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到,林黛玉在悠揚的笛韻中偶然聽見幾句昆曲,忽而“感慨纏綿”,忽而“點頭自嘆”,忽而“心動神搖”,忽而“如癡如醉”。引起林妹妹感嘆神馳的,就是《牡丹亭》中描寫杜麗娘傷春的名句。
明代名噪西湖的才女馮小青,也曾是《牡丹亭》的癡心粉絲。她正當(dāng)青春妙齡,就含恨死去,在她的遺稿中發(fā)現(xiàn)有一首讀《牡丹亭》的絕句: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四百多年前的1589年,戲劇大師湯顯祖所作《牡丹亭》傳奇一經(jīng)初版刊行問世,就立刻獲得成功,“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引起一系列的社會“轟動效應(yīng)”,在青年女子中更是風(fēng)靡一時,并由閱讀《牡丹亭》而獲得異常的慰藉。
進(jìn)入美國學(xué)者高彥頤視野中的馮小青,正是這樣一個在浪漫作品中尋求心靈安慰的女粉。為小青所鐘愛的《牡丹亭》,正是當(dāng)年的流行讀物,讀者多是中產(chǎn)之家的少女少婦,于閨中捧讀此書,讀到凄婉處,常常淚灑鮫綃。從上面這首《怨題》詩中,我們依稀可以想見,一個孤獨的女子在四顧悄然冷雨敲窗的深夜,百無聊賴中挑燈捧讀《牡丹亭》時以淚洗面的傷心沉醉模樣。
除馮小青之外,最典型的《牡丹亭》癡心女粉,要算是被高彥頤認(rèn)為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出版的女性文學(xué)批評著作”的《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作者“吳吳山三婦”了。
“三婦傳奇”之一的陳同(約1650—1665),生活在黃山。像同時代的其他年輕女子一樣,陳同也迷戀著由《牡丹亭》所喚起的愛情世界,成了此劇的一個戲迷。她幾小時幾小時地校對、改正江南書商承印的《牡丹亭》不同版本。一天,陳同從她嫂子手中得到了一個權(quán)威版本,它是由屬于劇作家湯顯祖本人所有的書坊發(fā)行的。她便開始在頁邊草寫充滿禪式頓悟的評語。
陳同在罹病后仍熬夜讀書。母親擔(dān)心她的健康,奪走并燒毀了她所有的書籍,包括她的珍藏本《牡丹亭》的第二卷。但陳同的乳母救回了陳同枕函的第一卷。她竟死于其婚禮行將舉行之時。陳同死后,她的乳母將這部書帶到了其未婚夫吳人的家中,并賣給了他。
吳人是一位有些名望的詩人,居住在景色優(yōu)美的杭州郊區(qū)古蕩西溪,與著名劇作家洪升、杭州詩社成員毛先舒屬同一社交圈中。吳人本身也是一個戲迷,他很喜歡陳同留在《牡丹亭》頁邊的那些評論,對第二部分消失在爐火中感到非常惋惜。
吳人很快迎娶了另一位清溪才女談則(約1655—1675),她也像陳同當(dāng)年那樣喜歡這部劇作。談則牢記了陳同的評注,并以陳同的精神完成了第二部分,她將自己和陳同的評注手抄在一個原版《牡丹亭》的頁邊。談則將這個本子借給了她的侄女看,但她很低調(diào),假稱這些評論都是他的丈夫所作。侄女讓其塾師看了這個本子,很快,杭州的文學(xué)圈都在談?wù)搮侨藢Α赌档ねぁ返脑u論,但吳人本人卻非常坦白地承認(rèn)了真正的作者為誰。
在婚后的第三年,即1675年,談則也死了。十多年后,倒運的吳人第三次結(jié)婚,新娘又是一位古蕩才女,名為錢宜。她也是通宵閱讀《牡丹亭》及兩位“姐姐”所寫的評注。錢宜非??释4孢@本女性手稿,她對丈夫說:“宜昔聞小青旨,有《牡丹亭》評跋,后人不得見,見冷雨幽窗詩,凄其欲絕。今陳阿姊已逸其半,談阿姊續(xù)之,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茍不表而傳之,夜臺有知,得無秋水燕泥之感,宜愿賣金釧為鍥板資。”錢宜設(shè)法說服丈夫,在三婦的名義下,重新發(fā)行有她們評論的《牡丹亭》,甚至不惜變賣她的珠寶以資助刻版和印刷。結(jié)果,終于在1694年出版了《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洪升的女兒和蕉園七子所作的序、跋,為此書增色不少。
如同高彥頤所說,《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的中心即是對“情”的深信,這種情包含了浪漫之情和性欲之情,情是給人類生活以意義的崇高感情。陳同從開始時就為這一主題定下了基調(diào)。《牡丹亭》中有這樣的臺詞:“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對此句,陳同的眉批寫道:“情不獨兒女也,惟兒女之情最難告人,故千古忘情人必于此處看破,然看破而至于相負(fù),則又不及情矣?!卞X宜又補充道:“兒女英雄同一情也,項羽帳中之飲,兩喚奈何,正是難訴處?!边@些女性肯定“情”是一個支配著所有人類關(guān)系的中心準(zhǔn)則。
像小青以及“三婦”一樣的“情迷”女粉的確不乏其人,其癡迷的程度真是到了斷腸的地步。
揚州女子金鳳鈿,對《牡丹亭》“讀而成癡”,日夜展卷,吟誦不輟。據(jù)記載,她給湯顯祖寫了一封滿含深情的書信,大膽地表露“愿為才子婦”的心跡。此信輾轉(zhuǎn)耽擱,等湯顯祖收到情書趕往揚州時,金鳳鈿已經(jīng)辭別人世了。她在彌留之際曾留下一個遺愿,要求用《牡丹亭》一書來殉葬。湯顯祖感動之余,特意停留在揚州為她料理后事,達(dá)一月之久。
婁江(江蘇太倉)女子俞二娘,酷愛《牡丹亭》,“蠅頭細(xì)字,批注其側(cè)”。她贊美《牡丹亭》說:“書以達(dá)意,古來作者,多不盡意而止,如'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斯真達(dá)意之作矣!”而俞二娘也是以夢為真的,她說:“吾每喜睡,睡必有夢,夢則耳目未經(jīng)涉者皆能及之。杜女固先我著鞭耶!”她十七歲就“怨憤而終”。有人把俞二娘夾批過的《牡丹亭》送給湯顯祖。湯顯祖讀后感慨萬端,寫下了兩首五言絕句:
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
如何傷此曲,偏只在婁江!
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
一時文字業(yè),天下有心人。
杭州女藝人商小玲,以色藝著名當(dāng)時,尤其擅長演《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據(jù)說,她因為不能與意中人結(jié)合而郁郁成病。每次上演《牡丹亭》“尋夢”、“鬧殤”幾出戲,她都如同身臨其境,格外觸景生情,纏綿凄婉,淚痕滿面。在一天演“尋夢”,當(dāng)唱到期“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時,她竟隨聲撲倒臺上。春香的扮演者上來一看,商小玲已經(jīng)斷氣了。
“豈獨傷心是小青!”這種社會的及文學(xué)的現(xiàn)象,頗值得玩味。文學(xué)是社會生活的鏡子。被封建主義嚴(yán)厲的“閨禁”憋得喘不過氣來的婦女們,從反叛封建禮教的《牡丹亭》中照見了自己的影子?!赌档ねぁ返娜苛α?,盡在一個“情”字之中。杜麗娘就是一個殉情的典型。“小青”一類的“情迷”女粉們追隨著杜麗娘,同樣為情而死。
聯(lián)系馮小青的身世,就不難明白,她究竟為什么對這一傳奇名作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共鳴。小青名玄玄,揚州人氏,母親是一位女塾師,從小受到良好的教養(yǎng)。她天資聰慧,能詩善畫,妙解音律。十六歲時賣給武林士人馮千秋為妾。正室夫人心懷妒恨,時加凌辱折磨。她被迫安置在孤山別墅獨居。當(dāng)時,有一位叫楊淇園的進(jìn)士同馮家沾親帶故。楊夫人對小青的處境極表同情,時常借書給她閱讀,并想為她設(shè)法,讓她遠(yuǎn)走高飛。但小青相信“命如一葉”,命該如此,執(zhí)意不走。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她一個弱女子,又怎能沖破封建禮教重重羅網(wǎng)而投奔自由的前程呢!后來,楊夫人隨丈夫北上。小青孑然一身,更顯得凄涼寂寞,以致抑郁成疾,年僅十八歲就辭別了人世。
她在奄奄一息中,尚在病榻上吟詩數(shù)首。在一首《自題》詩是這樣寫的:
稽首慈云大士前,不生西土不望天。
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
小青的悲慘遭遇,只不過是成千上萬受封建禮教禁錮戕害的婦女命運的縮影;她的酸楚的詩歌,則是發(fā)自心靈深處的呼聲,反映了明代婦女對自由愛情的渴望。“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作者難以名狀的心境是多么沉痛,情感又是何等純真啊!
馮小青生前的作品當(dāng)不在少數(shù),但死后盡為粗悍的大婦所焚。然而,有包雜物,卻遺留在老嫗小婢那里,其中保存了一部分詩作。她的殘稿被題名為《焚余草》,包括古詩和詞各一首,絕句十首,《與楊夫人書》一篇。她的絕句特別受人稱賞,后人評它“輕茜清新,離絕作家蹊徑,出自慧心女郎無疑……”
說是“無疑”,是因為“有疑”。對小青的作品是不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甚至有沒有這么一個才女,也是大有懷疑的。
從一開始,對小青的真實性就有過激烈爭論,以致小青的身份被披上了神秘的外衣。據(jù)現(xiàn)代史學(xué)大師陳寅恪考證,小青的丈夫是馮云將的兒子。名妓柳如曾在1638—1640年間于西湖旅行時,造訪過馮云將。當(dāng)馮云將86歲時,柳如是的丈夫、詩人和學(xué)者錢謙益(1582—1664),稱他是一位五十年的老友。馮云將與小說家李漁(1611—1680)也是朋友,李漁曾與他探討過詩歌。小青的娘家姓馮氏,恰與其夫家之姓相同。
甚至,連馮云將的朋友們也認(rèn)為小青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比如錢謙益就寫道,小青的傳記和詩作是某位譚姓學(xué)者為消遣而編造出來的。他還說,小青的名字是基于“情”字的兩部分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就促使學(xué)者施愚山(1618—1683)決定展開調(diào)查。施愚山有一位朋友住在杭州,并認(rèn)識馮云將的父親,他證實這個故事確是真的。即便是調(diào)查者施愚山,也流露出了小青作品可能被男性作家潤色過的想法。他在文章中說:“客問小青固能詩,恐不免文人潤色?!彼囊晃缓贾菖笥褎t笑著回答:“西湖上正少此捉刀人。”
到了十九世紀(jì),馮小青墓的再建者、杭州詩人陳文述認(rèn)為,錢謙益是出于重視來自馮云將妻子家庭的請求,才竄改了這些記載的。陳寅恪更指出,按《禮記》,納一位同姓之妾是犯忌的,但馮云將確實這樣做了。陳寅恪認(rèn)為,錢謙益是為了包庇他的朋友對禮教的僭違。
正如學(xué)者所說,不論小青是真是假,明末清初時對錢謙益理論的迅速接受,顯現(xiàn)出了男性中普遍存在的對女性文學(xué)造詣的不信任。
《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也同樣遭遇到了不信任。它最初是出于談則的謙遜,而在其丈夫吳人的名義下于私人間流傳的。重新在“三婦”名下發(fā)行,便遭人嘲笑和質(zhì)疑。吳人為三婦提供了一個詳細(xì)的辯護(hù),但也承認(rèn)拿不出書面證據(jù)。他解釋說,在兩次不同的偶然事件中,陳同和談則的手稿都?xì)е痪妗?/span>
因為厭煩了對三婦文字真實性做無止無休的辯解,他便只好采取了“信不信由你”的態(tài)度?!耙烧咦砸?,信者自信”,他不想再為此多費口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