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關(guān)鍵詞：女性意識，愛情觀，女性才能，精神空間
《唐才子傳》云：“有詩一卷，今傳?！贝撕髣t不聞。嘉慶八年（1803），吳門黃丕烈方從一個偶然機會購得明項氏所藏南宋臨安府陳氏印本。解放前，上海中華書局刊行宋本《唐女郎魚玄機詩》一卷，收詩四十九首。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陳文華校注的《唐女詩人集三種》，又增《文苑英華》載魚玄機《折楊柳》詩一首，現(xiàn)存詩共五十首，收有五言詩十四首、六言詩二首、七言詩三十四首。 另據(jù)孫光憲《北夢瑣言》和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記載，魚玄機入道觀前，年方妙齡，為時在朝任補闕之職的李憶所悅，取納為妾。后因“夫人妒不能容”而被棄，至長安咸宜觀度為女道士，于此終身。
一
前面我們已談到魚玄機入道，并非凈心棄俗，皈依清虛的，她把服女冠當(dāng)作一種手段方式，這是她們汲身現(xiàn)世而欲作不系之舟的最佳歸宿與選擇。中國古代文學(xué)實質(zhì)上是男性文學(xué)，女性的情感大多數(shù)是由男子代筆，然而在魚玄機所遺50首詩作中,讓我們驚異的是,她竟超越自己身份,代擬男子之音,多次寫下代人悲悼妻喪的“悼亡”之章。如《代人悼亡》云:
曾睹夭桃想玉姿,帶風(fēng)楊柳認(rèn)蛾眉?！ ?br> 珠歸龍窟知誰見,鏡在鸞臺話向誰?！ ?br> 從此夢悲煙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時?！ ?br> 西山日落東山月,恨想無因有了期。
詩以男子口吻憶念亡妻,從反面顯示女性作者對男性溫愛的渴求。桃夭似火,正如她玉姿紅艷；弱柳迎風(fēng),一似伊為欲扶攜。妙比靈珠,高抬逝去的價值；鸞鏡猶存,映現(xiàn)著當(dāng)年夫婦廝守的情景。如今是煙雨中夢里相尋,孤獨中吟詩寄痛。日落月升,年復(fù)一年,相思難了,追憶無休。全詩便如此幻畫出一個嬌好的妻子,樹立起一個多情多義的丈夫,從而反照出詩人自己的心緒:一個處于清冷世界的女冠,對于正常家庭婚愛的希冀。
深巷窮門少侶儔,阮郎唯有夢中留。
香飄羅綺誰家席,風(fēng)送歌聲何處樓。
街近鼓鼙喧曉睡,庭閑鵲語亂春愁。
安能追逐人間事,萬里身同不系舟。
發(fā)端直揭“少侶儔”三字，植定一篇感嘆、推想與追尋之本。全詩突出了深巷窮門的索居,與紅塵繁鬧的對比：一方面是深永中的孤獨，一方面是酒筵飄香，歌聲聒耳；一方面是空庭閑寂，一方面是鼓鼙喧騰。她推想那歌吹筵宴間一定有男女雜沓，親友溫馨，人倫歡樂……她感嘆自己的阮郎難遇、難留，唯有片刻的陽臺好夢。詩中一個“近”字，尤示難堪：百丈紅塵與黃卷青燈的分隔，只在咫尺之間！這怎么不引得詩人發(fā)喊，欲去追逐那人生切實的快樂；而心已難于羈系，有如斷纜之舟，飄向那千里萬里之外。第七句出一問,傳達出她欲掙脫空門的急切。
魚玄機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主要表現(xiàn)在她對李億熱烈而持久的愛情上。魚玄機盡管出身寒微，但時人用詩一般的語言稱贊她“色既傾國，思乃入神”。而恰好，大中十二年新考中狀元的山西人李億春風(fēng)得意，詩酒風(fēng)流，二人琴瑟和諧，相互愛戀自不用說，比起唐人傳奇中霍小玉和李益“婉孌相得，如翡翠之在云路也”[6]的柔情蜜意，并不遜色。二人情愛深篤，愛戀情濃。但正像魚玄機的同時代人蔣防，不得不在其文學(xué)作品《霍小玉傳》中給霍小玉安排一個癡心女遭遇負(fù)心情郎的悲劇結(jié)局一樣，在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中，魚玄機也不得不面對被李億拋棄的巨大打擊。盡管李億已經(jīng)在從愛情中退卻，魚玄機對李億卻非常癡情，傾注了全部的情感，純而且熾烈。她給李億寄去了一篇篇凝聚著自己深情的詩歌，盼望能夠打動李億，挽回愛情。她渴望自己執(zhí)著的愛、強烈真摯的愛得到平等的回應(yīng)。她在《春情寄子安》中寫道：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
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
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
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她告訴李億，在她的心目中李億倜儻如寒峰玉山，韻致清雅如遠澗初融的流水。在詩中，她叮囑李億，在花好月圓的相聚時刻再來訴說今日的相思。而現(xiàn)在，在這思念的時刻拿什么送給她時時掛念的愛侶呢？含情不禁，淚掉了下來，晶瑩剔透，滴灑在素色詩箋上，那是她的真情化成的淚滴——她于是把這由真情化成的淚滴和寫滿相思的詩篇送給李億。千載之下，此詩仍然讓誦之者唏噓，明代的鐘惺便感嘆道：“如此持贈，恐不堪人領(lǐng)取也?！?[5] （P128）
又寫了《江陵愁望寄子安》給李億，表達了日益深重的惆悵和思念，詩云：“楓葉千枝復(fù)萬枝，江橋掩映慕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边€有《情書寄李子安》詩,其詩曰：
飲冰食蘗志無功，晉水壺關(guān)在夢中。
秦鏡欲分愁墜鵲，舜琴將弄怨飛鴻。
井邊桐葉鳴秋雨，窗下銀燈暗曉風(fēng)。
書信茫茫何處問，持竿盡日碧江空。
她長夜難眠，聽秋雨夜打梧桐之凄音。她想彈奏一曲向知音傾訴內(nèi)心的衷曲，但是知音何在?等了很久，她希望鴻雁給她帶來李億的音信，但大雁自向南飛，空惹了她一腔哀怨。她希望魚腹傳書，給她一個奇跡般的驚喜，但是茫茫碧江空寂無言，誰能給她帶來李億的音信呢?李億音信杳然，一去不復(fù)返了！玄機只有無望的等待！《早秋》詩寫的就是惆悵而無奈的等待：
嫩菊含新彩，遠山間夕煙。
涼風(fēng)驚綠樹，清韻入朱弦。
思婦機中錦，征人塞外煙。
雁飛魚在水，書信若為傳。
等待了如此之久的時間，好像她都要凝定在一個固定的狀態(tài)中了，本來，遠山上的裊裊夕煙是輕輕在動的，涼風(fēng)吹過綠樹也在微微搖動，織造征衣的思婦，在戰(zhàn)爭煙云中行進的征人，飛過長空的大雁，水中的游魚，全部都是動態(tài)的景物，但當(dāng)她用省凈的筆墨，將這些動態(tài)的景物剪接在同一首詩中時，這些景物全都成了留在她的腦海中的某一瞬間的印象。也就是說，那一組景物是她用印象和心情組接起的靜態(tài)的畫面。與上一首心情的急迫和流動相比，這一首的心情凝固住了。
喧喧朱紫雜人寰,獨自清吟月色間?！ ?br> 何事玉郎搜藻思,忽將瓊韻扣柴關(guān)?！ ?br> 白花發(fā)泳慚稱謝,僻巷深居謬學(xué)顏?！ ?br> 不用多情欲相見,松蘿高處是前山。
詩說，這世上朱紫塞途，您先生盡可去逢迎交結(jié)，我清寒如月，怎勞您以大作叩我柴扉。恭維我有謝道韞詠絮之才，實不敢當(dāng)；我不過不揣淺陋地學(xué)那清貧自守的顏回，深藏于僻巷之中。第七、八句簡直是當(dāng)頭棒喝了；詩人與冒充風(fēng)雅，心懷不良分子的周旋，已到了不能忍耐的程度，而訴之于尖銳的直斥：請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會接待你這種庸俗不文的奔競小人；想作蔦蘿攀附松巖，前面有朱門大院，請另就高明。全詩一掃柔曼纖麗，表現(xiàn)出卓偉的男兒氣概。鐘惺評曰:“細(xì)味其詞氣，亦覺刻薄殆盡矣?！?[5]（P1054）今讀之，猶有掃蕩魑魅的猛厲。但對真正的知音，卻珍惜情誼，如《酬李學(xué)士寄簟》:
珍簟新鋪翡翠樓,泓澄玉水記方流?！ ?br> 唯應(yīng)云扇情相似,同向銀床恨早秋。
首句敘事應(yīng)題，次句由竹席清涼引起一方玉水的想象，開展了境界。后二句議論性敘寫，在擬想中將虛境寫實，將物情人化?！拔☉?yīng)”二字直貫句末，說得很肯定：簟與扇心情相同,恨憾秋來得太早，很快被人棄置。詩的真意即在象喻之間，從而隱微地向讀者傳達珍惜交誼情戀的深意。
魚玄機的女性意識還表現(xiàn)在她對愛情的思考和追求上，如《送別》二首其一：
水柔逐器知難定，云出無心肯再歸。
惆悵春風(fēng)楚江暮，鴛鴦一雙失群飛。
詩人從切身的痛苦經(jīng)歷中，領(lǐng)悟出由于“水柔逐器”，缺乏獨立人格，女性才須依隨丈夫的道理。詩的第一句，化用《韓非子》中的一句話，喻指當(dāng)時社會女性在人格上是不獨立的，只好在家從父母，出嫁從丈夫，生活難有保障?！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有云：“為人君者猶盂也，民猶水也；盂方則水方，盂圓則水圓?！贝司渲械摹坝邸本褪堑谝痪湓娭械摹捌鳌?，家庭生活里的婦隨夫變猶如一國之中民從君意一樣，“婦”與“民”都是沒有獨立人格的。詩人在一千多年前的封建社會里，得出如此明晰的認(rèn)識，并且以詩的語言呼喊出“水柔逐器知難定”，是頗有見地與勇氣的。第二句也化用前人的詩文喻指丈夫即已離開了自己，他就不會再回來了。東晉陶淵明《歸去來辭》有云：“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边@里，字面上僅是化用前半句，實際上也包含有后半句的意思在內(nèi)，即暗諷丈夫還不如飛鳥有情，鳥在巢外飛倦了尚且知道歸來。這一句用的是疑問句，實際上卻表述了詩人肯定性的清醒認(rèn)識，肯再歸即豈再歸，亦即不歸之意。這兩句詩不單單指詩人個別的不幸婚姻，而是在舊社會帶有相當(dāng)?shù)钠毡樾?，超出個人抒情的范圍而具有社會認(rèn)識價值。
由此清醒認(rèn)識出發(fā)，她為李億拋撇前后的幾多詩章，均表現(xiàn)了她深沉的情愫和不屈的傲骨。如《寄子安》:
醉別千盅不浣愁,離腸百結(jié)解無由?！ ?br> 蕙蘭銷歇歸春圃,楊柳東西絆客舟?！ ?br>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須學(xué)水長流?！ ?br> 有花時節(jié)知難遇,未肯厭厭醉玉樓。
詩中風(fēng)流云散、聚散無常的回顧，使人悲傷；柳絆客舟的猜想，使人生恨。第七句應(yīng)第三句,第八句應(yīng)第一句，言不可相逢又不愿一任沉醉，失望中含著振拔；在“知難”而“未肯”的轉(zhuǎn)折里，則有挺立的堅忍。
于是魚玄機對那個時代封建倫理所加于女性的壓抑，深表不滿，她痛快淋漓地誅伐變心男子?！顿涏徟返?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br>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第二聯(lián)是她對男性薄幸的一個規(guī)律性概括，向為世人所稱引。第一聯(lián)與第三聯(lián)是女子遭棄的消極反應(yīng)，羞慚、慵懶、垂淚。有首句一個“日”字的廣大，一個“遮”字的抵御無力，含著難于應(yīng)付巨大社會壓力的象喻。而第四聯(lián)乃一反慣常，宣布了對負(fù)心的薄情者作對等性反抗。《襄陽耆舊傳》載：王昌，字公伯，為散騎常侍，姿儀俊美，為時人所賞。唐人詩中屢及之，如崔顥《王家少婦》:“十五嫁王昌，盈盈出畫堂”。一般用以代指貌美多情的男子，或以指風(fēng)流而用情不專的浪子。宋玉，是戰(zhàn)國時著名的文學(xué)家，他的《登徒子好色賦》中寫到他的東鄰女是個絕色佳人，她美到“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的程度，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她喜歡宋玉，登上墻頭向宋玉張望達三年之久。魚玄機在此是鼓勵友人像東鄰女一樣主動追求愛情。她認(rèn)為，對負(fù)心男人，不必多所縈懷，薄情由他薄情；自能窺宋玉，——我自能重新尋找合意的郎君。提出女子在婚姻上要主動相人擇人,掌握自己的命運,惟有自主才會有幸福,不必過多縈懷負(fù)心的男子。在封建社會,惟有男子在婚姻上才有發(fā)言權(quán),而魚玄機卻主張平等,追求自主的權(quán)力,這是充滿個性的吶喊,它不僅表明了魚玄機對封建禮教的蔑視,還表明她認(rèn)識到自身現(xiàn)狀艱辛后,開始了一定程度的反叛。這再一次證明魚玄機的女性意識已經(jīng)覺醒。
恨寄朱弦上，含情自不任。
早知云雨會，未起蕙蘭心。
灼灼桃兼李，無舫國士尋。
蒼蒼松與桂，仍羨世人欽。
月色苔階凈，歌聲竹院深。
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
她內(nèi)心揮之不去的嘆息就是：“早知云雨會，未起蕙蘭心。”早知道李億給自己的不過是暫時的云雨之意，那么當(dāng)初就不獻出自己虔誠的愛了。世人大概以為只有蒼蒼松桂，是品質(zhì)高潔清遠的象征?？墒亲约涸谑廊丝磥硐窈芏嗥G若桃李的女子那樣平凡普通，但也渴望能夠得到具有國士般品質(zhì)的愛人如同“士為知己者死”那樣致死不變的虔誠的愛的回報?？墒?，李億竟然中道變心棄她而去了。她很失望，重新整理了心情，她重又開始了虔誠的等待，等待真正的知音在紅葉拱徑時扣響她的門扉。
千載之下，偉大的女性革命家秋瑾，也同樣因為封建包辦婚姻而進遇了人生的大不幸。她非常喜歡魚玄機的詩作，魚玄機詩集是她案頭經(jīng)常翻閱誦讀的心愛之書。她在《偶有所感用魚玄機步光、威、衰三女子韻》一詩中，表示非常贊同魚玄機對知音之愛的勇敢追求，她寫道：
……
文游薄俗情都倦，世路辛酸味久諳。
綠蟻拚將花下醉，《黃庭》閑向靜中參。
不逢同調(diào)皆何益?得遇知音死亦甘。
悵望故鄉(xiāng)隔煙水，紅牙休唱《憶江南》。”[7]
而秋瑾女士在其另一首《謝道韞》詩中，亦表達了同樣的立場，其詩曰：
泳絮詞何敏，清才掃俗氛。
可憐謝道韞，不嫁鮑參軍。[7]
在詩中對遭遇不如意婚姻的才女表示同情，感嘆謝道韞要是嫁給能識其才、賞其才的俊爽文學(xué)之士，或許可在婚姻中得遇知音。據(jù)《世說新語·賢嬡》記載，極富文才的謝道韞對于父母為自己選定的夫婿王凝之極為失望，韞意大不悅。太傅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遇、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8]秋瑾的感慨系因此而發(fā)。看來，古代的女子各有各的不幸。造成其不幸的原因卻是一致的：封建文化不允許女性有愛情自由，不得不服從家長之命，是封建文化束縛女性的另一種形式。前代的大家閨秀謝道韞遭遇不如意婚姻之后，只能恨恨而已，無如之何。而魚玄機在被拋棄之后，認(rèn)識到李億并不是尊重自己感情的“有心郎”，只是一個出于一時艷遇心理，將自己美貌才情嬖玩一番就厭倦了的薄情無心之人，因而她便開始反抗這一不幸的遭際，從女子立場出發(fā)，以追求理想中的知音之愛為目標(biāo)，大膽地在詩歌中喊出“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這樣的女性宣言，這實際上已類似現(xiàn)代女性追求愛情的自主意識。表明她拒絕接受男權(quán)文化對自己的改造，敢于在詩歌中發(fā)出純粹女性立場的女性聲音。
二
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唐時科舉制度進入鼎盛，進士科尤受士人重視。及第者列名慈恩塔，參加曲江大宴；往日白衣，今朝朱紫，從此飛黃騰達。崇真觀背仰群山，因新及第者游春，插入青霄的峰頭，也展示出他們明秀的面目。詩的第三句是全篇關(guān)鍵，面對題名者的春風(fēng)得意，詩人表達的不是下第者的失悔或立意追配，不是旁觀者的冷漠或自我寬慰，而出一恨憾之“恨”。特別重要的是這是“羅衣”之恨！羅衣，猶婦女衣裳，猶紅妝，猶女兒身?？蛇z憾可恨惱的是：生為女子，不能參與科考，不能一展詩賦高才！末句一個“空羨”，包含著嘆惋、不滿，也滿注著自許、自信。她并非無能為之，“觀其志意激切，使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保ā短撇抛觽鳌罚T正壁先生云：“如有武則天那樣的機會，她們（女冠）是龍是蛇，我們真不可限量。”[9]這當(dāng)是最中肯的評價。可是，以詩賦取士的科舉制度，只是給男子提供了發(fā)揮才智的機緣，而羅衣女子無論有何等才學(xué)，也不能夠攀貴折枝，有所作為，無奈落得望洋興嘆。此詩表面上是怨恨自己不能身為男子而參加科舉，一個“掩”字內(nèi)里卻蘊含著對那個埋沒女子聰明才智的重男輕女的社會現(xiàn)實的怨怒，其深刻的含義，一般閨怨之作無可比擬。
不甘埋沒、不甘雌伏的勇邁情懷和傲兀精神，在這首詩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而這又正是魚玄機詩的主體傾向。從這里，可以看出，玄機確實不凡，她敏銳有志向，不甘低于須眉，敢提出男女平等的要求。說到不甘埋沒，我們不能不一讀她的《賣殘牡丹》:
臨風(fēng)興嘆落花頻,芳意潛消又一春?！ ?br> 應(yīng)為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 ?br> 紅英只稱生宮里,翠葉那堪染路塵?！ ?br>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孫方恨買無因。
全詩中心意念在人不識這株衰殘牡丹之價值。春即將過去，頻頻落花，芳意暗失，仍無人來買，不能不引起這株牡丹臨風(fēng)興嘆。以下是自思自嘆的內(nèi)容。而這思和嘆，我們說它是一個旁觀者的感覺也未嘗不可，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在這里融合了。價高、香甚，遂與只愛冶艷不識高雅的蝶即庸常俗子拉開了距離，紅英、翠葉，又不曾引得王孫垂顧。高低不成，于是耽誤了她美好的芳華。表面說花，其實滿含著自己身世與傲性的影子，她自信擁有美貌與才華，卻生未逢其時，若碰上好的機遇，定會令世人驚嘆！“上林苑”，不妨讀作“小有洞”、“大羅天”（《光、威、裒姐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精粹難儔，雖謝家聯(lián)雪，何以加之。有客自京師來者，示予。因次其韻》）,那是她的來處。句有香消玉殞而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之堅貞自守之誓，和麗質(zhì)遭棄、高才被掩之憤憤不甘。而且在一般即景抒情、羈旅行役之章中，她也好作剛健清奇的男性之想，表現(xiàn)出女性自身的反視和自我戀惜、自我追求。如《江行》二首其一:
大江橫抱武昌斜,鸚鵡洲前戶萬家?！ ?br> 畫舸春眠朝未足,夢為蝴蝶也尋花。
“夢蝶”句：《莊子·齊物論》載：“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矣！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痹娙藦那f周夢蝶這一典故又生發(fā)出蝶兒戀花的聯(lián)想來。蝴蝶尋花的征喻意義已是一種群體意識，詩句顯見是愿身化為男子，其底蘊則仍是一種自身反視，是對女性如花值得追戀的一種自我珍惜。
魚玄機拒絕男權(quán)文化對自己的改造，不僅著力肯定現(xiàn)實中的女性包括自己的才能，還按照女性的立場重新解讀歷史典故，對歷史上有非議的女子之力量也加以肯定?！朵郊啅R》云:
吳越相謀計策多,浣紗神女已相和?！ ?br> 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 ?br> 范蠡功成身隱遁,伍胥諫死國消磨。
只今諸暨長江畔,空有青山號苧蘿。
春秋吳越相爭，越??；在越王復(fù)國中，原為苧蘿山下民女的西施立了大功。詩之第二聯(lián)即力夸西施在這場戰(zhàn)爭中所起的作用，但其實是含著對不要江山只要美人的吳王夫差等男性世界的譏嘲，恰如后來花蕊夫人《述亡國詩》謂“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后二聯(lián)說，談起吳越相爭的歷史，人們樂于稱道范蠡與伍子胥,而迷惑吳王忘政的西施則被人們淡忘了，如今苧蘿山冷冷清清地佇立在大江之畔。詩人在詩中充分肯定西施在越王勾踐打敗吳王夫差的政治斗爭中所起的作用，從而為造成了吳越興亡歷史性轉(zhuǎn)變的女子之功的失落深表不平，是詩人極強的女性意識的又一次噴發(fā)。
她愛惜真正的同類，不忘為女性地位、為女性施展才能作一再的發(fā)喊。她有一首和光、威、裒三妹聯(lián)句的詩，有力地傳達了她不甘為尋常女性而忍受欺壓的心聲。詩作需和原作對照起來看。原作是:
朱樓影直日當(dāng)午,玉樹陰低月已三。(光)
膩粉暗銷銀鏤合,錯刀閑剪泥金衫。(威)
繡床怕引烏龍吠,錦字愁教青鳥銜。(裒)
百味煉來憐益母,千花開處半宜男。(光)
鴛鴦有伴誰能羨,鸚鵡無言我自慚。(威)
浪喜游蜂飛撲撲,佯猜驚鵲語喃喃。(裒)
偏憐愛數(shù)螆蜴掌,每憶光抽玳瑁簪。(光)
煙洞幾年悲尚在,星橋一夕悵空含。(威)
窗前時節(jié)羞虛擲,世上風(fēng)流笑苦諳。(裒)
獨結(jié)香綃偷餉送,暗垂檀袖學(xué)通參。(光)
須知化石心難定,卻是為云分已甘。(威)
看見風(fēng)光零落盡,弦聲猶逐望江南。(裒)
聯(lián)句之章，即興遞續(xù)，上下文之間，思路的聯(lián)絡(luò)與轉(zhuǎn)折，全憑聯(lián)吟者隨機感悟，一般難以構(gòu)成完整情境。光、威、裒姐妹之作的好處是，在對眼前風(fēng)光的嘆賞里融和著對歲月流逝、風(fēng)華銷歇的無奈，有一定深度。我們把它分作四節(jié)來讀。第一節(jié)，窗外三月風(fēng)光，室內(nèi)剪裁針繡，在難教青鳥傳書的不遂里，包含著少女們難言的心事。第二節(jié)，寫到鴛鴦有伴，鸚鵡無言，游蜂撲撲，狐鵲喃喃，透露出少女們對生命孤寂的感受。第三節(jié)，煙洞幾年，星橋一夕,對傳說中劉阮、天孫的男女情事，表現(xiàn)了惆悵。時日虛擲，風(fēng)光苦諳，包含了一種對求得充實生命的呼喚。最后一節(jié)仍承上節(jié)意緒，表達了對風(fēng)光零落的恐懼，對生命歡愉的追求。試將三人聯(lián)句分別讀作三長韻，威女之作，生命感悟、愛戀追求的意義尤顯豁而執(zhí)著。
魚玄機和作，在思理脈絡(luò)上是更清楚了，對女性生命需求的肯定和贊佩尤其突出。和作以序為題——《光、威、裒姐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精粹難儔，雖謝家聯(lián)雪，何以加之。有客自京師來者，示予。因次其韻》。詩的第一段是:
昔聞南國容華少,今日東鄰姐妹三。
妝閣相看鸚鵡賦,碧窗應(yīng)繡鳳凰衫?！ ?br> 紅芳滿院參差折,綠醑盈杯次第銜?！ ?br> 恐向瑤池曾作女,謫來塵世未為男。
盛贊姐妹三人容華豐美，文采富贍，針繡工巧。庭院簪花，堂中傳盞，風(fēng)流嫻雅之至。以“恐”字推想、比方她們?yōu)楝幊叵勺樱跻姽P墨靈動。第八句最要緊，含著詩人一貫的思考的精神:如此風(fēng)流俊雅，若為男子，定當(dāng)折桂于蟾宮，安邦于要位，可惜竟“謫來塵世未為男”！女子受男權(quán)社會太多的束縛，縱有千般能耐也難于施展，這是魚玄機內(nèi)在意識中不可消解的情結(jié)，在此處又作一次傾吐。第二段是:
文姬有貌終堪比,西子無言我更慚?！ ?br> 一曲艷歌琴杳杳,四弦輕撥語喃喃?！ ?br> 當(dāng)臺競斗青絲發(fā),對月爭夸白玉簪?！ ?br> 小有洞中松露滴,大羅天上柳煙含。
贊三姐妹貌比西子，才同文姬，歌喉妙發(fā)，琴藝高超。天生麗質(zhì)加上倩容巧飾，縱然小有洞中仙姑，大羅天上神女，清麗如松針滴露，綽約若綠柳含煙，均不足拿來比方。第三段說:
但能為雨心長在,不怕吹簫事未諳?！ ?br> 阿母幾嗔花下語,潘郎曾向夢中參。
暫持清句魂猶斷,若睹紅顏死亦甘?！ ?br> 悵望佳人何處在,行云歸北又歸南。
原作中“獨結(jié)香綃”二句，寫小女子情竇初開時自作信物贈人的天真舉動，和怕人發(fā)覺時故作藏匿的憨態(tài)?！绊氈倍洌环磳ω戩o自守的死板肯定，而主張對現(xiàn)實歡愉的主動把捉。魚玄機和作接過話頭，大加發(fā)揮，大加鼓動：只要為云為雨之心長在，不怕弄玉蕭史之會合難諧。姑娘們的花下私語，青春懷想，盡可暢放一些，無須顧及阿母嗔斥；擇定什么樣的夫婿，可以夢寐以求……詩人對少女們青春心事的縱情放言，作了肯定和進一步的逐一展開。和作，一般是并不以一人之作去和數(shù)人之合作，魚玄機在此作了一個創(chuàng)例，而撥動她相和欲望的，無疑是這種女性對青春情愛幸福向往追求的主導(dǎo)情緒。故而全詩結(jié)束在對三女子不勝羨慕贊佩的依依難舍之中。其詩贊人，其實何嘗不是對自身多才多姿的自贊自惜！這是全部魚玄機詩作中的一篇較難讀解的力作，不可等閑忽略之。
而通過組織這首詩復(fù)雜回環(huán)的抒情結(jié)構(gòu)，以及整首詩優(yōu)美流暢、神完氣朗的韻致，魚玄機自己自如駕馭高難度的七言排律詩體的才能，也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故胡應(yīng)麟在《詩蔽》中對魚玄機此篇的藝術(shù)成就給予了極高評價:“余考宋七言排律，遂亡一佳，唐惟女子魚玄機酬唱二篇可選，諸亦不及?！辈⒂眯邢录有∽⒌男问皆?“施肩吾百韻在二作下。”而這一篇就是胡氏所云“二篇”其中之一。彭志憲、張炎炎，先生進一步發(fā)揮胡應(yīng)麟的觀點:“這就是說，魚玄機有兩首七言排律詩可為唐宋二代七言排律詩的壓卷之作?！痹谶@個意義上，魚玄機在肯定三姊妹詩歌才能的同時，也以其創(chuàng)作實績肯定了自己的詩歌才能.
三
魚玄機對愛情的追求，追求失敗后形成的具有女性立場的愛情觀，以及她在詩歌中對女子才能的肯定，使得她擺脫了在精神上對男性的依附，而主動追求獨立的無待于外物的自我精神空間，對于陶淵明、李白等在山水觀照中完成自我精神的飛升和超越，有著富于女性特色的體認(rèn)。
道教把自然看作大宇宙，把人體看成小宇宙，認(rèn)為人體內(nèi)之氣能與宇宙之氣相往來，直觀自然之氣，實為觀照自己。士大夫道教十分講究瞑目靜觀客象、師萬物、客自然，追求一種清淡曠遠的境界。這種養(yǎng)性修身的理論，直接影響到魚玄機，構(gòu)成了玄機特有的清虛之境，她筆下的一些閑適遣懷詩，頗具王、孟詩清雅曠遠的神韻，其高者置于王、孟集中可以亂真。這些詩都寫得寧靜和遠，氣韻靈轉(zhuǎn)，閑雅而消散，又帶有一抹若隱若現(xiàn)的方外色彩，歷代女性很少這種手筆。由詩，我們不難想象其修養(yǎng)、胸襟、神情和氣度。
魚玄機不但對自然之理有著敏銳的觀照，表現(xiàn)在世俗理念上也有比較深刻的理解。她作為女冠詩人，處于特殊位置，社交頻繁，見多識廣，對于世態(tài)人情，自有一番感悟的本領(lǐng)。她筆下所表現(xiàn)的閱歷和才識，是一般閨閣女性無法望其項背的?！抖辜臏仫w卿》中有：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fēng)起，透幌紗窗惜月光。
疏散未閑終遂愿，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樓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燈下苦吟，長夜不眠，秋去冬來，葉落滿階，月影移窗，韶光逝去，抒發(fā)詩人疏散之愿未遂的苦悶。尾聯(lián)寫自己既要過隱居（即幽棲）生活，就不應(yīng)該選擇高雅但惹人注目的處所?！拔嗤┨帯保骸对娊?jīng)·大雅·卷阿》有云：“鳳凰鳴矣，于被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敝祆渥⒃唬骸傍P凰之性，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鳳凰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性喜高潔的瑞鳥。詩人以鳳凰的棲息之所梧桐樹比喻自己所選擇的棲身環(huán)境。然而事與愿違，反而惹起那班不知鴻鵠之志為何物的籬間燕雀，終日啾啾鳴鳴，圍繞著梧桐噪不已。此句采用比喻手法，從而把自己的向往高潔同那班凡夫俗子的無聊干擾，極為形象地描摹出來。
《寓言》：“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做得雙成?！边@句詩最明白地表現(xiàn)了作為女冠的復(fù)雜思想，乃是一種知其不可而愿為之的人生矛盾。盛衰之間可見人的心志，然而即使看到了，也于事無補，她對入道看得很清楚很明智。她根本不相信人能像傳說中的雙成①一樣羽化成仙。人生不過是匆匆過客，悲幻宛如一夢，之所以仰慕清虛，執(zhí)直未悔，是因為她明白，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她愛把自己視為隱逸山林的高士，一首《遣懷》描述其生活現(xiàn)狀和對理想生活的安排。詩云:
閑散身無事,風(fēng)光獨自游?！ ?br> 斷云江上月,解纜海中舟?！ ?br> 琴弄蕭梁寺,詩吟庾亮樓?！ ?br> 叢篁堪作伴,片石好為儔。
燕雀徒為貴,金銀志不求。
滿杯春酒綠,對月夜窗幽。
繞砌澄清沼,抽簪映細(xì)流。
臥床書冊遍,半醉起梳頭。
其詩的詩眼為第二句的“游”字,游字領(lǐng)下邊的六句，江邊賞月，海上泛舟，古寺?lián)崆伲麡钦b詩，與叢篁作伴，與山石結(jié)友，真是煙霞痼疾，泉石膏盲了。第十句“志”字則為下半篇眼目，志不在燕雀輩營巢壘窠，志不在身外物金銀財貨，而是瀟灑地浮杯酌酒，倚窗邀月，室外是清池繞砌，室內(nèi)是詩書滿床。要不是寫她拔簪環(huán)對溪梳洗，那真是一個去廟堂而歸山林的高士。詩題“遣懷”，有如說“述志”；題一作“道懷”，即述為女冠之志,總之它不是一時一地生活的寫照，而是既含現(xiàn)實又容理想的一種心志的整合，飄逸有須眉男兒之灑落襟懷。她的《遣懷》詩表明她已經(jīng)體會到了趙煉師追求的那種超然物外的態(tài)度。她寫到自己在沒有人打擾的那種空間里很自在，她覺得她是自己的主人。燕雀是她的朋友，山石、青竹與她為伴。她在詩酒中陶醉，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與男性詩人的超越不同。作為女性她在追尋超然自適的精神狀態(tài)時表現(xiàn)出了女性的特點。她把頭上的簪子卸下來，在水里輕輕地劃，看著簪子上反射出瑩瑩月光，看著細(xì)細(xì)的流水隨著替子的滑動輕輕地改變著波紋的形狀，她感到一種非常和諧的偷悅感。而頭發(fā)在古代本是自身的象征，她拔掉替子，把頭發(fā)散開來，也就等于說她讓自己的身心都全部放松一下。她不必顧及任何儀式化的穿戴，她根據(jù)自己的心情穿著適意的衣服，那個空間完全屬于她自己，因此她自足而感到自己超越了世俗的沉重。而《夏日山居》則盡寫她目前居處和日常行事:
移得仙居此地來,花叢自遍不曾載。
庭前亞樹張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 ?br> 軒檻暗傳深竹徑,綺羅長擁亂書堆?！ ?br> 閑乘畫舫吟明月,信任輕風(fēng)吹卻回。
斷然不愿裹足閨閫,而要擁有花樹叢篁,浣泉舟楫,明月輕風(fēng)。她要和陶淵明、李白一樣隱居山林，與清風(fēng)明月為伴，與天地精神自往來?！额}隱霧亭》云：“春花秋月入詩篇，白日清宵是散仙?？站碇楹煵辉?，長移一榻對山眠?！彼X得自己已經(jīng)是沒有任何世俗羈絆的“散仙”了，她的自我精神非常自足，精神境界達到了飛升和超越的境界。
注
[1]辛文房，唐才子傳[M]. 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1
[2]皇甫枚，三水小牘[M]. 上海：上海古箱出版社，1958
[3]胡
[4]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第2冊[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403
[5]鐘
齊魯書社，1997.
[6]蔣
[7]郭延禮，秋瑾詩校注[M].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51.95，85
[8]劉義慶著，劉孝標(biāo)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斷語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696
[9]譚正壁，中國女性文學(xué)史[M].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152
[10]彭志憲，張炎炎，,魚玄機詩編年譯注·序言[M].烏魯木齊：新疆大學(xué)出版社，1994.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