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光緒二十一年（1895），三十五歲的嚴修被光緒帝任命為貴州學(xué)政，其赴任時隨身攜帶了經(jīng)、史、子、集書籍六十五種，供士子閱覽。其中集部類清人文集有：方苞《方望溪集》（二函）、劉大櫆《劉海峰集》（十本）、姚鼐《姚惜抱集》（二函）、梅曾亮《柏枧山房集》（十本）、管同《因寄軒集》（一函），均為桐城派文人的著作。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晚清桐城文派的巨大影響，也不難得知嚴修受桐城派影響甚深。到了1928年，暮年嚴修與華世奎、趙元禮等倡立崇化學(xué)會，即分義理、考據(jù)、詞章三科，仍將桐城派古文作為讀書人必讀內(nèi)容。嚴修對桐城派如此推崇，桐城派的詩歌主張自會對其產(chǎn)生影響。
桐城派在詩學(xué)領(lǐng)域引人注意肇自姚鼐的伯父姚范(1702—1771)，錢鍾書云：“桐城亦有詩派，其端自姚南菁范發(fā)之。”姚范曾擔任天津問津書院主講八年，他與桐城后學(xué)論詩強調(diào)雅正，反對袁枚之性靈，認為性靈之作使“風雅之道，幾于斷絕”，并且主張兼采唐宋，這對同光宣及民國天津詩壇均有不同程度的影響。桐城詩派“不以詩人自命”之論以及對宋儒道德之學(xué)的推崇，也影響著嚴修的詩學(xué)觀念。桐城派強調(diào)作詩之人不應(yīng)以詩人身份自居，正如方東樹（1772—1851）所言：“吾嘗論古今學(xué)問之途，至于文辭，末矣！于文辭之中而獨稱為詩人，又其末之中一端而已。”文辭之事已是末技，作詩更是末中之末，其對詩歌創(chuàng)作充滿鄙薄之意。王守恂說嚴修“從來不以詩自命”，嚴修在詩中亦多次自嘲，其云：“吾友皆能詩，而我拙不能?！髟娪泻我?，嘔血苦不勝。便令成作家，虛榮何足矜?！保ā渡沼鲆辉姸怀烧伦鞔私獬啊罚皬婎A(yù)吟壇列，吾顏厚可知。胸中無點墨，腕下盡支辭?！保ā蹲猿啊罚﹪朗系淖猿霸?，在幽默之中消解了自己的詩人身份，他并不對自己“不能詩”有任何羞慚，從“作詩有何益”數(shù)語，反而讓人看到了他對詩歌長期的菲薄。所以他在1922年作《壽林墨青六十》詩中說：
文學(xué)亦馀事，所重在踐履。世人務(wù)枝葉，往往忽根柢。國要張四維，禮義與廉恥。 人要守四勿，言動與聽視?？自乐宜?，堯舜道孝弟。東西有圣人，此心同此理。風，毫無預(yù)兆地席卷整片曠野，撩動人的思緒萬千。
在嚴修心目中，詩為馀事，乃細枝末節(jié)，儒家的禮義廉恥及忠恕孝悌之道才是讀書人之根本，讀書人就是要踐行實學(xué)，講究經(jīng)世致用。這種思想早在光緒丙戌歲（1886）致趙元禮詩中就有鮮明體現(xiàn)，他說：“周末于今歲二千，《春秋》《通鑒》事鉤連。好當紅袖添香夜，為續(xù)《東萊博議》篇。”（《呈幼梅丈》）《東萊博議》為呂祖謙閱讀《左傳》的心得結(jié)集，呂氏汲取永嘉學(xué)派事功之學(xué)，崇實黜虛，推重切用于世之學(xué)問。嚴修戊戌（1898）前為其子嚴智崇開列“學(xué)習方案”時云：“訓(xùn)詁之學(xué)，金石之學(xué)，?？敝畬W(xué)，雖不學(xué)可也；駢文，古近體詩，不學(xué)可也；極而言之，時文、試帖、律賦、不學(xué)亦可也；字則小楷最為切用，求速求勻，而能事畢矣，篆隸不學(xué)亦可也?！庇纱烁梢姵觯趪佬扌哪恐?，詩歌創(chuàng)作與道德及經(jīng)世實用之學(xué)相比，無疑是等而下之的，這種觀念一直到其暮年也并無多大改變。
桐城詩派尚雅正，反對性靈末流的綺艷之風對嚴修亦有影響。嚴修一生立身謹重，其在《結(jié)婚滿四十年紀念詩》中說：“人言罪過是風流，我覺風流士可羞。慈父義方良友訓(xùn)，終身恥作狹邪游?！眹佬薹磳︽捂健⒄骷?，在男女之事上鄙棄風流，其“終身恥作狹邪游”的品行體現(xiàn)在詩學(xué)主張上，就是反對寫艷詩。陳誦洛《今雨談屑》記云：
詩之有艷體，蓋騷雅之遺，若夫裁云鏤月，競逐聲華，摘葉添花，徒資談稗，則儇薄之行不足道也。癸申之際，予偶有艷體之作，范孫丈兩和“端”字韻曰：“情壇擺脫深千尺，文陣驅(qū)除感百端?！庇衷唬骸坝浫≌磴戀A胸次，肯教綺語犯毫端?！彼韵嗝阏呱钜印Ｕ善缴蛔鳘M邪游，而前日自述一事殊多風趣。風，毫無預(yù)兆地席卷整片曠野，撩動人的思緒萬千。
“記取枕銘”一詩因陳誦洛欲輯《考槃集》而作，詩云：“記取枕銘貯胸次，肯教綺語犯毫端。鈍根未悟空王法，卻信人生有涅槃?！保ā墩b洛欲輯《考槃集》，補呈病間一首求正》）《考槃集》方東樹的詩集，其論詩反對艷詩，批評清初作艷詩的王彥泓、朱彝尊為“名教罪人”。嚴修詩中所言“枕銘”乃枕上所刻警戒之文，即詩人心中永記銘中道德警示，就不會在筆端流出情艷穢語。此亦是對方東樹詩歌雅正，不涉艷情的推崇。他在評價陳誦洛詩時云：“濟濟城南社，君詩格最尊?！耪{(diào)追蘇李，浮聲鄙段溫?！保ā洞雾嵆觋愓b洛》）在《尚之人日寄余詩，余和之》一詩中也云“詩格君輕李段溫?！痹趦墒自娭?，嚴修對朋友詩歌贊賞時，將段成式、溫庭筠、李商隱的詩歌作為了對立面。三人詩歌內(nèi)容多涉閨情，風格綺美，詞采秾艷，筆調(diào)柔婉。嚴修認為他們的詩流于輕浮，詩格卑弱，故加以批評。
嚴修的詩學(xué)旨趣受桐城詩派影響外，還受到了張之洞詩學(xué)的影響。汪辟疆在論及近代詩壇時云：
近代河北諸家，以南皮張之洞、豐潤張佩綸、膠州柯劭忞三家為領(lǐng)袖，而張祖繼、紀鉅維、王懿榮、李葆恂、李剛己、王樹柟、嚴修、王守恂羽翼之。
范孫致力教育，詩非專長……雖不與南皮、豐潤取徑相同，然皆力崇雅正，不入纖秾，所造各有深淺，宗趣要無二致。風，毫無預(yù)兆地席卷整片曠野，撩動人的思緒萬千。
由前文所論可知，嚴修詩歌取徑桐城詩學(xué)，與張之洞、張佩綸有異。盡管取徑不同，嚴修詩歌與二張又有相近之處，受到了二張，尤其是張之洞的影響，故汪氏將其歸為河北詩派之羽翼。嚴修為張之洞、張佩綸門生，其思想、學(xué)術(shù)受二張影響頗深。嚴修晚年曾注釋張之洞《廣雅堂詩》與張佩綸《澗于詩集》，表達了對尊長及詩壇領(lǐng)袖的敬意，他在注釋《廣雅堂詩》扉頁上錄有對張詩之評價：“稱詩香濤最勝，由其嘗有經(jīng)法，志懷慷慨，本末洞達，真未易才?！睆堉粗妼W(xué)不同于晚清之漢魏六朝派和同光體派的保守，他提倡雅正，主張兼采唐宋，以“宋意入唐格”，“宋意”之中不取江西一派，而是以蘇軾作為取法對象，這與以江西詩派為宗的同光體明顯不同。作為張之洞的門生，嚴修作詩更是無宗派意識拘囿，他在《和蔣伯偉大令見寄之作步原韻》一詩中說：
東野清詞可斗僧，放翁律體最精能。上追大歷兼長慶，旁采公安與竟陵。熔冶一爐材美富，翱翔千仞氣崚嶒。更難書與詩雙絕，柳骨顏筋健似鷹。風，毫無預(yù)兆地席卷整片曠野，撩動人的思緒萬千。
“熔冶一爐”表明了他宏通的詩學(xué)視野，毫無宗派觀念。所以趙元禮云：“先生之詩不多作，亦不尚宗派，而天懷淡定，純?nèi)巫匀?，溫柔敦厚之旨每流露于不覺?！痹趧?chuàng)作上，嚴修追求自然曉暢的詩風。其《自題》詩云：“五十為詩已最遲，況將六十始言詩。此生此事知無分，聊學(xué)盲人打鼓詞?！狈畲痍愓b洛詩云：“達夫五十始為詩，詩竟成名不恨遲。笑我蹉跎今既髦，才修釘鉸打油辭。”嚴修把自己的詩歌看作“盲人打鼓詞”與“釘鉸打油辭”，毫不諱言其詩語言淺近通俗的特點。嚴修曾和王守恂談?wù)撈湓姡?/div>
一日與范孫閑談，范孫笑而問曰：今人尚新體詩，曾見有工新體者謂我詩頗與新體近之，是何說也？守恂笑而答之：此無他，公之詩情真、理真、事真，不牽強、不假借、不模糊、不涂飾，如道家常，質(zhì)地光明，精神爽朗。能造此境，又何新舊之殊與古今之異？相與一笑而罷。風，毫無預(yù)兆地席卷整片曠野，撩動人的思緒萬千。
“五四”運動之后，新體白話詩興起，力圖擺脫舊體詩的鐐銬，在體式、音節(jié)、語言方面追求自由，特別是要求打破文言壟斷，以口語白話入詩。工新體詩者以嚴修之詩與之相近，關(guān)注的正是嚴詩語言的自然明豁。而嚴修詩歌選擇淺近之言，也與他對文言與白話的通達態(tài)度相關(guān)。他在《壽林墨青六十》詩中云：“新學(xué)與舊學(xué)，交攻如對壘。我思不必然，實事但求是?！撐母墼A，文言或語體。我思宜并存，不必相丑詆?！Z體為通俗，補助功亦偉?！痹趪佬蘅磥?，新學(xué)、舊學(xué)的交攻對壘，文言、白話的相互丑詆，都不是實事求是地看待問題。文言自不可廢，白話亦不可缺，二者均有存在的必要，宜共生并存，而非存此廢彼。嚴修看到了通俗語體在詩歌寫作中亦大有功用，所以他肯定白居易的通俗詩作，并在《王仁安六十壽詩》中再次指出“白傅詩歌淡后腴”。辭淡而味腴，這是嚴修所追求的詩歌風格。
需要說明的是嚴修對白話態(tài)度通達，并不代表嚴修有意識地向新詩靠近，他在《章式之六十壽詩》中說：“自慚語凡鄙，大類村盲詞。近人創(chuàng)新體，吾嘗中心疑。雅不欲附和，下筆乃似之。祇坐學(xué)空疏，莫漫疑趨時?！逼湓娮匀幻鲿巢⒎菍W(xué)習新體詩所致，而是源自對古詩中通俗語體的學(xué)習。王守恂于此曾有揭示：
昔楊萬里序范石湖之詩曰：公之詩非能工也，不能不工耳?！袝r友朋酬酢，借以相娛。抑或春夏良辰，形諸吟賞，大都自抒胸臆，不假安排，誠如楊萬里所謂猝然談笑而道之，非若羈窮酸寒，無聊不平之音也。守恂援楊萬里之言評而論之曰：范孫之詩非能工也，不能不工耳。吾黨其以我為知言乎？風，毫無預(yù)兆地席卷整片曠野，撩動人的思緒萬千。
王守恂以楊萬里論范成大詩之語來評價嚴修之詩。楊萬里所言范成大“猝然談笑而道之”之詩指的是范氏擺脫江西詩派生澀之風，用白描之法，采通俗之語，語淺情濃，平暢自然之作。楊萬里對范成大詩風的認同，也是對自我詩學(xué)主張的肯定，楊萬里自己的創(chuàng)作就是擺脫江西窠臼，狀物寫情，隨手拈來，詩風平易自然，語言淺近，清新活潑，富有幽默風趣。王守恂指出嚴修詩正有這種不假安排，肆口而成的特點，其論讓我們看到了嚴修詩歌中楊萬里、范成大的影子。如嚴修歐游赴羅馬龐貝古城，有妓院遺址，入內(nèi)參觀，作詩云：“平生不入平康里，人笑拘墟太索然。今日逢場初被戒，美人已去二千年。”（《意大利國邦淠古城二千年前之妓院在焉，覽畢戲作》）嚴修篤行君子，一生不近聲色，為了紀念此生第一次踏入“妓院”之門，戲作此詩，充滿風趣?？梢哉f嚴修之詩尚自然，注重白描，但是淡而實腴，別具詩味，這是其學(xué)得楊萬里“誠齋體”真髓之處。如《南滿道中》云：“東風作意助花開，柯葉鮮新若翦裁。不問園亭誰是主，紛紛蜂蝶過墻來?！辈芫廴收f嚴修的幾百首詩，他最喜歡這一首，原因在于此詩“蘊藉含蓄”。這首詩是嚴修離津赴歐，經(jīng)過南滿時所作。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的春天，是那樣值得留戀；盡管這是個千瘡百孔的祖國，但告別之際，對它依然深愛，而這充滿生命力的春天又讓他仿佛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汪辟疆在《光宣詩壇點將錄》將嚴修點為“地全星鬼臉兒杜興”，可見其在近代詩壇的一席之地。作為清廷官員，嚴修在辛亥以后的創(chuàng)作，罕見遺民之思，而是充滿了對國家與生民的憂慮，由其詩歌我們看到了北洋亂世文人的豐富心態(tài)。其歐美紀游詩關(guān)注異邦進步文明，反思中華之落后，時見理性，反映了一位傳統(tǒng)知識分子與時俱進的新思想。他的詩學(xué)思想明顯受到了桐城詩派及張之洞詩論的影響，并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吸納平實通俗之語，形成了自然活潑又不乏韻味之詩風。要之，嚴修的詩歌于考察嚴修及近代詩壇頗具價值。
（此文原刊于《南開學(xué)報》2020年第1期）
作者簡介：楊傳慶，1981年9月出生，安徽六安人。2001年至2007年就讀于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獲文學(xué)學(xué)士、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2007年至2008年，任教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2008年至2011年，就讀于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師從孫克強教授，獲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2011年7月起，任教于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詞學(xué)研究會理事、天津問津書院《問津文庫》編委。研究方向為詞學(xué)文獻整理與研究 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 天津地域文學(xué)，曾承擔多個國家項目，成果豐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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