀火,早在1923年1月2日,他就以智者的洞察和明見在信中作了百分百誠摯的警告: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于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fēng),然先已予多數(shù)人以無量之苦痛。
其二,戀愛神圣為今之少年所樂道?!澥律w可遇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像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帖也極難。所夢想之神圣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
嗚呼,志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tài)度,斯可以領(lǐng)略生活之妙味矣?!舫撩杂诓豢杀氐弥畨艟?,挫折數(shù)次,生意盡矣。
悒郁侘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復(fù)能自拔。
嗚呼,志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梁任公與徐志摩之間的分歧,正是思想家與詩人之間的分歧。思想家極意于參透人生之全面,詩人則極情于穿透人生之一點,思想家于一個“情”字外能眺望到更廣大的秘密,詩人則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且看志摩的答復(fù):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兇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覍⒂诿CH撕V性L我惟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按說,徐志摩已得到世人企羨的一切,他有名(名滿天下),有利(家財萬貫),還有精明能干的妻子(張幼儀,是大教授張君勱、大銀行家張君璈的胞妹,開辦霓裳公司和上海女子儲蓄銀行,均經(jīng)營極善),有可愛的兒子(徐積鍇)。但他毅然決然拋棄這一切,去追求海市蜃樓般的愛情,并將此懸為人生之最高目標,在常情常智的世人看來,他是瘋了,不可救藥地瘋了。早在1922年2月,陸小曼尚未出現(xiàn)在徐志摩的視野中,徐就本著“美與愛與自由”的單純信仰,其實是為了盡快獲得自由身去追求林徽因,在德國柏林正式與夫人張幼儀協(xié)議離婚,不顧她此時已經(jīng)懷孕,未免有點殘忍。他告訴她,他們不應(yīng)該繼續(xù)這沒有愛情沒有自由的生活了,他提議“自由之償還自由”,認為這是“彼此重見生命之曙光,不世之榮業(yè)”,并在信中強調(diào)“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后來,他離了婚,回了國,從社會和家庭兩方面都很難得到原諒,更奇怪的是他與仳離的夫人張幼儀反而通信更勤,感情更深,彼此噓寒問暖,毫無芥蒂,讓所有旁觀的人都如墮五里云中,滿頭霧水。
1925年春天,身在上海的王賡給身在北平的妻子陸小曼寄去一篇措辭強硬的哀的美敦書(最后通牒)后,靜等著她悔過自新,他也作好了既往不咎的打算,可是陸小曼到了上海,受到徐志摩的愛的鼓動,非但不再向王賡示弱,還表明了分道揚鑣的決心。大畫家劉海粟古道熱腸,極力撮合徐志摩和陸小曼,他要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此時,王賡因做軍火生意不慎(白俄商人卷款潛逃)而身陷囹圄,到了這步田地,能文能武卻不懂女人心海底針的王賡只好讓路,他無可奈何地承認姻緣已盡,同意與陸小曼離婚,并以醒悟者的口氣感嘆道:
“小曼這種人才,與我真是齊大非偶的!”
各自掙脫了羈絆,打碎了枷鎖,徐志摩與陸小曼終于自由地結(jié)合在一起?!靶腋_€不是不可能的”,這句口頭禪果然靈驗?;槎Y該怎么辦呢?九個女儐相就免了吧,數(shù)千人的觀禮也大可不必,只要一些親友到場喝杯喜酒就算有所交待,關(guān)鍵是愛神的虎符已經(jīng)牢牢在握??墒乔馊f免千省萬省,還是有一件事不可免不可省,那就是這對新人得當著大庭廣眾被梁啟超痛責一頓,這是任公答應(yīng)作證婚人(證婚人的第一人選本是胡適,但他有意回避)的一個先決條件。若沒有這項內(nèi)容,徐、陸的婚禮也就稱不上是一場奇特的婚禮了。請看,證婚人梁啟超身穿一襲藏青色長衫,翩然出場,他指著弟子徐志摩聲色俱厲地訶責道:
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xué)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至于離婚再娶。……以后務(wù)要痛改前非,重新作人!
莫非真是響鼓還得重槌敲?小曼的臉色乍紅乍白,志摩低著頭,也是且慚且愧,他趕緊上前,向老師服罪討?zhàn)垼骸罢埨蠋煵灰僦v下去了,顧全弟子一點面子吧!”任公逞足了師道尊嚴,這才收起功架,赦免了這對十分窘迫的新人。
有道是,小人愛人則贈人以金,君子愛人則贈人以言。不過,也得看看是什么場合吧。在弟子的婚禮上,梁任公這樣痛打“八百殺威棒”,是不是太過分了?須知,良言美語三春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婚禮上無論如何都應(yīng)該多一點祝福的語言,多一點祥和的氣氛。梁任公要扮演倫理綱常的衛(wèi)道士,實在是找錯了地方。他難道就沒有想過,他在婚禮上大耍威風(fēng)地罵訓(xùn)一番,將會給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婚姻蒙上濃厚的陰影?
事后,梁啟超寫信給女兒令嫻,竟然視陸小曼為“禍水”、“妖婦”,稱她離婚再嫁為“不道德之極”,他說:“我看他(指徐志摩)找得這樣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痛苦更無限,所以對于那個人(指陸小曼),當頭給了一棒,免得將來把志摩弄死?!毙叶喝喂鐨w道山,否則,再過幾年,他就真要悲嘆“不幸而言中”了。
風(fēng)趣而有人情味的是新月派詩人邵洵美,他在徐志摩、陸小曼的新婚紀念冊上畫了一幅畫,名曰《茶壺茶杯圖》,并題打油詩一首:“一個茶壺,一個茶杯。一個志摩,一個小曼?!边@是套用辜鴻銘的典故。陸小曼引起警惕,立刻給徐志摩打預(yù)防針:“志摩,你不能拿辜先生茶壺的譬喻來作藉口,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茶壺,乃是我的牙刷,茶壺可以公用的,牙刷不能公用的?!?/strong>
直道飆車,順風(fēng)跑船,這樣的愛情不能算是經(jīng)典的愛情,只有當情侶抱成一團,心無二騖地對抗強大的社會,并沖決重重壁壘,劍氣琴心,一路張揚,這樣的戀愛才令人刮目相看。然而,絢爛之至便是平淡之始,有情人終于進了紅綃帳,完整結(jié)合的靈與欲得到妥善保管,這恰恰是個天大的誤區(qū)。冷酷無情的社會手中自有兩套解決方案,強硬的做法是一舉消滅那些叛逆者,陰柔的做法則是暫且容忍他們,眼看著失去壓力的水管不能供水,失去壓力的血管不能供血,剝落華彩的愛情一步步走向衰微,那才是大可悲的結(jié)局。豈不聞智者曾說,大觀園中的那對璧人兒——寶玉和黛玉未能圓成木石前緣是悲劇,倘若圓成了,則是更大的悲劇。王國維先生的《紅樓夢評論》一文中有個觀點值得細細玩味,他認為人生的痛苦原生于欲望不易饜足,“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就算是有朝一日欲望圓滿了,翦除了痛苦的魔影,另一個禍害——厭倦之意又會大駕光臨。難怪他的結(jié)論頗為消沉:“故人生者如鐘表之擺,實往復(fù)于苦痛與倦?yún)捴g者也?!闭\然,人生的兩極一為“苦痛”,二為“倦?yún)挕?,其間是折騰的過程,倦?yún)捠强嗤吹慕K點,也是它的起點,好似如來佛的五指山,任憑他孫悟空身手高強,一個筋斗翻出十萬八千里,也休想逃離那個無邊無際的怪圈,頂多也就只能在如來佛的手掌心撒一泡騷尿,聊以泄恨。
志摩與小曼同樣不能例外。他們的欲望層層推進,起初兩人只是渴望相見,然后是渴望相愛,最終是渴望相結(jié)合,那兩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看了多少白眼,聽了多少流言,總算得償所愿,郁積的痛苦一旦消弭了,便仿佛撥云見日,又好象乘上了直達天堂的快車。然后呢?童話往往妙在結(jié)尾,“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收束得恰到好處,應(yīng)該可以打發(fā)你了。你若好奇心太旺,繼續(xù)窮詰下文,下文便是:“他們在天堂里找到了厭倦,背靠背猛打哈欠。”你說,這是不是大煞風(fēng)景!
上海是富人的樂園,小曼又是金枝玉葉,志摩怎會薄待她?他在法租界里租得一座花園別墅來作香巢,雇了好幾個傭人,聽候小曼的差遣。志摩有父親給他的一份家產(chǎn),賺錢的能力也不算差,可他還得在南京中央大學(xué)和上海光華大學(xué)教書,往返于寧、滬兩地,疲于奔命,同時兼做中華書局、大東書局的編輯工作,外加筆下勤于耕耘,一月所得,恒在千元以上(以當時貨幣的購買力,可抵今日四、五萬元),卻仍然入不敷出,這就奇了。小曼最愛面子,她也的確有面子,先已是京城交際花,經(jīng)此婚變,更是譽滿九州。當時,滬上名媛貴婦發(fā)起慈善募捐,每每要演義務(wù)戲,均少不了她出面牽頭。在恩派亞大戲院,她演過《思凡》和《汾河灣》,在卡爾登大戲院,她演過《玉堂春》和《販馬記》,而且都是與江小鶼、李小虞這些大名士合作,雖然只是票友,卻常常壓大軸,可見大家對她的愛重!她平日喜歡捧昆旦,馬艷云、姚玉蘭、袁美云等新秀都是她一手捧紅的,捧角方面,她從來都是出手大方,毫無吝色。
現(xiàn)在我們再看徐志摩婚后的《眉軒日記》,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它比《愛眉小札》的熱度大大下降了,而且多半只是寥寥數(shù)語,作者似乎是在敷衍了事。1926年底(婚后兩個多月)他寫道:“……愛是建設(shè)在相互的忍耐與犧牲上面的……再過三天是新年,生活有更新的希望否?”作者的心底似乎一片茫然,毫無把握。到了1927年元旦這一天,徐志摩在日記中的調(diào)子更灰,盡管用的是強行振作的語氣:“愿新的希望,跟著新的年產(chǎn)生;愿舊的煩悶跟著舊的年死去?!o我勇氣,給我力量,天!”蜜月剛剛過去不久,若是幸福的婚姻,他內(nèi)心是不會顯得這樣落寞的。再看看他在1928年2月8日的心情寫照:“悶極了,喝了三杯白蘭地?!ㄕ┨焓窃诔翋炛羞^的,到哪兒都覺得無聊,冷。”一場轟轟烈烈的婚姻,而且是叛逆社會倫理道德的婚姻,這么快就陷入了墓室般的冷寂,真是大大地出人意料??!
郁達夫的夫人王映霞曾在《我與陸小曼》一文中披露了陸小曼對這場婚姻的特殊感受,其中的話語頗能解謎和解秘:“照理講,婚后生活應(yīng)過得比過去甜蜜而幸福,實則不然,結(jié)婚成了愛情的墳?zāi)埂V灸κ抢寺髁x詩人,他憧憬的愛,是虛無縹緲的愛,最好處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一旦與心愛的女友結(jié)了婚,幻想泯滅了,熱情沒有了,生活變成了白開水,淡而無味。志摩對我不但不如過去那么好,而且還干預(yù)我的生活?!乙宰畲蟮挠職庾非笮腋#腋T谀睦锬兀渴且淮萦?,轉(zhuǎn)瞬化為烏有……”由此可見,對于這樁婚姻,兩位主人公都是越來越悲觀,越來越失望。他們夢想的是一座美麗的花園,找到的卻是一座寒冷的冰山,夢想宛如水晶球一般被現(xiàn)實的鐵錘擊成了永難修復(fù)的碎片。
可憐的徐志摩,先前王賡是陸小曼的合法丈夫,他去橫刀奪愛,王賡守得破綻百出,他攻得不亦樂乎;現(xiàn)在攻守異勢,他做定了合法丈夫的角色,成了呆鳥,要守住匣中明珠可就難了。何況,昔日效用神奇的句句甜言蜜語、種種呵護溫存,此時已如過季的時裝,大打折扣。至于陸小曼在徐家二老面前公開發(fā)嗲,要徐志摩吃她剩下的飯,抱她上樓等,適足以令徐志摩的父母生出反感,徐志摩本人也不會覺得如何受用。徐志摩的狀況頗有點接近于俄國前輩情圣普希金,同樣是娶了一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為妻,同樣遭到一大群社交界的餓狼圍追堵截。這卻怨不得誰,正是徐志摩本人促成了這場明爭暗斗的競賽,他是始作俑者,那些洋場惡少、舞臺紅人也平空生出了覬覦之心、僥幸之心和偷天換日之心。只不過還沒有丹特士那樣雄赳赳、氣昂昂的索命無常腰間別一把左輪手槍找上門來專尋他的晦氣。
一個口口聲聲離不開“愛呀”、“夢呀”、“死呀”、“活呀”、“月亮呀 ”、“星星呀”的情人是容易討好的,甚至是魅力四射的,因為他不食人間煙火;而一個埋頭掙錢,既不滿意這個,又看不慣那個的丈夫,則多少顯得有點委瑣,有點討厭,還談得上什么磁石樣的魅力?何況陸小曼是上海社交場上的明星,應(yīng)酬不斷,這里“請玉趾光臨”,那里“請慧眼枉顧”,跳舞啦,看戲啦,演劇啦,打牌啦……,花樣繁多,真是忙得恨無分身之術(shù)。陸小曼如魚得水,徐志摩這一廂便遭大大的冷落了,正應(yīng)了他先前的那句話,“成天遭強盜搶”,一點也沒錯,“憂愁他整天拉著我的心,像一位琴師操練他的琴”。昔日王賡身受的一切,現(xiàn)在都加倍地奉還,莫非真有所謂“現(xiàn)世現(xiàn)報”?
據(jù)徐、陸收養(yǎng)的義女何靈琰回憶,陸小曼“是以夜為晝的人,不到下午五、六點鐘不起,不到天亮不睡”,這樣的生活習(xí)慣真夠人受的。她還回憶說,徐志摩出遠門時,陸小曼“既不幫同整理行裝,也不送他動身”,這位交際場上的明星如此冷淡,絕對算不上一位體貼丈夫的妻子。
在失敗的婚姻中,往往夫妻都是“罪人”。志摩有志摩的錯,小曼也有小曼的錯。還是小曼母親的那句評語講得比較公允:
“志摩害了小曼,小曼也害了志摩。”
由希望墮于失望的徐志摩精神日益消沉,于是發(fā)出哀嘆:“在妖魔的臟腑內(nèi)掙扎╱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么愿望?”(《生活》)此詩作于空難前的半年,真是一語成讖啊。當失望的徐志摩將目光從陸小曼身上游移開去,林徽因純凈而且成熟的美麗又超乎以往地吸引著他,是啊,“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他的感情幾經(jīng)挫折,已變得沉著而深化。北京北總布胡同三號成了徐志摩精神的避風(fēng)港,昔日慎為之防的梁師弟已不再將可憐的徐師哥拒之門外。陸小曼抓牢了徐志摩的身,林徽因則攥緊了徐志摩的心——她將他的這份感情視為“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富于啟迪性的友誼和愛),然而滬、京兩地的這場拔河尚未見出分曉,徐志摩搭乘的飛機(正頂著濃霧飛向北京)就轟的一聲撞在離濟南不到三十里的山峰上,驟起的烈焰將那條拔河的長繩攔腰燒斷了。
三
細想想,各人的愛情根器有大有小,徐志摩的極大,陸小曼的偏小,江河未滿而井池已溢,這是誰都不能夠怪怨她的。有的人打下江山就安心享受,有的人打下江山卻還要不斷建設(shè);有的人結(jié)了婚就萬事大吉,有的人結(jié)了婚卻還要將愛情進行到底;這就是陸小曼后勁不足,徐志摩終于失望的原因吧。事情不只是這么簡單,還有性格和生活態(tài)度上的差異所形成的抵觸,終于再次驗證了那條古老的定理:不受祝福的婚姻是愛情的致命傷。
其實,徐志摩早在戀愛時就看到了陸小曼好尚奢侈的毛病,他在1925年8月27日的日記中寫道:“我不愿意你過分‘愛物’,不愿意你隨便化錢,無形中養(yǎng)成‘想什么非要得到什么不可’的習(xí)慣;我將來決不會怎樣賺錢的,即使有機會我也不干,因為我認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摼裎抑鲝堎F族主義,談物質(zhì)我主張平民主義。”昔日他縱然是煮熟的鴨子,嘴頭總還能硬一硬,現(xiàn)在則只能硬著頭皮去掙錢,填補家中的那個無底洞。小曼變?yōu)椤败饺叵勺印保ó敃r,鴉片被稱為“阿芙蓉”),是拜翁瑞午所賜,翁是世家子弟、昆劇票友,還是一位相當不錯的推拿師,其為人喜歡信口開河,十分風(fēng)趣。據(jù)王亦令的《憶陸小曼》所記,翁瑞午曾對他說:“……小曼可以稱為海陸空大元帥。因為:王賡是陸軍,阿拉(翁是江南造船廠的主任會計師)是海軍少將,徐志摩是從飛機上跌下來的,搭著一個‘空’字?!碑敃r陸小曼在場,雖然她被編派得有些過頭,卻不以為忤。陸小曼曾因墮胎健康大受虧損,長年疾病纏身,翁瑞午的推拿功夫相當?shù)郊?,能減輕她的痛苦,還讓她試吸鴉片,小曼更覺精神陡長,百病全消,自然而然就上了癮。對此,朋友們都覺得苗頭不對,惟獨徐志摩不以為然。陳定山在《春申舊聞》中記得分明:“志摩有一套哲學(xué),是說:男女間的情與愛是有區(qū)別的,丈夫絕不能禁止妻子交朋友,何況鴉片煙榻,看似接近,只能談情,不能做愛。所以男女之間,最規(guī)矩、最清白的是煙榻,最曖昧、最嘈雜的是打牌?!标懶÷蚺茮]癮,吸鴉片有癮,最終深陷毒坑,難以自拔。徐志摩急著勸她吹滅煙燈,重新振作,可為時已晚。他最后一次離滬赴京,便是因為他勸小曼戒煙,小曼大發(fā)雷霆,隨手將煙槍往他的臉上摜去,雖未擊中,他的金絲眼鏡卻掉在地上打得粉碎,他因而負氣出走,去北京聽林徽因的建筑學(xué)講座。當時,不少朋友勸徐志摩趕緊了斷這樁日益不幸的婚姻,但他出于兩方面的顧慮,難以抽出慧劍,一是捍衛(wèi)自由戀愛的斗士怎能自毀長城?豈不是授人以柄,讓那些等著看他笑話的人得意嗎?二是若果真離婚,日漸墮落的小曼就徹底毀了,將在毒品的泥潭里遭受滅頂之災(zāi)。
1931年6月25日,徐志摩從北平寫信給上海的陸小曼,向他的“眉眉至愛”露出了一點不耐煩:“……但要互相遷就的話,我已在上海遷就你多年……我是無法勉強你的……明知勉強的事是不能徹底的,所以看行情恐怕只能各行其是。”他所說的“各行其是”即是散伙之前的信號。四個多月后,一場飛機失事總算將破綻百出的婚姻掩蔽過去了。否則,誰還肯相信他們會白頭偕老?
凡事有太好的開篇,就難得有太好的結(jié)局,志摩與小曼,起先愛成一團烈火,其后烈火熄滅了,只剩下灰燼,這完全在情理之中。盡管如此,但他們有過相知,有過相愛,已遠比世間那些“石雕”(用志摩的話說,該是“陳死人”)要強勝許多。
徐志摩飛機失事后,有人說是兩個女人誤了徐志摩的性命,并乘機痛罵“女人是禍水”,以紓心頭積忿。冰心雖與林徽因不和,與陸小曼更無交情,但她實在看不過去,便在文章中寫下這樣一句公道話:“談到女人,竟是‘女人誤他’?也很難說。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边@話很深刻,可算點中了徐志摩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