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輿
每讀《詩經(jīng)》、先秦諸子書，都倍感親切，他們何其活潑率真，似乎比現(xiàn)代人更像現(xiàn)代人，或更具現(xiàn)代性。
現(xiàn)代性無他，不過是更具自由性。有了自由，一切便可活潑潑的生發(fā)出來。一切就顯得很“現(xiàn)代”。
在對歷史的種種誤解里，其中最大的一個是以為人類越往后越“文明”、越進步，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很多好的東西，是以前就有的，或者恰恰存在于以前，后世反而給弄丟了。
為此常常感嘆，知音不在此時，而在先秦之世。
孔老夫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有人說孔子是強調(diào)《詩經(jīng)》的“合規(guī)”，否則不能用以“教化”。其實，這是孔夫子在談?wù)摗对娊?jīng)》最重要的特征：活潑而率真。
或者這就是西周及春秋早期，華夏先民的美好特征：活潑而率真。
此文便以《詩經(jīng)》觀乎先秦之民，察其何以活潑率真至此。
國內(nèi)學人論及《詩經(jīng)》多不及底里，倒是不少外人頗中肯綮。
法人比奧說：“（《詩經(jīng)》是）東亞傳給我們的最出色的風俗畫之一，也是一部真實性無可爭辯的文獻?！?/p>
俄人費德林也說：“《詩經(jīng)》是中國古代的一部獨具一格的百科全書?！?/p>
這就聊到家了?！对娊?jīng)》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西周社會的整體面貌，民眾的生活樣貌以及精神面貌。
自古至今，歷史作者多不涉及社會面貌與人之面貌，即生民到底如何生活，為何而生，為何而死，他們過的是否幸福。
這里指涉的是自由，及那個社會為生民提供的生存自由度。
“六經(jīng)皆史”，幸而有《詩經(jīng)》，如梁任公所言“現(xiàn)存先秦古籍，真贗雜糅，幾乎無一書無問題，其真金美玉，字字可信者，《詩經(jīng)》其首也?！?/p>
顯然，《詩經(jīng)》可以為我們破解斯時生民的生活面貌和精神面貌，它讓歷史鮮活起來，甚至讓我們覺得那時的社會面貌比現(xiàn)在還要清晰。
那時，百姓的日子過的也許有些清苦簡樸，卻順其自然，天人相合，饒有趣味?！对娊?jīng)·國風》中最長的一首詩《豳（bīn）風·七月》，便為我們展現(xiàn)了豳地（今陜西旬邑、彬縣一帶）百姓順應節(jié)氣更替，從春耕、秋收，到冬藏、采桑、狩獵、縫衣等勞動生活的場景。
那時，狩獵、舞蹈都不是貴族的專利，老百姓還保持著上古尚武好動之習。
《齊風·還》記載了兩位獵人相互贊揚對方矯健的身手。也許這兩位互相表揚不能作數(shù)，但在《召南·騶虞》里如實記載了一個獵人“壹發(fā)五豝（b?。钡倪^人本領(lǐng)。
《王風·君子陽陽》描繪了一場盛大的宴會，“君子”喜氣洋洋跳著舞，左手拿著多管簧，右手招“我”跳“由房”舞。
那時，人們不僅嘴里有詩，心里也裝著遠方。如果有遠方友人來訪，那將是莫大的樂事。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qín）。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dān）。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保ā缎⊙拧?鹿鳴》）言笑晏晏，琴瑟和鳴，這是何等的愉悅與快意。
不高興了、郁悶了怎么辦？辦法多多。
不妨“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魏風·園有桃》）
或者，駕著馬車做長途旅行，“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游，以寫（xiè）我憂”。（《邶風·泉水》）
那時，無論男女對愛情的追求都是直接而熱烈的。
《詩經(jīng)》第一名篇《關(guān)雎》，說的就是這個事?！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那時，男人堂堂正正，或亦莊亦“邪”，敢于直視女性的眼睛，敢于夸贊她們的美麗。
有人見到國色天香的莊姜，不僅敢于目光“侵犯”，回家后關(guān)起門來還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記錄下來，“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保ā缎l(wèi)風·碩人》）今人如果也要記下一筆，大概只是“白富美”三字。
那時男性贊美女性，盡管很直接，但不膚淺。除了關(guān)注女性的容顏、儀表、體態(tài)和發(fā)膚，也關(guān)注她們的“內(nèi)在美”。
《鄘風·載馳》記載了春秋時一位不忘故國的許穆夫人。（這位美人又來自衛(wèi)國，而衛(wèi)國是商人后裔（孔子也是），大概保留著更多的西來血脈，因此女性多是白高美。）許穆夫人要去解救被狄人占領(lǐng)的祖國，卻為鼠目寸光、懦弱無能的許國君臣所阻。
《詩經(jīng)》還以很多篇幅歌頌了勤勞質(zhì)樸的女性，此類詩篇多以“采”命名，如《采蘩》、《采葛》、《采蘋》等。
上古代女性多會“采”，包括采集食物、藥草以及染料，如《唐風·采苓》，《小雅·采綠》。
《鄭風·緇衣》描寫一個妻子反復叮囑丈夫可以為其做新衣服，體現(xiàn)了她的勤勞之美，又反應出對丈夫無微不至的體貼和摯愛之情。
那時的女性重視家庭生活，《周南·葛覃》描寫了一個剛過門的女性，雖然急切想要回家看望父母，但還是先請示與問詢公婆與丈夫的意見，之后又完成了洗衣等工作，才踏上回家之路。
那時的女性對愛情的追求也非常熱烈而堅貞，《鄭風·子衿》用“挑兮達兮，在城闕兮”刻畫了一位女性站在城樓上焦急地等待戀人的心理活動。
在《召南·摽有梅》里，詩中的女性急于嫁給心上人，因此直率地表達出自己的情感。
邶（[bèi）地（今河南淇縣附近）也住著殷人后裔，因此風氣開明，青年都很會談戀愛。一個姑娘囑咐下次來約會的男友“深則厲，淺則揭”，也就是水深就合衣趟，水淺就卷褲管。（《邶風·匏有苦葉》）
《邶風·靜女》寫一位姑娘在約會時更會玩。小伙按時到了，卻不見姑娘，既不能喊，也不敢到別處去找，只好原地傻等，“搔首踟躇”。過了半晌，姑娘才從暗中跑出來，小伙這才喜出望外。后主詞“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蓋用其意。
至于“淫”風甚重的鄭地，男女之會就更加大膽有趣，《鄭風·溱洧》描繪了三月水暖花開之際，男女青年在水邊游玩戲謔的情景，為著名的“桑間濮上”做了活脫脫的注解。
那時男性的奔放活潑，不是只體現(xiàn)于狩獵、宴飲以及對愛情的追求，也體現(xiàn)為崇德尚義、同仇敵愾、不辭國難?！对娊?jīng)》中“武”字出現(xiàn)了45次之多，顯示出濃厚的尚武精神。
《秦風·無衣》就是一首“言及戰(zhàn)事無難色”的參戰(zhàn)之歌。詩云：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同袍、同澤及袍澤之典即出于此，秦人未來席卷天下之勢亦可見一斑。
士卒們并非一介勇夫，而是有著極其細膩的情感。寒冬，一位解甲歸田的征夫，在返鄉(xiāng)途中踽踽獨行，鄉(xiāng)關(guān)漸近，大學彌天，不禁百感交集，吟唱道：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正是這首由一個無名戍卒創(chuàng)作的《小雅·采薇》，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被當做《詩經(jīng)》中最美的詩篇，兩千年來引起無數(shù)人的共鳴。
聞一多說：“《詩經(jīng)》時代的生活，還沒有脫盡原始的蛻殼……真正《詩經(jīng)》時代的人只知道殺、淫。”
“原始”二字說的好，但“殺”和“淫”則表達粗俗或理解膚淺，那時并不濫殺而具勇武，并不淫蕩而顯至情。
那時的人們活得活潑率真、至情至性，這是因為有一個較為自由和寬松的大環(huán)境，人們可以比較自由地表達對政治的觀感。
如著名的《魏風·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還有著名的《魏風·碩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類似的民謠，直刺上層社會貪婪成性、不勞而獲的寄生本性，唱出民眾反抗的呼聲和對理想生活的向往。
這并不是個別現(xiàn)象，事實上之前的民眾也有這樣的權(quán)力?！渡袝摹繁阋眠^夏末百姓的一句話“有眾率怠弗協(xié)，曰：‘時日易喪？予及汝皆亡?！?/p>
——那時的民眾大多怠慢不恭，不予合作，并發(fā)出怒吼；‘這個尼瑪太陽什么時候才能毀滅？哪怕我們跟你一起滅亡都可以?！?/p>
可見，那時沒什么話是不能說的。
《詩》《書》時代是王權(quán)時代，但各地施行封建自治，民眾生活在小國寡民的環(huán)境中，可以對身邊的公眾事務(wù)進行批評。
希臘的《荷馬史詩》可誦可唱，而中國的《詩經(jīng)》可興可觀?！对姟凡粌H“可以觀”，而且必須觀。
寫出來只是第一步，演出來則是第二步?！对姟分挥醒莩鰜聿潘阃瓿伞Ｖ挥修D(zhuǎn)化為禮儀，才是真正的《詩》。
周天子和各諸侯國國君，都養(yǎng)一批專職作詩的詩人或樂人，他們的工作就是專門給天子和諸侯的各種禮儀活動制作和譜寫歌曲。同時，采自民間的歌謠也要拿到舞臺上，其實這就是在傾聽民風和民意。
在先秦時代不是沒有民主，那時的民主可以理解一個普通百姓對政治的好壞有評判的權(quán)利。
那個時代也不是沒有自由，自由是指則是社會與人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較為寬松，政治對社會生活和個人生活沒有更多干預，人們可以在自己的生活領(lǐng)域敢說敢做。
如果從更為久遠的歷史脈絡(luò)去看自由和民主，而不是從干癟的政治學角度去看，自由和民主是指個體在一個政治共同體內(nèi)部被確定的那些權(quán)利，而它們在先秦時代都是存在的。
后人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這個沒錯。后世不僅王沒了，更重要的是共同體和共同體意識沒了。上面不再對下面負責，于是那些活潑而率真的人不見了，世上也不會再有民風和國風的傳唱。
2019年5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