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個月,就是畢業(yè)二十周年的聚會了,轉(zhuǎn)眼間,日子在無聲無息中滑過經(jīng)年。無力挽留什么,也無意感傷什么,只是想在這人生過半的時分,靜下心來,認真梳理一下來時的路。
由于是在一所大學的附屬學校上學,所以很小的時候就在大學的校園里玩耍,和小伙伴一起,跑遍了學校的各個角落。有時我們還會爬到學生宿舍樓的樓頂,在學生晾曬的被褥衣服之間穿梭打鬧。那時大學里管得似乎并不很嚴,我們小孩子都是可以隨意出入的。
大學,對我們來說,也許從未蒙上神秘的面紗,但在我們幼小的心中,卻根本不知道大學為何物,似乎只不過是我們追逐玩耍的一個場所。
學校里也經(jīng)常會有實習的大學生來班里代課,主要教歷史、政治和英語。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教英語的小伙子,個頭不高,皮膚偏黑,帶著一副當時很流行的變色眼鏡,感覺就是那時大學男生的標準形象。課余的時候,他會帶我們?nèi)ヅ郎?,排練交誼舞,而我們也經(jīng)常到他們的宿舍去聊天,聽他們彈吉他,講故事,說理想。
他們的理想,到了我們這幫小屁孩兒這里,常常就變成了一陣哄笑。
記得期末的時候,他出了一張?zhí)貏e的試卷,100道填空題,考查各類時態(tài)、語態(tài)等語法。
同學們考得一塌糊涂,只有我遙遙領先,得了98分。
他對我說:“以后你可以從事英語專業(yè)?!蔽衣犃酥皇遣恢每煞竦男α诵?。畢竟“以后”還太遙遠,遙遠到幾乎沒有概念,遙遠到不用去想它。一晃三十年過去了,當年的“以后”早已變?yōu)楝F(xiàn)在的“從前”,當年的小姑娘已經(jīng)做了多年的英語教師,果然要與語法、時態(tài)打一輩子的交道。
細想起來,他的那句話竟然是一語中的了。
不知什么緣故,我們上學時學校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師資不夠的情況。
因為地處高教區(qū),周圍大學眾多,借著這個便利,每當缺老師時,學校就會從大學里請一位來給我們上課,而這些老師往往令我耳目一新。記得初一那年,來了一位姓凌的老太太。她身材適中,個頭偏矮,總喜歡在腦后挽個利索的發(fā)髻。由于她就住在學校旁邊的家屬院,一下了課,我們就跑到她家里去玩兒,印象中那時的她就已經(jīng)兒孫滿堂了。
她教我們英語音標,把字母在各種情況下的發(fā)音列成一張大表讓我們記,帶我們唱英文歌曲,請我們到家中包餃子,還在班里組織英語知識競賽。作為答對題目最多者,我也拿到了最終的大獎——一個金發(fā)碧眼的洋娃娃。
爸爸媽媽是從來不給我買玩具的,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那個娃娃就成了我所擁有的最好的“財產(chǎn)”。
大學里教我們美國文學的胡老師是一位寬厚仁慈的長者,溫潤儒雅,平易近人,彎彎的眼眉中永遠盛滿了笑意。他的美音純凈柔和,富有磁性,如潺潺流水淌過心田,又似和煦春風迎面吹拂。
這是能夠療傷的聲音,能夠撫平內(nèi)心的所有皺褶;這是聽了上癮的聲音,能夠讓人忘了時間,忘了一切。
在他的引導下,我走入了愛默生、梭羅、霍桑、惠特曼、愛倫·坡、馬克·吐溫、海明威等大師的世界。教翻譯的張老師風度翩翩,瀟灑倜儻,言辭犀利,個性鮮明,在課堂上談笑風生,字字璣珠,旁征博引,才思敏捷。從他那里我聽到了何為信達雅,知道了形合和意合,也明白了中英思維的差異。
研究生時期的英詩格律課也使我受益頗深,那時李老師剛剛從北大博士畢業(yè),學成歸來,為我們帶來了嶄新的學術(shù)之風。他思維活躍,風趣幽默,學貫中西,各種例子信手拈來,講到興頭上還經(jīng)常打著節(jié)拍唱上一曲。他把英詩格律講得生動有趣,令人欲罷不能。
在他的課上,我接觸了音步和韻律,知道了抑揚格和揚抑格,分析了英詩詩行間的韻法,也迷上了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還一度自己創(chuàng)作詩歌以自娛。
在北外的時候,有幸欣賞到張中載老先生的風采,聽到他以犀利的語言評古論今,以睿智的口吻引經(jīng)據(jù)典,以詼諧的態(tài)度笑談過往,深奧的西方古典文論在他的解讀下變得生動有趣、活靈活現(xiàn)。
頗具藝術(shù)氣息的汪民安老師身材瘦削,頭發(fā)及肩,衣著隨意,瞇著的眼睛似乎總是睡不醒的樣子,是我在北外見到的較為獨特的一位了。他從來不用講稿,站在桌邊,打開話匣子,就像說單口相聲一樣,信口說來,輕松自如,酣暢淋漓,縱橫捭闔,天馬行空,從尼采到弗洛伊德,從康德、黑格爾到薩特、德里達,哪一個都爛熟于心,說起誰都如數(shù)家珍,法國哲學家??赂撬淖類郏v權(quán)力,講瘋癲,講文明,講規(guī)訓與懲罰,一發(fā)而不可收,聽眾有時如墜霧中,卻又如癡如醉。
回想當時坐在教室靜靜聆聽的情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還記得寧靜的夏日午后,我吟誦著“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隨著詩歌的韻律揣摩著莎翁當年的心境,今人往往聚焦于詩歌為誰而作、歌詠對象是男是女之類的爭論,于我而言,詩歌內(nèi)在之美才是最重要的。
還記得初讀《圣經(jīng)》,即被那古雅流暢的文筆所吸引。
上帝創(chuàng)世,諾亞方舟,出埃及,伯利恒之星,耶穌受難,天啟圣城,這是上帝與其選民訂立的契約,是關于人類起源和歷史的又一個傳說。一部圣經(jīng),融匯了政治、歷史、民族、風俗、禮儀、神跡、寓言等方方面面,是多少后世文學用典和隱喻的出處,原罪與救贖更是西方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母題。
還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忽然迷上了爸爸書架上那三大本厚厚的《希臘羅馬神話故事集》,一放學就捧著看個不停。
發(fā)黃的書頁,詰屈的繁體字,竟然承載了我的無數(shù)童年歡樂。及至后來,讀到了英文版的希臘羅馬神話,似曾相識的內(nèi)容與頭腦中舊有的記憶遙相呼應,相互印證,仿佛遇到了久違的故友,那份親切與喜悅是不可言狀的。尤其是明白了希羅神話是西方文明的兩大源頭之一,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赫拉克勒斯之死、阿喀琉斯的腳踵、潘多拉的盒子、特洛伊的木馬、尤利西斯的回歸……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在各類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
按照神話原型論的觀點,一切文學作品都在重復著某些神話原型的模式,換言之,一切文學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隱藏著某些神話原型的蹤影。無怪乎我對神話情有獨鐘。
還記得在寂靜無聲的深夜,讀亞里士多德的《詩學》。
了解亞氏的藝術(shù)模仿論,學習他對悲劇的經(jīng)典定義,以及他所提出的情節(jié)、人物、性格、行動等核心概念,還有他眼中的史詩與悲劇的區(qū)別。讀賀拉斯的名作《詩藝》,在這里他提出了重要的“得體”原則,認為作品的語言、內(nèi)容、人物、性格等必須切合一致。
讀馬克·奧勒留的《沉思錄》,一次又一次被它的莊嚴和純正所打動,身為古羅馬帝國皇帝,他卻能恪守斯多葛派的教義,寬容、忍耐、修德持身,不為外物所動,關注靈魂的對話,時至今日,當我們面對浮華世界時,仍然頗有教益。
由于時代久遠,有些語句讀來的確頗費周折,但這種把玩的過程同樣耐人尋味。在這些語言中游走,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也得到了宣泄,心境澄澈而精神歡愉。
感謝古往今來的愛書之人,讓我可以走進這些遠古圣賢的心靈深處,和他們面對面聊天。
雖然愛讀書,但凡塵瑣事還是使我的讀書計劃頻頻擱淺。
看過的書、說過的話、見過的人雖有一些在腦海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但大部分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云淡風輕。夢想,卻是飄到了更加遙遠的遠方。許多人,背影已遠走,許多事,湮滅在漫漫風塵中。
所幸的是,身邊從來沒有缺少過關愛我的師長和朋友,大概因了我能力較差,大家對我更多的是包涵和諒解,所以,我亦感恩。
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每每讀起,總是感慨良深。“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沒有人可以同時踏上兩條路,選擇了這一條,卻始終對那一條無法割舍。
現(xiàn)在,是時候了,停下來看看,自己走過的到底是一條怎樣的路?應該是一條開滿鮮花的小徑吧,沒有高峰,也沒有深坎,我聞著花香一路走來,這里停停,那里歇歇,卻始終找不到那朵自己最愛的花。
回望來路,落英繽紛。也許這里沒有參天大樹,也沒有累累碩果,但是我亦感恩。如果可以看自己愛讀的書,做自己喜歡的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我亦知足。
李叔同的《心經(jīng)修行課》寫道:“出塵入世,收放自如,不戀過往,不負流年”。就這樣吧,行走在開滿鮮花的小徑上,吮吸著甘露,沐浴著芬芳,不是為了釀蜜,只是為著美的發(fā)現(xiàn)。過往不戀,將來不負,倒正好可以用做此時心情的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