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和仕途的悲劇,直接導(dǎo)致了李商隱生命的悲劇。
歲月被幻化成琴弦,錦瑟于孤寂的床榻上,流淌哀婉的角羽宮商。面對凌空飄落的蛛網(wǎng)和破蔽不堪的椽梁,李商隱抖動撥片,悵然若失。這位16歲就'以古文出入諸公間'的早慧詩人,絕然不會想到,他會在此后的人生中撥響落寞和悲愴。他太才華橫溢,感動得當(dāng)朝重臣令狐楚將其延入家中,待為上賓;他太倜儻風(fēng)流,感動得涇原節(jié)度王茂元將其納入蘭室,引為金龜之婿。然而這也正鑄成了悲劇的緣由,仕途與婚姻交織成特殊的矛盾,困擾了李商隱一生。
有唐一代,朋黨之風(fēng)盛行朝野。為了遙控政治,專攬大權(quán),官員臣僚們組成對峙的勢力相互傾軋,黨同伐異。當(dāng)王叔文的永貞革新在朋黨之爭中偃旗息鼓,新的朋黨之爭又起。所謂新的朋黨之爭,實(shí)際上是以牛僧儒和李德裕為黨鞭的'牛李黨爭',而'牛李黨爭'的緣起,則是在憲宗朝。憲宗時期,有一年長安科舉,舉人牛僧孺、李宗閔在考卷里對朝政進(jìn)行了不客氣的批評,考官認(rèn)為兩人有治國之才,遂將二人推薦給憲宗。此事很快傳到了宰相李吉甫的耳朵里,李吉甫聽說牛僧孺、李宗閔在考卷中多次直指其弊,覺得于己不利,于是便在唐憲宗面前說此二人與考官有私,憲宗信以為真,一怒之下,把考官降職,牛僧孺和李宗閔也未被提拔。
此事一出,朝野震驚,眾大臣紛紛為牛僧孺、李宗閔鳴不平,譴責(zé)李吉甫嫉賢器小。憲宗為平息輿論,被迫將李吉甫貶為淮南節(jié)度使,另行任命宰相。而這個梁子在此后的數(shù)年間開始越積越深,隨著牛僧孺、李宗閔入朝供職,李吉甫之子李德裕蒙蔭庇成為'官二代',兩種勢力的交鋒與博弈也日趨白熱化,牛僧孺、李宗閔所代表的'牛黨'和李德裕所代表的'李黨',隨著其在穆宗和敬宗兩朝權(quán)力的交替上升,各自在朝堂上建立起自己的朋黨,兩黨之間,相互爭斗,水火不容,挑起了曠日持久的'牛李黨爭'。
可憐的李商隱正是身處于這樣的夾縫之中。作為牛黨成員的令狐楚,對于李商隱來說,是其生命中的貴人,少年時代,李商隱家境貧寒,靠'傭書販舂'維持家里的生計(jì),幸運(yùn)的是,李商隱一手秀麗的工楷與一手好文章得到了當(dāng)時的地方顯宦令狐楚的垂青。他非常欣賞李商隱的文才,對其十分器重,讓李商隱與其子令狐绹等交游 ,同時親自授其以駢儷章奏之學(xué),在政治上極力汲引提拔,將其引薦給大詩人白居易,聘其入自己的幕府作巡官,帶其隨往鄆州、太原等地,并'歲給資裝,令隨計(jì)上都',多次資助李商隱入京參加進(jìn)士考試,開成二年(837),令狐楚舊友高鍇知貢舉,令狐楚遂讓在京城做官的兒子令狐绹向高鍇力薦李商隱,李商隱方在第五次應(yīng)舉中進(jìn)士及第,可以說,令狐楚對李商隱絕對有著知遇之恩。而李商隱對令狐楚也是充滿感恩之心,他曾寫詩云'自蒙半夜傳衣后,不羨王祥得佩刀',及至令狐楚病逝,他更是接過代草遺表大任,奉喪回長安,一聲'古有從死,今無奈何!'道出了李商隱對令狐楚這位人生伯樂不盡的傷逝之情。
如果李商隱繼續(xù)與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保持緊密的關(guān)系,這位多情才子的人生也許是另一番景象,可偏偏在令狐楚去世之后,李商隱的生命軌跡開始在無意之中扳了道岔。就在李商隱趨奔場屋十年終獲成功之時,他的桃花運(yùn)也接踵而至,時任涇原節(jié)度使的王茂元,對這位二十六歲風(fēng)華正茂的書生青眼有加,親發(fā)聘書,請李商隱以在籍進(jìn)士的身份到自己的幕府做幕僚,'辟為掌書記',不僅如此,還將自己的小女兒許配給了他。'往在涇川,始受殊遇……樽空花朝,忘名器于貴賤,去形跡于尊卑。'對于這樁婚事,李商隱是相當(dāng)滿意的,他的妻子王氏端莊賢惠,知書達(dá)禮,雖生于富貴之家,卻沒有驕嬌二氣,婚后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在新婚燕爾的柔情繾綣之中,在相濡以沫的平凡日子里,李商隱的才情被充分地激發(fā)出來,這首《襪》正寫于這段幸福的時光:
嘗聞宓妃襪,渡水欲生塵。
好借常娥著,清秋踏月輪。
—— 李商隱《襪》
身處愛巢之中,李商隱感受著愛情的滋潤,然而他不會想到,也正是這樁婚事,讓李商隱卷進(jìn)了政治的漩渦,最終成了歷時十五年黨爭的犧牲品。他崇敬的岳丈王茂元,與李德裕走得很近,是李黨的重要成員,對這位'早受深知,遂以嘉姻,托之弱植'的岳丈,李商隱深感恩重,無以言謝,然而,在朋黨爭斗正酣的晚唐,站隊(duì)的正確與否,直接就決定了個人的前途命運(yùn)。令狐楚一生追隨牛僧孺,是牛黨中堅(jiān),其子令狐绹在其父去世之后,依然延續(xù)著牛黨的權(quán)柄,在朝中如日中天,面對李商隱轉(zhuǎn)投陣營的'背恩'之舉,又怎能不恨得咬牙切齒?他在長安士人中毫不掩飾地將這位少年玩伴斥為'心懷躁進(jìn)、忘恩負(fù)義'之人,更鼓動一批名士'嗤謫商隱,以為詭薄無行,共排擯之',而這些尚不能解令狐绹心頭之恨,在李商隱赴長安參加吏部博學(xué)宏詞科的考試中,竟在最后復(fù)審時指使某個'中書長者'將李商隱的名字一筆抹去,使其未能'釋褐'得官。無意之中站錯隊(duì)的李商隱,在湍急險惡的政治漩流中,只能被打回幕僚的原點(diǎn)!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yuǎn)游。
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鴛雛竟未休。
——李商隱《安定城樓》
這首沉郁悲慨的《安定城樓》,正是李商隱落寞黯然地回到?jīng)苤輹r所作。登上涇州安定城樓,李商隱遙想起西漢賈誼和東漢王粲的人生際遇,撫今追昔,不僅感慨萬千,北宋王安石對此詩評價甚高,認(rèn)為此詩'雖老杜無以過也。'盡管在第二年的吏部考試中,李商隱終于通過,釋褐得官,做了秘書省校書郎,但命運(yùn)好像有意要捉弄這個才華橫溢的詩人,他入仕的每一步都充滿了艱難。武宗會昌二年(842),時年三十一歲的李商隱曾趕上過李黨得勢,本來看似有了一絲轉(zhuǎn)機(jī),但李黨成員也不敢貿(mào)然對李商隱委以大任,因?yàn)樗团|h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其岳父王茂元為了避嫌,也沒有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幫助李商隱升遷,而偏偏在此時,李商隱的母親又去世了,他要服喪三年。待三年服喪期滿,政局已經(jīng)發(fā)生逆轉(zhuǎn),隨著武帝薨逝,宣宗繼位,牛黨勢力再起,李商隱既然已被看作是李黨成員,當(dāng)然不會有出頭之日,無奈之下,李商隱只能憤然辭官,繼續(xù)自己的游幕生涯。
“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大中元年(847年),在'類轉(zhuǎn)蓬'的游幕生涯中,李商隱策馬一去,就是距長安近五千里的桂州(廣西桂林),在這片遙遠(yuǎn)的蠻荒之地,李商隱投奔到了桂管防御觀察使鄭亞的幕府之中。身為李黨成員的鄭亞對李商隱頗為器重,李商隱對這位遠(yuǎn)處偏州的觀察使也印象很好,相得甚歡。然而,好景不長,隨著黨爭的日趨激烈,作為李黨成員的鄭亞在桂州也受到了震蕩,被貶到了更偏遠(yuǎn)的循州,'虎踞龍蹲縱復(fù)橫,星光漸減雨痕生',在為鄭亞發(fā)出這聲不平之鳴后,李商隱只能打馬向北,奔赴荊楚。這片屈原當(dāng)年的投江之地,好像給予詩人的,只有沉落的命運(yùn),李商隱投奔的幾個幕主,都因李商隱在牛李兩黨的身份過于敏感,而未表示出收留之意。
'湘淚淺深滋竹色,楚歌重疊怨蘭叢。'徘徊荊楚的李商隱無疑是痛苦的,這種顛沛流離的求宦之苦,挫入詩人的筆下,就是浸著血淚的湘女竹,就是布滿蛛網(wǎng)的賈誼宅。在將《潭州》、《夢澤》等一系列借古諷今之作噴瀉而出之后,歷史給我們呈現(xiàn)的,是李商隱繼續(xù)孤獨(dú)前行的背影。彼時,李商隱的岳父王茂元已經(jīng)去世,妻兒尚在長安,但為了博一個好前程,李商隱只能硬著頭皮,調(diào)頭轉(zhuǎn)轡,策馬巴蜀,繼續(xù)選擇游幕這條殊途。中國文人和中國官員的大不幸,就這樣在李商隱身上得到了最直接的呈示:作為詩人,李商隱可以在文字中游刃有余,但卻無力掙脫人際關(guān)系的羈絆;作為丈夫,他無法逃離情感的困惑;而作為一個身居下僚的幕府小吏,他又深陷黨爭的溝壑,無處求援,無力自拔。
'虛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這是李商隱好友崔玨為其寫的兩句著名的悼亡詩,對李商隱的人生總結(jié)堪稱精到。僅僅在中國詩詞的天空中閃爍四十七載的李商隱,于唐宣宗大中末年(858年)病逝于鄭州,這位命運(yùn)多舛的詩人,用凄悵的曲調(diào)演繹才情和華章,也演繹痛楚和落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當(dāng)后人在李商隱的詭譎的詩歌意象中艱難地行進(jìn),當(dāng)'詩家總愛西昆好,獨(dú)恨無人作鄭箋'成為后人對李商隱詩歌的評價,人們不知道,這些謎一樣的意象,也困惑了李商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