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桑本謙,中國海洋大學法政學院教授。
在神奇藥物CPH4的刺激下,女主人公露西的智力突飛猛進,在不到24個小時的時間里,她從一個普通女子變成了全知全能的“女神”。遙感遙測、預知未來、意念致動乃至穿越時空都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在大腦潛能被高度開發(fā)之后,她瞬間就掌握了所有的知識和真理。從極微觀到極宏觀的任何尺度上,整個宇宙都不再有秘密可言,世界的本質(zhì)和真相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她那無限強大的大腦里。
面對這樣一位突如其來的“女神”,代表人類頂尖智者的幾位科學家瞬間變成了目瞪口呆的傻瓜,除了聆聽教誨之外他們已經(jīng)別無選擇。露西用簡單的語言闡述了她對于人類認知能力和現(xiàn)有知識體系的評價:
“人類總以為自己是獨特的,他們有關存在的整個理論都根植于自己的獨特性。我們把‘一’當做測度世界的單位,但‘一’并不是什么單位。我們建構(gòu)的所有社會系統(tǒng)都只是一些‘簡筆畫’而已。我們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但一加一從來都不等于二。事實上,這個世界既不存在數(shù)字,也不存在字母。我們對世事萬物加以編碼,根據(jù)自己的尺度縮小后者的規(guī)模,使其變得可以理解。我們創(chuàng)造了量度,卻藉此忘記存在本身的深不可測。”
(溫馨提示:盡管我的翻譯已經(jīng)矯正了影片漢語字幕中的一些瑕疵,但還是建議有強迫癥的讀者去讀附在文末的原版英文。)
老實說,露西說出的這段臺詞并不深奧,也不夠精彩,更算不上神諭,她只是簡單表達了從古至今的少數(shù)聰明人(他們分散在不同領域,尤其是哲學、神學、佛學、心理學、量子力學、神經(jīng)科學等)共同分享的一個入門級觀念——我們眼里的世界只是一個假象。按理說,影片中的幾位科學家還不至于為露西表達的這個觀念感到驚訝,真正讓他們驚訝的,應該是露西現(xiàn)身說法地驗證了這個觀念,而此前它還只是一個高度為真的猜想。
是的,只是個猜想,但支持這個猜想的理由卻是強有力的。
感官是人體伸向外部世界的探測器。但人類只有五種感官,并因此只能收集關于外部世界的五種類型的信息,不同信息經(jīng)神經(jīng)系統(tǒng)傳輸給大腦,就分別形成了五種感覺——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物理教科書上用以描述客觀存在的所有概念,歸根到底都是對人類感覺的描述。
也許世界還擁有許多我們感覺不到的性質(zhì),也許在各種感覺的背后還存在一個支撐性的實體,但即使如此,由于缺少相應的感官,我們也無力去感知它們、測度它們或描述它們。實際上,這些感覺不到的實體或?qū)傩源嬖谂c否以及狀態(tài)如何都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我們一輩子也不可能有機會和它們打交道。既然沒關系,那么明智的做法就是徹底忘記它們,因為只要想著它們、惦記著它們或為它們創(chuàng)造各種概念,都會徒增我們的思考負擔和交流成本。
當超感官的性質(zhì)和實體在我們的思維空間和語言/概念體系中被剔除之后,任何存在物都可被簡化為人類感覺的復合。因而所謂“存在就是被感知”,與其說是對存在本身的描述,倒不如說是對人類認知過程中的鴕鳥政策的描述。
然而感覺是靠不住的。感覺的形成經(jīng)歷了一個被神經(jīng)系統(tǒng)編碼的過程,外界輸入的物理能量和化學能量只有被轉(zhuǎn)換成神經(jīng)系統(tǒng)可以接受和傳導的神經(jīng)脈沖,才能被輸送進大腦里。盡管這個過程的諸多細節(jié)還不為人所知,但只要存在這個神經(jīng)編碼的過程,就意味著所有感覺都只是被神經(jīng)系統(tǒng)改造、加工、扭曲、篩選、過濾乃至格式化了的一些“數(shù)碼信號”而已。感覺的復合并不構(gòu)成世界的真相。耳聽固然為虛,眼見也不為實。聲音和顏色不是什么客觀屬性,這個世界沒有聲音,也沒有顏色,只有“聲音感”或“顏色感”。因而所謂“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倒似乎是更靠譜的說法。
更何況,由于感官壟斷了大腦的全部信息源,所以它們有足夠機會對大腦進行永久性欺騙。考慮到只有波長在390~780納米之間的電磁波或頻率在20~20000赫茲之間的聲波振動,才能分別被人類的視網(wǎng)膜神經(jīng)和耳膜神經(jīng)捕捉到,就不妨設想一下,對于人類按自身尺度所定義的“光明”“黑暗”“嘈雜”和“安靜”,那些感官尺度迥異于人類的動物們——諸如可以看到紅外光的蛇類、可以看到紫外光的昆蟲、能夠聽到次聲波的魚類以及能夠聽到超聲波的螽蜞、蟋蟀、蝗蟲、老鼠、蝙蝠或海豚等等——是否要提出異議呢?
是的,“人是萬物的尺度”。但這是一個客觀的陳述,還是一種權(quán)力的炫耀?
在人類可感知的世界里,沒什么屬性是純粹客觀的,“客觀”的概念也許只是描述了一種交流上的共識;而建立共識的基礎,則顯然是大多數(shù)人們擁有大致相同的生理結(jié)構(gòu),無非“人同此身、身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已。倘有個別人的生理結(jié)構(gòu)發(fā)生變異,他/她就很可能被視為異類、遭到排斥、甚至被宣布為病態(tài)。色盲們的下場是個很好的例子,盡管他們的視覺世界同樣豐富多彩,但僅僅由于其視網(wǎng)膜上感光細胞與大多數(shù)人略有不同,他們就成了“患者”。在所謂“客觀”的背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隱蔽的權(quán)力運作。
生活在德克薩斯州洞穴里的火蜥蜴是一種沒有眼睛的動物,如果我們有條件和它們討論世界上的各種“絢麗”和“鮮艷”,它們是否會把我們當作巫師?倘若在進化過程中,人類的某些變種率先獲得了“第六感”,世界在他們眼里因呈現(xiàn)出第六種性質(zhì)而煥然一新,當我們和他們交流時,他們是否會被我們看成巫師?如果擁有N種感官的外星人到訪地球,他們?nèi)绾慰创覀兊恼J知能力、知識體系和物理教科書?一旦人類的智力飛躍成了現(xiàn)實,以致于大腦可以不借助于感官而直接開放性地體驗外部世界,“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那么,世界又會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圖景?
露西已經(jīng)達到了這種境界。大腦潛能被高度開發(fā)之后,智力的飛躍使她的認知能力終于突破了人性的束縛,大腦可以輕松收集處理外部世界的所有信息,并且有能力避免來自感官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合謀欺騙?;剡^頭來,露西發(fā)現(xiàn),人類所理解的世界,只是從人性自身投射出去進而強加給外部世界的一個幻象。世界之所以是這個樣子,不是因為它原本就是這個樣子,而只是因為我們把它理解成了這個樣子。
影片快到結(jié)尾時,露西淡淡地吻別了巴黎警察皮埃爾,這個行為意味深長。是的,性欲來自荷爾蒙,母愛來自黃體胴,愛情只是“基因們”為了延續(xù)自身而給我們設下的一個圈套。這個道理如此簡單,但性欲卻是最難掙扎出去的基因陷阱。當露西告別了她人性中殘存的最后一部分時,她不僅看透了世界,而且看破了紅塵。
但掩蓋真相的最后一層帷幕還不是性欲,而是“自我意識”。也許大多數(shù)人都曾傻傻地去想一下“我是誰”,但估計很少有人會去嚴肅地追問“我究竟是誰”。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命題含蓄地表達了自我只等同于靈魂、肉體相當于靈魂附屬物的觀念,但事實很可能恰好相反,自我意識也許只是一個類似于性欲、但又比性欲更頑固的基因圈套,其目的還是為了基因的復制。盡管自我意識宣示了以有機體為單元的基因差異性,但考慮到人類和黑猩猩之間的基因差異也只有1%多一點,就幾乎可以肯定認為,人與人之間的基因差異被人類個體的自我意識過度放大了。
如果靈魂只是為了保證一個基因群體合乎目的地有序運作,那么生命的意義又是什么?面對這個終極性的問題,編導呂克·貝松的想象力徹底枯竭了,他為此提供一個相當不入流的答案——生命的意義在于知識的積累和傳遞。在影片的結(jié)尾,露西化身為一臺超級計算機,并把她掌握的知識存儲在一個小小的U 盤里。然而,儲存在U盤里的數(shù)字化符號能夠表達世界的真理嗎?這難道不是露西對人類的一次欺騙或愚弄?
當然,我們沒有理由為此責怪電影編導,畢竟誰也想象不出關于世界真相的表達工具和存儲設施(甚至能否表達以及能否存儲都還是個疑問)。不過,這個多少有些無厘頭的影片結(jié)尾,倒是恰好向我們展現(xiàn)了人類想象力在人性牢籠里掙扎的困局——我們可以描述無知,但我們無力描述無知的對立極;喜劇的結(jié)尾揭示了人類認知局限性的悲劇性宿命。知識、思考以及語言,距離世界的真相都實在太遙遠了。想象力充其量是一只飄零的風箏,它只是看上去在飛,實際上是被拴住的。
幸好,影片的結(jié)尾在另一個面向上提示了超越自我意識及生命本身的可能性。露西肉體的消失并不意味著死亡,她丟下一句“我無處不在”意味著她已把自我意識放大到蕓蕓眾生乃至萬事萬物。并且,心智高度成熟之后,靈魂就不再是肉體的奴隸;而一旦擺脫肉體的束縛,靈魂就可以自由飛翔,并能在一個更高層次的維度上獲得永生。
附:露西臺詞的原版英文
Humans considerthemselves unique, so they've rooted their whole theory of existence on theiruniqueness. 'One' is their unit of measure. But it's not. All socialsystems we've put into place are a mere sketch. One plus one equals two. That'sall we've learned. But one plus one has never equaled two. There are, in fact,no numbers and no letters. We've codified our existence to bring it down tohuman size to make it comprehensible. We've created a scale so that we canforget its unfathomable sc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