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起信
——釋氏篇
一
在深山古寺，云荒石老，松高猿藏。如果這猿又性慈壽永，神話也便隨之而出。《春秋繁露》載：“猿似猴，大而黑，長前臂，所以壽八百。”《抱樸子》更神其說：“猿壽五百歲則變?yōu)榫?，千歲則變?yōu)槔先恕?#8221;此把達(dá)爾文《物種起源》所計算從猿到人的速度加快了一萬倍。然而猿的壽命不會很短，則是當(dāng)然的。
古寺中的高僧與猿們共同呼吸著天地清氣，相逢機會必然很多?！陡呱畟鳌酚涊d：“劉宋時錢塘釋智一者，善長嘯，于靈山澗養(yǎng)一白猿，有時驀山逾澗，久而不還。智一張口做梵聲呼之，則猿至矣。”憑猿的智力是十分容易和人溝通的，它們的記憶力很好，能夠?qū)W習(xí)與摹仿人的動作，進(jìn)而解決問題。也許它們不甚知其所以然，但久之，會學(xué)得很像，如叩首拜佛之類。
然而畫家不會滿足于猿們低層次的智力，在我的筆下，猿和人的界限只限于外表。嚴(yán)羽講：“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在理之外，才有文藝存在的特殊地位；同樣，在理之外，也才是馳騁遐想的廣闊天地。亦可以認(rèn)為文藝，譬如繪畫、濤歌正是由于與科學(xué)求索不同，才可能插上浪漫之翅，才可能翱翔于枯索無味的、爬行的寫實主義之上。
我特別欣賞佛教六道眾生平等的思想。天庭的神仙、人間的男女老少、修羅道的魔鬼、地獄中的被刑戮者、餓鬼道的饑者，以及禽獸，都是有情的、有意識的，它們都可以由于證得菩提而成佛。在佛的面前，他們一律平等，不分貴賤賢庸。佛本牛故事中的鹿、鴿都是深具佛性的生命，它們都是佛的前生。
在這大德高僧前匍伏而禱的老猿，必有，乞自己艱難苦恨的身吐。高僧那洞察萬類、看破紅塵的眼神，正與那老猿深悟佛法、自見本性的眼神相遇。畫筆微妙之處在于揮寫之際，已自營造佛教思想中般若(智慧)波羅蜜多(超度)的根本思想。
我曾經(jīng)年養(yǎng)猴，將其關(guān)于牢籠之中，每天欣賞其跳騰嬉戲。雖為寵物，實為囚徒。我不是高僧，自己都不能做到心珠獨朗，何能超度寵物，使它皈依佛法?一日讀唐詩中有曾麻巳放猿詩云：“孤猿鎖檻歲年深，放出城南百丈林。綠水仟從聯(lián)臂飲，青山不用斷腸吟。”這一點曾公至少知道鎖檻孤猿是一種束縛其天然情性的惡業(yè)。把它放歸青山，正莊子所謂“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而不“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又有吉師老放猿詩云：“放爾千山萬里身，野泉晴樹好為鄰。啼時莫近瀟湘岸，明月孤舟有旅人。”這不僅讓它回歸到自然，而且臨別贈言，傾注其對漂泊他鄉(xiāng)、羈身孤舟的游子的關(guān)愛。這兩首詩其情也真，故其感人也深。倘使我早能讀得此詩，或許早就將我所養(yǎng)的兩只巴西小猴放歸山林。
“寵物’’云者，本應(yīng)愛其生命，聽其自然。然而人類的貪欲，必以動物痛苦的代價愉己，那么無論如何的寵愛都無異于戕害。莊子《達(dá)生》篇有云“昔有鳥止于魯郊，魯君悅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莊子以為魯君應(yīng)使其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還其鳥的自然之用。這一點，我與上述兩位詩人相悖而與魯君相侔。對于所飼的巴西小猴飼以果品甜點，灑以香水，然而不到三年，它們先后死去。鎮(zhèn)江有相傳晉人所刻《瘞鶴銘》，視仙鶴為友，悼辭悱惻。而我在巴西小猴死后所撰《瘞猴銘》，悲涼悔恨而已。
一日與趙忠祥于飯店就宴，捧上地龍(穿山甲)一盤，趙忠祥堅拒之。今每聽趙君于電視解說《動物世界》，聲調(diào)和緩、慈祥，情動于中，有由然也。
二
天地間大塊文章，象其一也。其性平和，自古視為祥瑞；力大無匹，威而不猛，震懾獅虎，憐憫螻蟻?！顿に{(lán)記》、《佛國記》、《西域記》所載共事甚多。法顯曾見群象以鼻取水濯地，取雜花香草而供養(yǎng)佛塔舍利?！短茣怠涤涊d南方諸國若文丹、周澄、南蠻、藍(lán)莫皆曾貢獻(xiàn)大象于大唐。唐時亦有以作大駕鹵簿(帝王行仗)之前導(dǎo)者。
唐人作馴象賦云：“動高足以巍峨，引修鼻而噓吸。塵隨蹤而忽起，水將吸而回入。牙櫛比而糝糝，眼星翻而熠熠。驅(qū)之則百獸風(fēng)馳，玩之則萬夫云集。”這是一篇繪神繪影的描述。
象有靈性，《西域記》曾記載一則神話，謂有一僧遇群象，上樹避之。象將樹拔起倒地，負(fù)此僧人至林中。有一病象足生瘡而臥，象將此僧人之手引向患處，乃一大竹刺。僧人為其拔去，將僧袍撕裂裹傷。稍待片刻，一象持一金盒授予病象，病象轉(zhuǎn)授予此僧人，打開一看，乃是佛牙，其神奇靈慧若此。
倘有一象亡，則眾象舉鼻仰天長嘆悲呼，聲動林莽，慘愴怛悼，有無可告慰者。而雌象猝亡，幼象不知，以為酣睡，久之不醒，則幼象哀號，若人之失恃。眾雌象亦受撫勸慰之，幼象則擇一雌象為母，雌象愛之若己出，其深情厚誼若此。
象有此仁慈秉性，又多生于佛國，故傳說甚多。上古之世，中原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犀象之屬繁衍?！睹献印份d周公驅(qū)犀象而遠(yuǎn)之，天下大悅。更早的記載則見于《帝王世紀(jì)》曰：“禹葬會稽，祠下有群象耕田。”我想這是中國古代以象農(nóng)耕的最早記載，《帝王世紀(jì)》則將其神化耳。今既畫一象，覺空其所向，乃作佛，全憑想象而成〈〈神象禮佛圖》，不期其意與法顯親眼所見相合。藝術(shù)家往往馳騁其思，空所依傍，以為出人意表，詎知現(xiàn)實有更神異而匪夷所思者，真想象力之不足恃也。
三
和人類爭奪生存空間而迄今絕對無法對付的動物至少有兩種，一日鼠，一日蟑螂。它們不僅因繁殖奇速，而又兼之生命力極頑強，成了人類的天敵。
鼠，就其本身而言，決無審美價值。“獐頭鼠目”成了形容那些行止不雅、卑下鬼祟的人的代名詞。鼠類除去在科學(xué)實驗中有用外，對大自然和人類，有百害而無一利。凡是嚙齒科的生命的繁衍，絕對以破壞森林和農(nóng)田、毀損書籍和家具為目標(biāo)。
老鼠的數(shù)目已超過人類很多倍，據(jù)說在通都大邑、繁華之市如紐約、東京等地，家鼠竟有人口的一至二倍。人類的惶恐不止于此，當(dāng)鼠的群體繁殖達(dá)至極限時，鼠群就會因激素的異常分泌而產(chǎn)生恐怖與緊張感。數(shù)百千萬的老鼠會大遷徙，那簡直像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的地毯席卷而來，所至之處叢林戰(zhàn)栗、山川震怖，杉林和檜林一夜之間樹皮被啃盡，而已望豐稔的田禾也會被掃蕩殆盡。
而老鼠又是疾病的最迅捷的傳播者。在人類歷史上最慘痛的莫過于十四、十五世紀(jì)黑死病亦即鼠疫風(fēng)靡歐洲。幾乎每隔十年至十五年周期性地蔓延一次，致使歐洲人門銳減三分之一。當(dāng)時歐洲人口總計五千萬，也就是說，大約有—千七百萬人死于鼠疫。當(dāng)然中世紀(jì)社會的危機和沒落有種種歷史的原因，而鼠疫之為患，可謂助紂為虐。
當(dāng)然，老鼠也有天敵，譬如貓頭鷹。然而貓頭鷹的繁殖力不及鼠的百之一、千之一，那真是令英雄氣短的不可克服的事。
在藝術(shù)作品上，我們可以把老鼠化為另一種有靈性的、向善的生命，那或是無奈中的期望?！对娊?jīng)》中的《相鼠篇》，“相鼠有皮”一語把人類中“人而無儀”的小人比下去了；老鼠總會有廉恥之心吧，這是詩人善良的猜測，當(dāng)然，現(xiàn)實并非如此。
卜古之吐的術(shù)數(shù)家有十二種動物配合十二地支之說，王充《論衡》則又將動物與五行相克之說結(jié)合，這些與十二生肖殊無關(guān)系。此后當(dāng)人們將這十二種動物與某年生人必肖此物的謬說和十二地支結(jié)合起來的時候，十二生肖才真正誕生。謬說于人類倘無大害，則或能一直延續(xù)，成為一個民族的眾所公認(rèn)的習(xí)慣說法，十二生肖即是也。有趣的倒是王充在《物勢篇》中表述的—種觀點，即：天生萬物“本當(dāng)令其相親愛，不當(dāng)令之相賊害蟲”。然而萬物卻含五行之氣，五行之氣本相勝克，于是形成了“賊害相成”的鏈條。
天生萬物相親愛的理想只在佛家的眾生平等中止于言說而不可能實現(xiàn)， 也許，只能在藝術(shù)家的作品小體現(xiàn)。這幅《相鼠》，不正是如此嗎?
四
當(dāng)釋迦拈花、迦葉微笑的瞬間，奠定了禪宗修持“微妙法門，不立文字”的宗旨。此后古德高僧不斷弘揚“自見本性”、“心外無佛”的大義，“得大自在”成為佛門大德的最高境界。
六界眾生本來都具一顆孤明如燈的心靈，這就是本性。只是由于蒙上妄念的塵垢，而墜入迷障。于是禪的修煉不過是使眾生回歸它那無塵垢的本心，“即時豁然，還得本心”(《諍名經(jīng)》)。那就必須“死卻心猿，殺卻意馬”，遠(yuǎn)離顛倒夢想，此時方能做到妄息心空，真知自現(xiàn)。
那么，參禪是什么?即回歸和護(hù)持孤明歷歷、本來自在的平常心。什么是平常心?那便是沒有妄念煩惱，不續(xù)前念、不引后念的虛靈寂照之心。馬祖有一次問慧藏禪師：“做什么?”慧藏答：“牧牛。”馬祖又問他：“如何牧?”回答說：“一回入草去，便把鼻拽來。”這實際是講參禪要保持無念，不讓牛群犯人苗稼(雜念已生)，立時拉回(消除雜念)，此正是禪定“念起即覺，覺之即無”的形象說明。
心可為地獄，如果你被無明煩惱所困擾，內(nèi)心枝叉橫生、妄念不斷，那就是一片黑暗；心可為天堂，如果你斷欲去癡、斬除貪嗔，內(nèi)心一念不生，顛倒意絕，那就是一片光明。凈土就在腳下，大地皆為蒲團(tuán)。黃龍死心禪師說：“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黃檗斷際禪師說：“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可見“即心即佛”(這顆心就是這尊佛)、“無心是道”(心中斷熄一切雜念，就是修禪法門)這八個字，應(yīng)是參禪者最初的方法門。
再進(jìn)一步，同安察祖《十玄談》中說：“莫謂無心便是道，無心猶隔一 重關(guān)。”表面上在否定“無心是道”，實際上是一聲棒喝，告訴人們一心想著 那無心，便是有心。這兩句詩是極而言之，惟恐學(xué)人執(zhí)迷死法，和“無心是道”沒有任何矛盾。這是大德高僧解粘去縛、抽釘拔楔的妙悟之言。
因之，禪既是自證本心，而本心之中原來空無一物，只有那孤明歷歷的寂照。禪與佛的真實相是什么?你說像什么都不是。所謂“道個佛字，拖泥帶水；道個禪字，滿面慚隗”。一切言語都是多余的。向心外求佛，永遠(yuǎn)得不到佛，永遠(yuǎn)不會理解實相無相的真諦。佛果真是那寺廟里泥塑的偶像、相片中虛構(gòu)的幻影嗎?
畫中這托缽微笑的高僧，真正做到了達(dá)摩對慧可的要求“外息諸緣，內(nèi)心無喘。心如墻壁，可以人道。”(譯為口語是：“斷絕那身外的一切因緣，平息那內(nèi)心的所有躁動，那寧寂的心宛如筑起了外物莫侵的墻壁，只有道可進(jìn)入，只有佛是心中惟一的存在。”)你看他忘境忘心，內(nèi)無所欲，外無所求。佛教的《起信論》的要旨便是離開一切言說和實相證得本心，處處無礙，事事通達(dá)，心頭永呈一片光明，這便是大自在的境界。我正是力圖表現(xiàn)這片心中的光明。
我作此畫時心中了無煩躁，潑墨明凈無垢，加上人物意態(tài)上的無矯造，隱現(xiàn)了內(nèi)心的無塵垢。作完此畫，真宛若醍醐灌頂，證得了菩提。
石恪的《二祖調(diào)心圖》畫二祖伏于虎身，皆入無夢之睡，實在令人欽佩立意不凡。而梁楷的《六祖劈竹》則略類表面文章，不見慧能“本來無一物”的無上智慧。當(dāng)然，梁楷此畫超絕的才藝是無庸置喙的。
潑墨簡筆描之難，在于它和禪家一樣重心悟而離言說，在技法上的“妙悟者不在多言”也與禪理相通。請記住上面黃檗斷際禪師的名言：“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藝術(shù)家達(dá)到禪境之不易亦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