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夏洛特煩惱》講的是一碗茴香面的故事,《解救吾先生》講的是一個蘋果的故事,那么,這篇文字講述的是干掛面和濕面條的故事。
干掛面其實就是濕面條自然晾干做成的。
濕面條的由來有些復雜,要從種小麥說起。
每年秋收結(jié)束之后,老郝農(nóng)夫趕著牛車把牛欄外攢了一年的牛糞均勻的揚到花生地或者玉米地里,然后深耕,老牛拖著犁頭打成間隔相同的壟。老式的小麥播種機有四個直接插到地下的管子,老牛被架在前面的橫梁上,牛向前走,地上帶齒的轱轆轉(zhuǎn)動,通過鏈條,帶動上面裝麥種的槽子里的帶孔的轉(zhuǎn)軸跟著轉(zhuǎn)動,麥種就會順著管子,直接掉到泥土里,同時被掩埋。
小時候我的工作通常是在前面牽著拴在老牛鼻子上的繩子往前走,老郝農(nóng)夫扶著小麥播種機,老郝農(nóng)婦給播種機走不到的地頭邊角補種。
小麥發(fā)芽很快,在冬天第一場雪來臨之前,整個麥地都會被綠色覆蓋。
小麥非常喜歡在冬天里蓋上一層厚厚的雪,有句俗語叫: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而且,冬天的小麥不怕冷,不怕踩,因為早在低溫來臨之前,他們的根系就已經(jīng)深深的扎進了土壤里。
開春之后,氣溫升高,小麥也開始慢慢的變高。和小麥一起長大的還有一種叫做麥蒿的雜草,這種草長得有些像柏樹的葉子,搓在手里,也會有一種特殊的氣味。生命力雖然不是特別頑強,但是通常都生長在麥苗中間。沒有辦法打除草劑,也沒有辦法用鋤頭一片一片的鏟除。只能靠人工,低著頭,彎著腰,伸長手臂,一棵一棵的拔掉。
早麥苗生長的過程中一定要給足了水分,它們在喝飽了之后才能夠抵抗越來越高的溫度。
老郝農(nóng)夫鉆了一口很深的井,這口井里的水不但水量豐富,而且清澈甘甜。會被一個大馬力的潛水泵抽到水管里,一直流到田間地頭。澆水的時候,在地頭開一個水道,水就會順著麥壟向前流動滲入地下。老郝農(nóng)婦會在地的另外一頭看著水流,估計這一壟的麥地吃飽了水,就會高喊老郝農(nóng)夫把這一壟的水切斷,打開另外一壟水道。這樣一壟一壟的澆水,通常兩個人要從早上一直澆到中午吃午飯??粗唵蔚膭趧?,其實一點兒都不輕松。澆水結(jié)束之后老郝農(nóng)夫婦通常都沒了力氣回家,要在地頭坐一會兒。他們脫下在水里泥里泡了很久的高腰水鞋,由老郝農(nóng)婦負責在地頭小水灣里涮洗干凈。老郝農(nóng)夫則是掏出裝旱煙的塑料瓶,倒一些煙葉在事先剪成一條一條的舊報紙上,幾個手指神奇的把紙卷成一個卷,放到嘴邊,用唾沫粘一下,掏出洋火點燃,深深的吸一口。
一直到夏天,炙熱驕陽會一直把麥穗從翠綠烤成墨綠,再烤成金黃色,收獲的季節(jié)也就到來了。
天氣最熱的時候,老郝農(nóng)夫婦卻穿著長袖衣服,彎著腰在麥地里揮動著鐮刀,把麥子緊貼著地面割倒,捆成一捆一捆的。還是老牛拉著車,裝的滿滿的高高的一車麥子,用繩子捆結(jié)實了,慢悠悠顫悠悠的送到場院。
場院是一塊早就已經(jīng)用石頭磙子壓的既平坦又結(jié)實的寬敞地面。一家一戶都有自己的地盤,麥子就被卸到自己家地盤上。
整個場院有一臺公用打麥機,就是小麥脫粒機。誰家用就用老牛拉著拖到誰家的地盤。
打麥機需要最少四個人一起才能使用,通常是兩戶人家合伙,你幫我家打麥子,我?guī)湍慵掖螓溩?。通電以后,一個人負責把麥子捆解開,送到打麥機入口。隨著機器的轉(zhuǎn)動,小麥粒從下面流到事先準備好的很大的簸箕里,一個人撐著口袋,另一個人用鏟子往口袋里裝麥粒。麥稈會自己從另外一頭出去,有人專門負責挑到不遠處,堆成一個很高的草垛。
小時候,我們幾個孩子最喜歡把自己藏在草垛里捉迷藏、打滾、嬉鬧。同時會被安排看守脫好的麥粒。麥粒剛脫好還是濕的,需要攤成薄薄的一片,在太陽下曬干,曬干的過程,需要過一會兒用耙子翻一翻,使得所有的麥子都能夠均勻的曬太陽。我們孩子就一邊看著曬麥子,一邊躺在兩個草垛中間曬太陽。
傍晚,老郝農(nóng)夫婦會趕著牛車過來,我負責撐袋子口,老郝農(nóng)婦負責往袋子里裝麥子,老郝農(nóng)夫負責系上袋口,把裝好的麥子扛到牛車上拉回家。
曬干的麥子被裝在一個很大的很大的鋪了一層塑料紙的木箱里,全部密封起來。防潮濕,也防老鼠,昆蟲等。木箱的下面,有一個很小的口子,通常是被用一塊布條堵得結(jié)結(jié)實實,需要麥子的時候,把布條拉出來,麥子就自己流下來。
老郝農(nóng)婦會把麥子倒進做飯的大鍋里,然后倒?jié)M水,一遍一遍的洗干凈之后撈到大簸箕里,用吸水的白色大布一遍一遍的搗動。大布洗滿水,拿出來擰干,再放到麥子里搗動,一直到麥子的水被吸的差不多干,再裝進袋子里,用手推車推到村里的磨坊磨成面粉。
磨坊磨出來的面粉有白面、黑面和麥麩。麥麩摻到干草里,用水拌一拌,直接給牛吃。白面是最白最細的面,一般用來和黑面摻和著蒸饅頭、包餃子、壓面條。
壓面機的工作原理其實也很簡單。兩個磙子夾著和好的面團,一遍一遍的壓成面片,一直到面片均勻平滑。再換上有很細很密很多楞的磙子,壓出來的就是面條了。
濕面條放到水里煮熟,撈到冰涼的水里過一下,倒一些炒菜的菜湯,就著咸菜絲兒就是一頓簡單的餐飯。
因為濕面條不好保存,所以,大部分濕面條都會被掛起來,在太陽下曬干,曬成干干的掛面,用廢報紙抱起來,可以儲存很長時間。
自從長大離開老郝農(nóng)夫婦到外地求學,后來在城里生活,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吃到這種面條了。
最想念這種面條的那一年我剛上大學一年級,每個禮拜都會給老郝農(nóng)婦打電話報平安。突然就說了一句,想吃媽媽做的韭菜湯面條了。淚水就從眼睛里奪眶而出。
上個禮拜回老家,剛好在做面條。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一碗又一碗面條,老郝農(nóng)婦像是欣賞一件滿意的藝術(shù)作品一樣,一句話不說,微笑著給我往碗里盛面。
回城里來的時候,車上就多了好幾包濕面條。
老郝農(nóng)婦說,濕面條放冰箱冷凍,吃的時候化凍,自己煮著吃。下次回來,我再給你曬一些干掛面,放家里吃,少到外面不干凈的飯店吃飯,自己做的最健康。
我依稀記得五年級考初中那一年冬天。頭天晚上老郝農(nóng)婦剁好餃子餡兒,第二天天不亮,就一個人在灶臺點著燈,自己和面、搟皮兒、包餛飩給我吃。足足一個禮拜,一直到考試結(jié)束。老郝農(nóng)婦說,早晨吃餃子吃不下,媽媽就給你包帶湯的餛飩吃,吃了餛飩可得好好學習,好好考試,不能像你爸爸媽媽這樣當一輩子農(nóng)民,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干體力活。我邊吃餛飩邊答應著,自然也沒有辜負她的希望,考上了大學。
誰知道,如今我做了郝農(nóng)夫,爸爸媽媽做了老郝農(nóng)夫和老郝農(nóng)婦。
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傳承。農(nóng)民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繼續(xù)當農(nóng)民,而農(nóng)民作為不可或缺的一個職業(yè),必須要有人去傳承。就像我很多年沒有吃干掛面和濕面條了,突然有一天,又吃到了老郝農(nóng)夫婦全程生產(chǎn)的干掛面和濕面條。
這種幸福,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