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選
風(fēng)很靜
風(fēng)很靜
輕輕越過荒廢的田野。
它好像
是那種……青草由于自身的驚恐
而顫栗，而不是由于風(fēng)。
盡管這溫和的，高處的云
在動，但仿佛
是大地在飛快地旋轉(zhuǎn)而云朵只是經(jīng)過，
因為了不起的高度，走得那么慢，
在這寬廣的寂靜中
我可以忘記一切——
甚至我難以取消的生命
在我承認(rèn)的事物里也無處容身。
我的光陰，它虛幻的旅程將用這種方式
品嘗真理和現(xiàn)實。
在下雨
在下雨。一片寂靜，因為雨除了
安寧的聲音再不造出別的聲音。
在下雨。天已睡去。這時靈魂已被
無知而多情的摸索奪去。
在下雨。我的本質(zhì)（我所是的那個人）已被我取消。
雨是如此寧靜，仿佛融進了
（那并非用云朵制造的）大氣，
仿佛不是雨，只是一陣低語，
在低語中變得模糊。
在下雨。一切都不發(fā)光。
沒有風(fēng)在翱翔。也感覺不到
有天空。天在下雨，遙遠，不確定，
就像確定的事物沒準(zhǔn)是個謊言，
就像某種被渴望的偉大事物在對我們?nèi)鲋e。
在下雨。什么都不能讓我激動
戀愛中的牧羊人（節(jié)選）
高空，春月在走。
我想念你，在我心中，已經(jīng)完全拿定了主意。
來了，一陣輕風(fēng)穿過開闊的草地，奔向我。
我想念你，默念你的芳名。我已經(jīng)不復(fù)是我，
僅僅是，快樂。
明天你會來，你會與我同行，去摘草地上的鮮花。
我將陪伴你穿過草地，看著你去采花。
現(xiàn)在我就能看見明天你和我在草地上采花。
因為，當(dāng)你明天到來和我一同穿過草地去采花，
對我來說那將是愉快和真理。
我知道，惟有我知道
我知道，惟有我知道，
這顆沒有信仰，沒有
定律，沒有音樂又沒有思想
的心靈，受到了多少傷害。
只有我自己，只有我，
對此我無話可說
因為感覺就像天空——
被看見，但又無物可看。
如果我死后
如果，我死后他們要給我寫傳記，
那太好辦了。
我只有兩個日期——生日和死日。
其間的所有日子構(gòu)成了我。
我是很好描繪的。
我活得像瘋子。
我熱愛事物，沒有一點感傷。
我從未有過不能滿足的欲望，因為我從不趨于盲目。
對于我來說，聽見永遠比不上同時也看見。
我明白事物是真實的，一切都彼此相異；
我用眼睛明白這一點，從來不靠思想。
用思想去理解最終必然發(fā)現(xiàn)它們毫無分別。
有一天，我像個孩子那樣犯困。
我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順便說一句，我只是僅有的本性詩人。
我渴望
我渴望——默默無聞，因默默
無聞而享有寧靜，因?qū)庫o而成為
我自己——讓這些填滿我的日子，
我的渴望不會比這個更多。
那些惹上了財富的人——他們的肌膚
由于金色的疹子而發(fā)癢。
那些命運朝著他們哈氣的人——
他們的生活正在敗壞。
對那些把幸福當(dāng)成太陽的人
來說，黑夜已經(jīng)降臨。
但對什么也不期望的人來說，
來到的一切全都可喜。
天將亮
天色開始轉(zhuǎn)向黎明——
在依稀有點黑暗
卻不再更黑的暗夜里，
黑色的天空開始變，
抹上一層冷色調(diào)，
黑色正變得稀薄。
現(xiàn)在黑色已變成藍灰色，
向外噴，模模糊糊，在東方
昏睡的地方漂流，
它的酣睡，無形，
一陣無風(fēng)的寒冷一動不動，
聽得見，卻難以看清。
而我，幾乎徹夜
未眠，也沒感覺到黑夜與寒氣
或黎明的大潮從那
虛空的孤獨中到來。
心靈的朦朧含糊，
還有它的虛空，我感受到的只有這個。
日子徒然地轉(zhuǎn)向拂曉，
朝著那輾轉(zhuǎn)難眠的人，他從來
就不是為了在內(nèi)心弄清事物
才被造出來；
他活著就是拒絕，
他愛著，卻不擁有。
徒然啊，徒然，天空
通過綠色灰暗地把自己
變成蔚藍。我的靈魂感覺到的
到底是什么？不是
那個，不，甚至不是我，
在暗夜中，它很快就會無影無蹤。
無數(shù)人活在我們中間
無數(shù)人活在我們中間，
我思索或感覺卻不知道
誰在思索，誰在感覺。
我只是一個停放
思索或感覺的場所。
我有更多的靈魂，不止一個。
也有更多的“我”，多過我本人。
我還存在
對萬物我都是中性的。
我讓它們安靜：而我開口。
混亂闖入
我感覺到或不曾感覺到的
在此刻的我身上爭辯不休的事物。
無知無覺。它們并沒有對我認(rèn)識的那個我
口述過什么。而我記錄。
玫瑰這么多
玫瑰這么多，我反而不想要了。
我只是在一朵也得不到的時候，才想要玫瑰。
唾手可得的東西那么多，
對我有什么用呢？
我永遠也不想要黑夜除非黎明
將它融成了黃金和蔚藍。
靈魂招兵買馬不能確定的東西
才是我必須占據(jù)的，惟一的東西。
為了什么？……如果從前我清楚，我就不會寫下
詩篇，說，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為了什么。
我有個靈魂，貧窮又寒冷……
唉，我該用什么樣的施舍去溫暖她？……
我知道我是病人
我知道我是病人。我知道
真正的我正變得下落不明。
是的，但只要我尚未屈從，
便要弄清我是走在哪條路上。
盡管我讓自己順從，朝著
命運指定的模樣努力，
我還是寧愿在某一時刻停下來
自由自在。
太多喪失的記憶，
太多喪失的相同的命運，
還有眾多的神話眾多的歷史
一大堆生活，一大堆生活——
所有那些；我正在迷失
自我，迷失方向——我想叫醒
我自己，我正在用全部的回憶
包圍我的自我。
如果我那么做算是瘋狂，
我倒寧愿聰明而又正直地變得瘋狂。
就像尼祿，我正要胡亂地彈響豎琴。
惟獨不需要苦難。
（以上楊子 譯）
我在我體內(nèi)像一陣薄霧
我在我體內(nèi)像一陣薄霧
封存著，它是虛無
一種根本的朝向虛無的鄉(xiāng)愁，
朝向萬事萬物的茫然的渴望。
我被它纏住
猶如被一陣霧挾裹，而我明白
那最后的星光閃爍
在我煙灰缸的煙頭之上。
我抽著我的生命之煙。我看見或讀到的
一切是多么的靠不住呵！這整個
世界是一本巨大的張開的書
在一顆未知的舌頭上朝我微笑。
你不喜歡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你不喜歡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你僅僅度過了它。無論你過著什么樣的
沒有喜悅的生活，你都沒有生活。
你無須去愛，或者去飲酒或者微笑。
陽光倒映在水坑里
就足夠了，如果它令你愉悅。
幸福的人，把他們的歡樂
放在微小的事物里，永遠也不會剝奪
屬于每一天的、天然的財富。
我不知道我有多少靈魂
我不知道我有多少靈魂。
我時時刻刻發(fā)生著變化。
我總是感到像一個陌生人。
我從來沒有看見或發(fā)現(xiàn)過我自己。
從如此多的存在里，我擁有最佳的靈魂。
一個有靈魂的男人不會有任何的平靜。
一個觀看著的男人正好是他看見的東西。
一個有感知的男人不是他所是的那個人。
專心于我是什么和我看見的東西
我變成了它們，不再是我。
我的每一個夢幻和每一個欲望
屬于任何一個占有它的人，而不屬于我。
我是我自己的風(fēng)景，
我觀望著自己旅行——
各式各樣的、流動的和孤獨的。
我所在的那兒，我不能感覺我自己。
那就是為什么我閱讀，作為一個陌生人，
我的生命仿佛是書頁。
不知道什么將來臨
又忘記了什么已經(jīng)過去，
我在我閱讀的空白處
記下我想到、我感知的東西。
再次閱讀時，我奇怪：“那是我嗎？”
上帝知道，因為他曾寫下它。
（以上韋白 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