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
世界上最親密的關(guān)系，就是母親和孩子的關(guān)系了。母愛被歌頌，尤其在我們國家，已經(jīng)放到了一個神圣的至高無上的地位了。甚至有些結(jié)了婚的兒子和母親之間過于緊密的紐帶，愛已經(jīng)畸形卻諱莫如深。不管是什么愛，都要注意調(diào)整到一個健康的交流方式，不然就會成為畸愛。母愛尤其是奠定我們與這個世界建立愛的紐帶的基礎(chǔ)。
殘缺的守護天使
文/由.得林洛斯
一、這個朋友他是交定了
梁寄遠轉(zhuǎn)學(xué)到一中的時候，感到很不習(xí)慣。
不習(xí)慣的不光是這里的教學(xué)方式，還有新同學(xué)，大家都在低頭認真學(xué)習(xí)，沒有人在意周圍的環(huán)境。說是重點高中，其實就跟集訓(xùn)營差不多的強度，完全沒有個人時間，也不允許有個人的小情愫。
就這樣，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家庭吧，他心里想，就是到了家長會的時候，特別難熬。梁寄遠的媽媽今年改嫁到了這里，梁寄遠的繼父是一中的老師，所以他才有機會中途插班進一中。但是在學(xué)校里遇見自己繼父的時候，他總覺得特別尷尬，悶聲叫一聲“郭老師”，就再也說不出別的了。
也許是為了不讓他感到尷尬，繼父特意要求從梁寄遠所在的高二調(diào)到高一執(zhí)教，這樣可以和自己的繼子減少碰面的機會，不然在一個教室里上課，講臺上下大眼瞪小眼，感覺一定很不舒服。見繼父調(diào)到了高一，他才松了一口氣。
“喂?！彼赃呂恢玫呐⒆油蝗辉谠缱x的時候和他打招呼，“我看見郭老師參加你的家長會了。”
和他打招呼的是一個文靜、秀氣的女孩子，他剛轉(zhuǎn)學(xué)來，和她沒說過幾次話，只是知道她叫柳漁，成績挺好的。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眨巴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本來挺可愛的，但是說出的話卻讓梁寄遠嚇了一跳。
“你……你為什么這么說？”梁寄遠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她。
“周六家長會那天，我媽媽沒空來，我代替她來了。”柳漁若無其事地說，“然后點到你的家長名的時候，郭老師舉了舉手?！?/span>
梁寄遠的繼父本來是高二的老師，柳漁當然認識他。梁寄遠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壞了壞了，那么多家長，都知道了。
“不用擔(dān)心，郭老師解釋說是因為你的媽媽沒時間來，他才來的。很多家長以為是老師代替家長來開會，只有我注意到，散會之后，是你媽媽來接他的。”
“你為什么還認得我媽媽？”梁寄遠明顯感覺到底氣不足，內(nèi)心的不安感在擴大。
“因為每次家長會，都是我來代替我媽媽開的呀。”柳漁輕松地說。
“咦？”
柳漁湊近他，低聲說：“我也是離異家庭啦，不過我媽媽沒有再婚。她工作很忙，所以家長會都是我自己來開。你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span>
這家伙能相信嗎？梁寄遠狐疑地看著她。
柳漁說完這句就轉(zhuǎn)過頭去讀書了，沒有了下文。
不管怎么看，柳漁都和那些嘰嘰喳喳的女孩子不太一樣。她雖然很聰明，但是卻沒有賣弄聰明。梁寄遠最害怕的就是別人對自己家里的事情追根究底，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之后，他們就擺出一副同情的樣子。之后他就被劃入弱勢群體了，在競爭中，不管是學(xué)業(yè)競爭還是體育競技方面的競爭，只要超過其他人，就會莫名其妙地遭遇閑言閑語，仿佛他注定是應(yīng)該受人同情的弱者，絕對不允許有一點點優(yōu)秀。所以他受夠了原先學(xué)校里那些虛情假意的偽善者，才要求轉(zhuǎn)學(xué)到升學(xué)率超高的一中來。
整整一個上午，梁寄遠都警惕地望著柳漁，發(fā)現(xiàn)對方只是如平時一般看書聽課，沒有特意和他攀談，他沒來由地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
不標榜自己同情心的人，應(yīng)該是一個值得深交的人吧？ 實在是孤獨太久了，其實他內(nèi)心也很想要一個朋友。吃午飯的時候，梁寄遠偷偷打量著身邊的柳漁，她穿著干干凈凈的校服，吃的是很簡單的梅菜肉餅，一邊吃一邊喝著自帶的開水。有個班上的男生走過去，看著她的飯菜，就搖頭說：“你也吃得太省了?！彼ь^看了那個男生一眼，沒有作聲。
梁寄遠太清楚這樣不露痕跡的打壓了，他忍不住開口說：“人家要減肥，吃得簡單一點又怎么了？總比你這個大胖子好，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吃東西沒節(jié)制??！”
那男生剛好是一個胖子，本來只是想打壓一下柳漁，顯示一下自己優(yōu)越的家底。被梁寄遠這么一嘲諷，他頓時大怒，指著梁寄遠說：“你這個新來的想干什么？”
“我就是看不慣你那副偽善的樣子，她吃得省又怎么了？有本事你分你的山珍海味給她吃??？你站在旁邊說這種無關(guān)痛癢的話，就是想靠打壓別人來顯示自己的優(yōu)越感！”梁寄遠大聲喊道。旁邊的同學(xué)都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們，那個胖男生掛不住臉了，哼了一聲便灰溜溜地走出了教室。大家對這個仗義執(zhí)言的新生都刮目相看，而柳漁卻漲紅了臉，含著飯不知道該說什么。梁寄遠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說過了，柳漁也許不希望引起這樣的關(guān)注，他急忙道歉說：“對不起?！?/span>
柳漁勉強將那口飯吞了下去，強笑著說：“干嗎要道歉，你也是一片好心?！?/span>
“我怕我好心辦壞事?！绷杭倪h誠懇地說。
柳漁對他嫣然一笑，表示感謝。他知道，她這個朋友他是交定了。
二、你為什么都不告訴我
“這么說，郭老師真是你繼父？”柳漁輕輕踢著腳下的石子，小聲問梁寄遠。
“是啊，你不要告訴別人啊?！绷杭倪h說。
柳漁低頭說：“不會的。不過你這樣刻意和繼父拉開距離，難道他不會覺得你對他生疏嗎？”
梁寄遠靠在雙杠上，抬頭看著天空緩緩飄過的白云，輕聲說：“自己最親的媽媽，突然讓另外一個男人做老公，這種心情你是不能理解的?！?/span>
柳漁靠在他旁邊，也抬頭看著天空的白云：“我是不能理解，但是對于你媽媽來說，應(yīng)該是一件好事?！?/span>
“也是，我親生父親當年拋下我和媽媽離家出走了，媽媽一個人拉扯我不容易?，F(xiàn)在來了一個男人幫她分擔(dān)重擔(dān)，對她來說，應(yīng)該算是苦難的結(jié)束吧。”梁寄遠翻了個身，坐到了雙杠上，“但是對我來說，就是媽媽的愛被分掉了，我內(nèi)心多多少少都是不舒服的?！?/span>
“你不高興的話，你媽媽和郭老師也會感覺到的。”柳漁說。
梁寄遠低頭看柳漁，突然笑了：“你怎么那么善良啊，總是替別人著想。你一定出生在一個沒有陰霾的家庭吧，像我這種從小失去父親的人，一般性格都會比較孤僻。我真羨慕你?！?/span>
柳漁朝他張開了手，夸張地做出了展翅欲飛的樣子：“是啊，如果我是這么陽光的人，就讓我分一點陽光給你吧！”
她燦爛地朝梁寄遠笑著，陽光灑在她臉上，讓他覺得她本身就是一個會發(fā)光發(fā)熱的太陽，不，他覺得這樣也許不恰當，應(yīng)該說她是一株向日葵，向陽而生，和他這種內(nèi)心陰郁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從那天開始，梁寄遠漸漸地和柳漁越走越近了，兩個人經(jīng)常一起自習(xí)，一起吃午飯，他把自己的心事都和柳漁說，包括自己在繼父家里生活遇到的尷尬事。他覺得柳漁身上那種溫暖、安定的氣息充滿了正能量。
但是他們之間也有小摩擦，原因就是梁寄遠覺得柳漁實在把自己藏得太深了。她從來不和他說自己的煩惱，難道是她根本就沒有煩惱？她也從來不和他談起自己的家庭，難道是怕幸福的家庭刺激到梁寄遠？每天面對一個沒有脾氣、永遠都云淡風(fēng)輕地微笑著的女孩，他覺得自己有點挫敗。柳漁充當自己的天使倒也不錯，但他有時候更希望她也能和自己抱怨，表現(xiàn)出苦惱的一面，不然自己永遠是接受陽光的那一方，感覺關(guān)系不太平衡和對等。
“你不要這么想?！泵慨斔@樣說的時候，柳漁就淡淡地笑著說，“我就是你的太陽呀！老天看見你這樣寂寞，所以派我下來幫助你?！?/span>
她都這么說了，他自然就不好意思問下去了。
當一切都很美好的時候，到了高三上學(xué)期開學(xué)，柳漁的位置突然空了，她莫名其妙地沒有來報到。班主任表示很苦惱，打電話去她家也沒人接。據(jù)說她媽媽工作很忙，每次開家長會都是她自己來的，班主任忍不住問梁寄遠：“柳漁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笔罴偎麄円仓灰娺^幾次面，后來梁寄遠隨媽媽和繼父到云南旅游了一段時間，因為玩得很開心，一直都沒有和柳漁聯(lián)系。
“怎么回事，你們不是好朋友嗎？”班主任皺眉說，“你去她家看看，我們都沒去過她家。你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有需要我再進行家訪。”
“好?！?/span> 梁寄遠問班主任要柳漁的家庭住址，班主任奇怪他們兩個平時那么要好，他居然還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梁寄遠覺得有點丟臉，因為柳漁家住得比梁寄遠家稍微遠兩個站，每次都是她送梁寄遠回家，然后自己一個人搭公交車回去。
班主任把地址給他的時候忍不住說了他一句：“原來每次都要女孩子送你回家呀，你這個男生做得真不合格?！?/span>
梁寄遠覺得也挺不好意思的，訕訕地接過地址，拿了書包就去她家了。柳漁家和梁寄遠家是在同一條公交車線路上，到了自己家再往前坐兩站就是柳漁家。他看著地址，她家住的是一個舊式的住宅小區(qū)，雖然房子都有點破舊，但是綠化搞得特別好。他拿著地址對著門牌號好不容易找到了柳漁家，抬手敲門的時候，還特意整理了一下衣服。
開門的是一個看起來特別滄桑的中年婦女，她一臉疲倦，打開門便問：“找誰？”
這是柳漁的媽媽？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囂叫远Y貌地問：“阿姨，請問這里是柳漁家嗎？”
“柳漁？”中年婦女看著他，狐疑地說，“是啊，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同學(xué)，她一直沒有來報到，老師叫我過來看看?！绷杭倪h內(nèi)心非常想走，他不想和這個阿姨說話，她全身上下散發(fā)著某種負面的氣息，但是他又很想見到柳漁，于是忍住了。
中年婦女突然眼圈紅了：“啊，柳漁啊，她離家出走好幾天了，你進來吧?！?/span>
柳漁離家出走？這一點讓梁寄遠大感意外。他跟著進到柳漁家里，一進到家里，他完全被這個家給震驚了：20世紀的家具，還有各種用過的紙箱、廢紙全部堆積在客廳里，整個客廳給人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柳漁原來是在這種家里長大的嗎？
柳漁媽媽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后開始擤鼻涕哭訴了：“柳漁從小就很叛逆，非常排斥我。俗話說，兒不嫌母丑，她卻完全不讓我接近她的學(xué)校。這孩子成績還可以，所以我就由著她。前些日子不知道她突然發(fā)了什么瘋，直接留下一張字條說她要去打工，然后就走了。她小的時候，我和她那個沒良心的爸爸就離婚了，我一個人拉扯她不容易，她卻這樣對我……我真是哭都沒處哭??！她臨走前還威脅我說如果我敢去學(xué)校爆料，這輩子都別想看到她了?，F(xiàn)在你上家里來了，應(yīng)該不算是我去她學(xué)校爆料了吧。這個孩子簡直就是沒良心啊，從小冷面冷心的……”
接下來的話梁寄遠完全不想聽，這個和他平時見到的柳漁完全就不是同一個人。他不想聽她媽媽說她的那種形象，徑自就去了柳漁的房間。柳漁的房間應(yīng)該是整間屋子里唯一算得上干凈整潔的房間了，雖然書桌和床都是舊的，但是她自己用漂亮的紙包裝了一下，顯得色調(diào)粉粉的。柳漁媽媽看他去了她房間，就跟在后面說：“這孩子從小就特別虛榮，寧可早餐不吃也買那些亂七八糟的壁紙回來貼。平時的衣服，有一個小洞都不肯穿……”
梁寄遠吸了一口氣，打斷她說：“阿姨，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柳漁媽媽說：“我是一個工程師?！?/span>
完全無法相信她是一個工程師，但是看到她那個雜亂的書房里的各種圖紙和專業(yè)書籍，他不得不接受這么一個事實：這個生活在垃圾場一樣環(huán)境里的女人，真的是一個工程師。
柳漁媽媽非要留梁寄遠吃飯，本來是非常熱情的舉動，但是不知為何讓他感覺非常不舒服。是因為她不停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還是因為她做的飯菜實在太難吃了？他想起柳漁在學(xué)校里一口一口吃著梅菜肉餅也很滿足的樣子，就覺得有點心酸。好不容易告別了柳漁的媽媽，他出來的時候，就覺得天色都暗了下來。周圍的鄰居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有一個好事的老太太鼓起勇氣問他：“你是這家女兒的同學(xué)嗎？”
“是?！?/span>
“唉，這家人關(guān)系不好呀，經(jīng)常吵架?！?/span>
“哦？”
“我們作為外人也不好說什么，但是這家人，女人狂躁，小孩執(zhí)拗，真的是……造孽喲……”老太太搖著頭，嘆氣離開。
梁寄遠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走出去，不想在小區(qū)門口就遇見了提著購物袋回來的柳漁。柳漁的頭發(fā)隨隨便便地扎著，神情很疲倦，穿著寬大的T恤，看見梁寄遠也愣了一下。
“你怎么來了？”她的口氣透著涼薄，完全不是原來那個面帶微笑的、溫暖的柳漁。
“我不來，你打算瞞著我到什么時候？”梁寄遠不知道為什么變得激動起來。
“我瞞著你什么了？”柳漁輕輕問出的一句，頓時讓他氣餒。的確，柳漁從來沒和自己提過家里的情況，都是自己一廂情愿地認為她一定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她一定很快樂。但是看到她家的樣子和她媽媽，他知道無論如何她都是快樂不起來的。
“你為什么都不告訴我？”路燈下，梁寄遠悶聲問了這么一句。
三、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天晚上梁寄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心情非常沉重，根本不想回想和柳漁有關(guān)的一切。他記得他一直堅持要送柳漁回家，他想知道為什么柳漁媽媽要編造她離家出走的謊言，想知道為什么在高三那么重要的日子里，柳漁就是不肯回學(xué)校。但是柳漁一直反對，反對他跟著她。他只好遠遠走開，等到她走遠了才偷偷跟上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上去，仿佛是打開潘多拉盒子的好奇心，然后他面對了他最不愿意面對的那一幕。
柳漁上樓后不久，樓上就傳來了吵架的聲音。在樓下納涼的鄰居紛紛交換著“又來了”的眼神，然后就是摔東西的聲音。他清楚地聽見柳漁說：“你為什么要把生活弄得一團糟？你為什么要把垃圾全堆在家里？你為什么非要過得那么不正常？”然后柳漁媽媽就回罵道：“我就是要讓你知道，因為你，害得我和你爸爸離婚！因為你，沒有人愿意娶我！因為你，我的人生變得一團糟！現(xiàn)在我也要你的人生一團糟！”
過了不久，柳漁就捂著臉跑了下來，梁寄遠不放心她，趕緊跟了上去，然后在小區(qū)門外拉住了她。
他們就是在那里，爆發(fā)了第一次爭吵。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柳漁，滿臉淚痕，衣服還被扯掉了兩個扣子。她用力甩開梁寄遠的手：“你非要看到這些，現(xiàn)在滿意了吧？”
“我只是擔(dān)心你！你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說？”
“我有這種心理不健全的母親的事也要和你說嗎？你又能幫我什么？”柳漁沖他喊道。
“那畢竟是你媽媽，你們?yōu)槭裁床荒芎煤谜務(wù)劊[到這個地步？”梁寄遠也激動地喊道。
“哈！”柳漁嘲諷地笑了起來，“是，那雖然那是我媽媽，但也是一直把自己失敗的人生歸咎到我頭上的媽媽！你也看見了，我家到處堆積著垃圾，讓人透不過氣來！她就是非要把生活弄得一團糟，讓我過得不舒服，然而你卻說，那畢竟是我媽媽！你們只會讓我忍受，好吧，我忍。我在學(xué)校夠陽光了吧？你呢？你不過是媽媽改嫁，嫁的還是個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你就一副全天下都欠了你的樣子，不想別人同情你，不希望別人靠近你。你還說，你受不了那些偽善者！但是我呢，你看到了我悲慘的一面，你不是照樣擺出一副偽善者的表情嗎？平時我不和你說這些，你怨我不對你敞開心扉，現(xiàn)在你知道了這些，又反過來教訓(xùn)我，說她畢竟是我媽媽！誰來關(guān)心我？”
梁寄遠被她搶白得透不過氣來，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你自己對你媽媽的態(tài)度也要改一改?！?/span>
聽他說完這句話，柳漁用力把他推到了一邊。他差點摔了一跤，這下面子掛不住了，也火大了起來。柳漁懶得理他，穿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跑了。
梁寄遠回到家里，沒接班主任的電話，只是覺得自己特別荒唐：為什么一定要去她家樓下偷聽？為什么要對她說那種話？他明明是最討厭偽善的，卻做出了那么偽善的事情。他想起以前在書上看過的一個笑話，就是說一個人溺水了，岸上的人叫他趕緊往岸邊游。那個溺水的人抬頭就罵：“如果我會游泳的話，我還需要喊救命嗎？”
第二天梁寄遠到了學(xué)校，就看見柳漁的媽媽蓬頭垢面地來了，她抓住班主任哭喊著說柳漁離家出走了。班主任也被嚇了一跳，讓她冷靜一下，有什么事情到辦公室里說。班上的同學(xué)一下炸開了鍋，說那個女的居然是柳漁的媽媽，完全不像，柳漁的媽媽居然是這樣的……其中還夾雜著對她平時假清高的冷嘲熱諷。梁寄遠再也坐不下去了，偷偷走到辦公室，偷聽柳漁媽媽和班主任的對話。在那里，他又聽到了似曾相識的版本，說柳漁不聽話、叛逆，她一個人為了孩子付出了所有，等等。他忍不住推門進去，對柳漁媽媽說：“阿姨，你之前不是說柳漁早就離家出走了嗎？怎么是昨天才離家出走的？”
柳漁的媽媽擦了擦眼睛：“我原來是隨口說說，那孩子心情不好不想上學(xué)，我就說她離家出走了，這也不就是撒了個謊嗎？”
班主任倒是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她推了推眼鏡說：“沒想到柳漁雖然成績不錯，但是德育發(fā)展令人擔(dān)憂，我會重視這個問題。麻煩你等她回家之后，來和我們學(xué)校聯(lián)系。我們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也會告訴你的。”
柳漁媽媽對班主任千恩萬謝，然后又把早年被柳漁父親如何殘酷對待的陳年往事翻了一遍，這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走出辦公室。
梁寄遠再也忍不住了，追上去對她說：“您這樣做，不是逼得柳漁完全回不了學(xué)校了嗎？”
柳漁媽媽瞪大眼睛望著他，說：“我這是聯(lián)合學(xué)校一起讓她改過自新??！都怪我平時太寵她了，寵得她無法無天所以才會這樣，下次她回來，我一定嚴加教育?！?/span>
感覺完全無法對話的無力感，梁寄遠拖著沉重的步履回到了教室，旁邊全是同學(xué)在說柳漁的八卦，這種在學(xué)校和家庭反差太大的學(xué)生，絕對是八卦的好材料。他絕望地感覺到，柳漁不會再回來了，因為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聽她說話了。她徹底被隔絕在一座孤島上，完全斷水斷糧，也許連獨立的人格都沒有了，而自己是最后一個切斷和她聯(lián)系的人。他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他到底做了什么？當初柳漁充滿善意保護了他的隱私，平時溫柔地聽他抱怨，她一定覺得他因為這樣的事情苦惱很矯情吧？而當她那張薄薄的面紗滑落，展現(xiàn)出滿臉傷疤的時候，他到底做了什么？
四、他一輩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直到高考，柳漁也沒有回到學(xué)校，她已經(jīng)完全成了失蹤人口。她的媽媽完全崩潰掉了，無法工作，只是靠單位給她辦理的提前退休金生活。身邊的人都在罵柳漁的涼薄心性，仿佛早就忘記了她曾經(jīng)是一個面帶微笑的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
梁寄遠由于內(nèi)疚去看過柳漁的媽媽幾次，后來高考繁忙就再也沒去了。他也受不了柳漁媽媽滿身的負能量，感覺聽她說話一分鐘就會瘋掉。他知道和她生活在一起需要多大的忍耐力，真不知道柳漁這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她媽媽這個樣子，當初被丈夫拋棄也不就奇怪了。然而她媽媽也不是壞人，說到底這就是一個悲劇。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悲劇，人根本是無能為力的。他認識到這一點，才發(fā)覺自己現(xiàn)在重新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是多么幸福。雖然繼父不可能像親生父親那樣照顧自己，和自己推心置腹，但是他能照顧媽媽，媽媽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他就覺得自己張開了飛翔的翅膀。
飛翔的那一天終于來了，他考上了廣州的一所名牌大學(xué)，也是自己喜歡的專業(yè)。臨走之前，他又去看了一次柳漁的媽媽，叮囑她多保重自己，然后就去了廣州。
大一的日子非常無聊。學(xué)校里的女生比較開放，完全不是高中埋頭苦讀的小女生的樣子了，她們開始擺弄各種化妝品，穿著漂亮的裙子，和男生大膽提出約會。梁寄遠身上略帶疏離的氣質(zhì)更加吸引女孩子，但是他內(nèi)心依然惦記著柳漁。說也奇怪，他漸漸不記得柳漁那晚狼狽的樣子，他總記得她穿著干凈的校服，靠在雙杠上對他微笑的樣子。她鼓勵他，安慰他，傾聽他，陪伴他度過了那一段他自以為孤獨難熬的時光。但是他沒有回報她任何東西，他覺得自己在柳漁面前是極端脆弱的。
到了大一下學(xué)期，有一個少女樂隊開始嶄露頭角。在全國大學(xué)生搖滾樂比賽中，這支少女樂隊的表演得到了老師們的肯定。她們的主唱叫蝴蝶，自己作詞作曲，是樂隊的靈魂人物。在全國拿了獎之后，她們和其他幾個獲獎的樂隊一起，開始在全國大學(xué)校園巡演。當蝴蝶的海報貼到了梁寄遠的學(xué)校的時候，他一眼認出了那個主唱就是柳漁。
柳漁現(xiàn)在染了一頭紅發(fā)，穿著黑色的夾克，在海報里有狂放的眼神，但是她的眉眼依舊，連眼角那顆痣都和當初一樣。
巡演那晚，學(xué)校大禮堂的氣氛簡直被點爆，梁寄遠憑借著學(xué)生會干部的牌子，費盡心思鉆到了后臺，看到了剛下臺的蝴蝶。他激動地走過去拉住她，叫她：“柳漁！”
蝴蝶被他這么一叫有點驚慌，但是當看見是梁寄遠時她也很激動：“是你？”
“你果然是柳漁！你現(xiàn)在過得好嗎？”梁寄遠高興極了，他一直擔(dān)心柳漁不認他。
“蝴蝶！這是誰?。俊边h處的經(jīng)紀人向這邊走來，柳漁推說只是一個歌迷要簽名的，經(jīng)紀人才沒走過來趕人。她匆忙給了梁寄遠一個電話號碼：“結(jié)束了再聯(lián)系。”
好不容易等到巡演結(jié)束，梁寄遠跑到人少的地方撥通了柳漁的電話，對方約他在她下榻的酒店旁邊的小咖啡店見面。梁寄遠欣然赴約，在那里，他看到了卸妝之后穿著黑色T恤的柳漁。她看起來沒什么變化，只是更瘦了、更成熟了些。她微笑地看著梁寄遠，說很想念他。
原來柳漁離家出走之后，便到處打工，后來去酒吧駐唱，慢慢地，她唱歌的才華被一個經(jīng)紀人發(fā)現(xiàn)，將她包裝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等到我的事業(yè)走上正軌，我會找機會再去讀書的?！彼f。
“你沒回去看過你媽媽嗎？”梁寄遠說。
柳漁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能不提她嗎？”
可是她畢竟是你媽媽啊……這句話梁寄遠想說，但是沒說出來。他知道如果回到原來的家庭，對柳漁目前的殺傷力太大，但是他又想，也許過了那么多年，母女之間的芥蒂會消除不少呢？
“我會寄錢給她，等我事業(yè)穩(wěn)定一點?！绷鴿O攪動著咖啡悶聲說，“雖然在你眼里我肯定是個混蛋，但是我不得不說，這幾年我過得輕松了很多?！?/span>
“你在外漂泊還說輕松，我不相信。”梁寄遠說。
“但是內(nèi)心輕松了?！彼噶酥缸约旱男乜?，“你永遠不知道被母親當成夫妻分手的罪魁禍首的滋味。他們分開的時候我才一歲，她永遠不會承認是自己的原因，她覺得所有罪過都是我，我出生就是給她提供一切失敗的借口，我受夠了，梁寄遠?！?/span>
一杯咖啡喝完，柳漁也要離開了，她給梁寄遠留了電話和QQ，表示平時可以多聯(lián)系。
在之后冗長無聊的大學(xué)時光里，梁寄遠經(jīng)常和柳漁聯(lián)系，詢問她近況，感覺自己在一點一點修復(fù)和她的關(guān)系。但是他明白和她再也回不到當初一起靠著雙杠看白云的日子了，目睹的她家庭破敗的那一幕，就像一根刺，橫在了他們之間。
后來五一放假，梁寄遠回了一次家，順便看了一次柳漁的母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重新振作，在外面公司找了工作，樣子也比以前好多了。她非常感謝梁寄遠惦記著她，猶豫了一番，打開電腦給梁寄遠播放了一段視頻。梁寄遠看見那段視頻不由得心跳加?。耗蔷褪橇鴿O樂隊的表演視頻。
“這孩子，是柳漁吧？”柳漁媽媽問他。
他囁嚅著說不出話。
“我本來只是懷疑，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是她錯不了了?！彼L呼一口氣，“謝天謝地，柳漁她還活著，多少個日日夜夜，我都害怕她已經(jīng)死了?！?/span>
梁寄遠忍不住脫口而出：“她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阿姨你不用擔(dān)心她?！?/span>
“這么說，你們見過面？”柳漁的媽媽看著梁寄遠問。
他沉默了，顯然是默認了。
“你沒告訴她，我很想她嗎？”柳漁媽媽問。
梁寄遠感到很難受，說：“我說了，她說她還沒有準備好見你?！?/span>
“啊，是她不愿意見我?！绷鴿O媽媽嘆了口氣。
“阿姨你別擔(dān)心，我會好好勸勸她的?！绷杭倪h于心不忍，安慰她說。
“她現(xiàn)在是在哪個公司??？我就是擔(dān)心她?！?/span>
“她在的公司挺大的，你看?！绷杭倪h為了讓她放心，就把柳漁的公司地址百度出來給她看。
這就是他一輩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五、“皆大歡喜”
五一結(jié)束之后，娛樂圈爆出了一件大事，就是某新晉樂隊的少女主唱原來是一個不孝的叛逆少女，把一手撫養(yǎng)她長大的母親扔在家出去闖蕩，混出了名氣也不回家。
梁寄遠一看新聞就覺得頭昏腦漲，那主角不是柳漁是誰？
他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地搜索了相關(guān)的所有報道，才知道這個新聞最早是柳漁媽媽爆的料，某網(wǎng)絡(luò)媒體還給她安排了視頻采訪，這下柳漁的演出通告全部被取消，她所在的公司不得不發(fā)表聲明表示要嚴加追究這件事：“百善孝為先，如果情況屬實，我們將單方面和蝴蝶解約?！睘榱溯浾?，本來一手捧紅她的公司翻臉起來冷酷無情。
梁寄遠給柳漁打電話，一直提示關(guān)機。他顧不上許多，趕緊買了車票回家鄉(xiāng)，直奔柳漁的媽媽家。
柳漁的媽媽正在家里，家里還是當初垃圾場的模樣。她看見梁寄遠就笑：“哈哈哈，她以為可以擺脫我，我一個人在家那么傷心，她憑什么混得春風(fēng)得意？”
“阿姨！她是你親生女兒！你知道現(xiàn)在輿論對她殺傷力有多大嗎？”梁寄遠憤怒地叫著。
“她就是我女兒，我生她養(yǎng)她，她一輩子就是我的！她想擺脫我？做夢！”柳漁的媽媽咬牙切齒地說，“我這些年為她擔(dān)驚受怕，我要報復(fù)她！”
梁寄遠痛心地連連搖頭：“阿姨，真正不懂愛的人，是你！難怪柳漁的爸爸當年要離開你！”
這下戳中了柳漁媽媽的痛處， 她暴怒地還擊，拿著東西沒頭沒腦地朝梁寄遠扔了過來：“你滾！你給我滾！誰要你天天來看我？誰要你來看我這副慘樣？你明明知道柳漁的下落卻一直不告訴我！你給我滾！”
“阿姨，你這輩子徹底失去柳漁了！”梁寄遠沖她叫著，然后跑了出去。
他一邊往回走，一邊瘋狂打著柳漁的電話，然后給她發(fā)信息：柳漁！你沒事吧！柳漁，請你給我回電話！柳漁，這次我來保護你！柳漁，我不管人家怎么說你，我還是喜歡你！
但是當他跑到商場的電器行旁邊的時候，他站住了腳，因為他看見新聞里正在播放最近飽受非議的少女歌手蝴蝶墜樓身亡的新聞。記者評論她是不堪忍受社會輿論，也有網(wǎng)民說她是“以死謝罪”。
“總之，這應(yīng)該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了吧。”她的遺書只有這么一句話，仿佛是對世間最嚴厲的諷刺。
梁寄遠覺得心如刀絞，捂著胸口蹲了下去。他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前不久還在咖啡廳對他溫柔地笑著的那個少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人世的消息不是真的。她就像一只蝴蝶，用心裝點自己的美麗，想飛出自己的一片天空，卻始終掙不脫親情這張網(wǎng)。
親情和愛情一樣，有時候是會要人命的……只是它被歌頌得太美好，都沒有人去研究它扭曲起來傷人的那一面。
于是，最后就“皆大歡喜”了。
六、世界上很多事情分不出對錯
梁寄遠早就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分不出對錯的，只是它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個悲劇。
他再也沒去看過柳漁的媽媽，也不關(guān)心她過得怎么樣。他不想做偽善者，他只希望負能量不要影響自己的生活。
之后他在郵箱發(fā)現(xiàn)了柳漁死之前給他發(fā)的郵件，內(nèi)容很簡單，卻讓他感覺到心如刀絞：“梁寄遠，為了避免你又矯情，我想告訴你，我的死和你沒關(guān)系，我也許注定就是要走上這條路的。另外，高二能在你面前當一個陽光少女，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情，不要恨我欺騙了你?！?/span>
梁寄遠在電腦前淚如泉涌，全世界只有他知道她其實就是一株向日葵。
她的內(nèi)心永遠向著太陽，她曾揮動著殘缺的翅膀，帶著殘缺的心靈，要做他的守護天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