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黃源攝于上海
《在魯迅身邊》,黃源著,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10月出版,收有二十一篇黃源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以及回憶茅盾、馮雪峰等人及新文藝戰(zhàn)線上的師友的文章多篇。
位于杭州葛嶺的黃源故居
喬麗華
很多人知道黃源,大概是通過那張他和蕭軍蕭紅的三人合影。在許鞍華的《黃金時代》里,他只有一晃而過的幾個鏡頭,如送蕭紅赴日本那場戲。其實,如果當初確有一個黃金時代,那么,魯迅身邊的這個年輕人絕對是一個不能忽視的角色。在這出時代劇中,他的戲份不會比蕭軍蕭紅少。
黃源是浙江海鹽人,據(jù)《黃源回憶錄》自述,他的父親因為沒能上新學堂,一輩子只能在鄉(xiāng)間開私塾而郁郁不樂,以致一度精神錯亂發(fā)狂。大約因為有前車之鑒,且又是家中獨子,所以黃源拒絕學醫(yī)而決定從文,得到了家中支持。他先后在南京師大附中、浙江上虞春暉中學及匡互生在上海江灣創(chuàng)辦的立達學園讀書,并在此時開始了一段溫柔的戀情,與許天虹的妹妹許粵華墜入愛河。到1930年也就是黃源二十四歲步入文壇之前,他幾乎一直處于半工半讀的狀態(tài),并曾赴日本留學??傊?,前二十幾年過著相當自由和夢幻的文學青年的生活。步入文壇后,可以說是一帆風順,雖然因為學歷不過硬被商務(wù)印書館、金陵大學這些老牌機構(gòu)拒之門外,但上海的新文學陣營卻為他提供了一個個機會:在樊仲云主持的《新生命》雜志上刊登翻譯文章而得到胡愈之的注意;1933年生活書店大型文學雜志《文學》創(chuàng)刊后,經(jīng)胡愈之推薦協(xié)助茅盾做編輯校對工作;1934年8月《譯文》創(chuàng)刊,他協(xié)助魯迅共同編輯,自此成為魯迅的身邊人,真正步入文壇的中心。
今天看魯迅先生寫給黃源的信,所談的都是關(guān)于稿件編輯的問題,有點公事公辦的味道,不像寫給蕭軍蕭紅的信,仿佛父親對孩子的口吻,近乎于嬌寵。的確,跟東北漢子蕭軍相比,黃源少了一份“野氣”(這是他初識蕭軍時得出的印象),多了一份“認真”(這是魯迅對黃源的評價)。他遠不是一個熱情奔放的人,卻是魯迅身邊一圈青年里極貼心、細心的一位。在此略具數(shù)例:
1935年3月26日魯迅給黃源的信里寫道:“河清先生:小說譯稿已取回,希便中蒞寓中一取,但亦不必特別苦心孤詣,設(shè)法回避吃飯也?!碑敃r黃源住在拉都路敦和里(今襄陽南路)《文學》編輯部,魯迅住在四川北路施高塔路(今山陰路)大陸新村,路途較遠,黃源從《文學》編輯部下班后前往取稿,常常先在四川北路的店里吃了晚飯才去魯迅家里,免得叨擾。魯迅注意到了,所以特意在信里告訴他沒必要這么做。
許廣平回憶里提到,蕭紅因為把魯迅當作父親般依賴著,常常在大陸新村的家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跟魯迅聊這聊那。而此時魯迅的身體已經(jīng)相當虛弱,這讓許廣平感到十分擔憂。黃源在這方面則非常注意,他每次到大陸新村,如果那時魯迅正在休息,他就在樓下耐心等待。有一回魯迅下樓來看到黃源,把臉一沉,責備許廣平:“是你阻止他不讓他上樓吧?我早就聽見樓下的聲音?!秉S源忙解釋是因為自己想等三先生(即周建人)一起上樓,替許廣平解圍。
魯迅晚年譯《死魂靈》譯得很辛苦,黃源不忍心他病中譯稿傷神費力,每次拿到譯稿,有時就會先壓下一段時間,或者建議把文章登一半,剩下一半留作下一期發(fā)。因為他知道,一旦登完,魯迅先生又會不顧性命去翻譯。不僅在工作的細節(jié)上考慮周到,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更是堅定不移緊跟魯迅先生。在《譯文》??录校鎸ι顣甑膲毫?,面對胡愈之等名流前輩的誤解,一向文弱的黃源這一次卻很堅決,寧可辭去《文學》編輯的職務(wù)丟了飯碗也不妥協(xié)?!蹲g文》??笥幸欢螘r間他內(nèi)心彷徨,曾一度想去日本,已經(jīng)跟魯迅先生辭別了,但走到弄堂口,想到對方是大批人馬,而魯迅先生孤身奮戰(zhàn),自己怎么能在這時候離開呢?他最終還是沒有走。1936年7月在周揚等組織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并發(fā)表宣言的同時,魯迅等發(fā)起《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上,黃源亦列名其中……
1936年8月徐懋庸抱著宗派情緒給魯迅寫信,信里指責魯迅被胡風、黃源、巴金等“據(jù)為私有”,說胡風“詐”,說黃源“諂”。對此,魯迅在《答徐懋庸并關(guān)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中態(tài)度非常明確,斷然駁斥道:“至于黃源,我以為是一個向上的認真的譯述者,有《譯文》這切實的雜志和別的幾種譯書為證。”“至于他和我的往還,卻不見‘讒佞之相’,而徐懋庸也沒有一次同在,我不知道他憑著什么,來斷定和讒佞于傅鄭門下者‘無異’?”
這是魯迅離世前給黃源的評價。1936年10月19日魯迅去世,這對黃源來說是一個“意外的霹靂”。他接連寫下《活在青年心里》《魯迅先生》等文章,記述了他和蕭軍等魯門弟子在魯迅去世后的悲慟之情。文章寫到“雨”(即許粵華)聽到這消息驚跳起來,連聲說著“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頰上是簌簌的熱淚,好像一個突然被母親偷偷地撇下的孩子似的……”這正是當時許多青年弟子的心情。眾所周知,蕭紅的回憶錄留下了魯迅生前的許多生動細節(jié),其實,作為魯迅身邊人,黃源的這幾篇回憶也有許多獨家記載,例如,魯迅18日凌晨病勢突變,到早晨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但八九點鐘還問許廣平報紙來了沒有,《譯文》廣告登出來了沒有?!八詈罂吹奈淖郑彩恰蹲g文》的廣告。”此類細節(jié)還有許多,如關(guān)于海嬰,文章里記下了這樣一個生動的場景:
10月14日黃源陪蕭軍去魯迅家里,那天黃源帶去一位朋友托他轉(zhuǎn)交的高爾基雕像,海嬰看到了,一開始說:“這是爸爸……”魯迅說:“我哪里配……”許廣平在一旁提示:“你猜是誰?你知道,高……”伶俐的海嬰馬上領(lǐng)會了:“高爾基……高爾基?!濒斞搁_心地對黃源說:“高爾基已經(jīng)被他認識了。”
可惜幾天后魯迅就離開了人世。海嬰幼年失去了父親,黃源等一眾文壇新人猝然失去了他們的文學之父。緊接著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這不僅對黃源,對于眾多的左翼文人、魯迅弟子而言,都是人生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面臨著嚴峻的考驗。蕭軍蕭紅在西安分道揚鑣,黃源和許粵華則在長沙告別,自此各奔東西。對此,黃源顯然是有預感的,1938年11月他以戰(zhàn)地記者的身份寫下《赴火線去——臨別給親友家族》一文,表達奔赴抗日前線的決心,也顯示了他脫胎換骨、奔向新生活的決絕態(tài)度:“因為我們前面,只有一條路,就是每一個人該用盡他的力量,誓死往前沖而不往后退,把敵人逐出國境!”“假如我的文字能有一分效力,直至敵人出境,不然,則死而后已?!?949年當他作為華東局文化干部重回舊地接管上海,他知道,魯迅先生若泉下有知,是會為他感到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