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人誰無過 過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的錯誤決定,使母親沒過上舒心日子
人年紀越大,越能體諒父母,可很多人,卻再也沒有報償?shù)臋C會。 ———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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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報 - 新文化網(wǎng)作者近照
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她用了一輩子的襪底板
1994年重陽節(jié)這天,母親突發(fā)腦溢血,深度昏迷了兩天兩夜后與世長辭。母親咽下最后一口氣時,眼窩滲出兩滴淚珠。來幫忙料理后事的老人們講,這種現(xiàn)象很少見。時至今日,母親眼窩的那兩滴淚,仍然讓我心存不安,總忍不住想:在母親的兩滴眼淚里,會不會包含著失望和傷心?母親對我,會不會一直帶著埋怨呢?
母親的離去讓我猛醒,悲痛、自責、悔恨交織在一起,深深地敲擊著我的內心,滌蕩著我的靈魂。我哭得死去活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一
母親三歲時家鄉(xiāng)鬧瘟疫,村子里死了很多人。母親的親生父母,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內相繼被傷寒病奪去了生命。母親有個叔叔,當時還沒有成家,一個男人也帶不了這么小的孩子。于是,母親的叔叔將母親送給了深山溝里一對善良的老夫妻。
母親的養(yǎng)母一輩子沒有生育,領養(yǎng)了一兒一女,對母親疼愛有加,管教也嚴,母親十幾歲時就能像大人一樣縫縫補補推碾子拉磨了。母親十七歲那年,在其養(yǎng)母的包辦下,嫁給了年長她十七歲的我父親。
我父親的命更苦。他三歲時我的奶奶就因病去世了。我爺爺是教書的先生,父親有一個姐姐,爺爺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過日子。父親八歲那年,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爺爺死在了回家的路上。爺爺去世后,一戶有錢的好心人家收留了我父親和姑姑,姑姑給這家人做童養(yǎng)媳。
父親十歲那年,姑姑要過門了(出嫁)。按照當?shù)仫L俗,女孩出嫁之前要給自己過世的父母上喜墳。上墳那天,正值隆冬時節(jié),姑姑在爺爺奶奶墳前哭了一整天,由于過度悲傷和極度寒冷,回家后就病倒了,不久便撒手人寰。從此,十歲的父親徹底成了孤兒,他是靠吃百家飯長大的。
父親的一生平平淡淡與世無爭,性格不溫不火。他的生活很簡單,每天到點吃飯到點上班,工資交家。至于家里的其他事情,父親從不過問,也不幫忙,什么吃喝穿戴、柴米油鹽,通通不聞不問。對子女的教育,父親也是漠不關心。對于我們的錯誤,不知父親是視而不見,還是他認為那不是什么問題,總之作為他的孩子,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印象深刻的教育。父親從小沒有親人的關愛,沒有家庭的溫暖,在孤獨流浪中長大,身上沒有陳規(guī)陋習、沒有不良嗜好,已經是很不錯了,只是情感這根神經在他身上早已枯萎。他完全不懂得體貼母親,也不會疼愛我們,這也許是他特殊的成長經歷使然吧!于是,在那個艱苦的年代,生活上的一切壓力,都只能由母親一個人來扛。
父親在一家旅店工作,工資一直較低。母親共生育一子三女,六口之家全靠父親每月三十幾元的工資維持,生活非常困難。六口人扯三床被子,吃了上頓沒下頓。再加上舅母早年去世,扔下三個年幼的孩子(舅舅沒有續(xù)弦),都由母親照顧。母親支撐著兩個家庭,拉扯著七個孩子。十口人的穿戴———單衣棉衣、單鞋棉鞋,全靠母親一針一線來完成。印象里,母親一年四季總是半宿半宿地做針線活。因為沒有材料,我們上小學之前,冬天穿的鞋都是母親用苞米葉子做的。
我們家的衣服都是小孩撿大孩的穿,大孩撿父母的穿。即便這樣,母親也是把這些舊衣物給我們改制得合身合體,縫補得板板正正,讓我們穿得干凈整潔,體面出門。
上世紀60年代,正值三年困難時期,母親用從地里挖回的白蒿拌上玉米面做成窩頭,每人分一個,就是一頓飯。沒有野菜的季節(jié),我們就吃榆樹錢、榆樹皮。采回的榆樹錢,母親用水洗凈,撒上玉米面再放點鹽拌勻,蒸著給我們吃。這還是“好吃”的,更糟糕的是水煮榆樹皮,又黏又苦又滑,實在難以下咽。
有一次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姐姐的臉像“大頭人”似的,腫脹好幾天也不見消退,想必是我們采回了什么有毒的野菜。那樣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
吃“代食”那些年,母親很少與我們同桌進餐。當我們吃得狼吞虎咽時,母親總是在一旁默默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長期的饑餓、勞累,致使時年才三十二歲的母親就停了月經,醫(yī)生說是餓的。
母親很了不起,她憑借頑強的毅力硬是帶領我們挺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四個孩子沒有一個夭折,全部健康地活了下來。
母親的身體非常不好,身高不足一米五。母親說她十二歲以后就沒長個兒。嚴重的關節(jié)炎使她整個身體都變了形,胳膊像跨筐似的伸不直,手腕、腳踝的關節(jié)凸起老高,像扣著大半個鵪鶉蛋似的,一雙手既伸不直又攥不上……
據(jù)說,這種病是水質問題導致的。母親娘家所在的那個屯,和她年紀相仿的人,不論男女長得都這樣,好像一個媽生的似的。不光長得不好看,關鍵是疼,胳膊、腿都疼得動彈不得。記得母親每天早上起床后,站到地上,手扶著炕沿,先活動一陣子腿腳,像運動員上場之前必須先熱身一樣,之后才能邁步走動。到了晚上,勞作一天的母親要用手拉著褲腿才有力氣上炕。
母親常說,這都是鄉(xiāng)下的井水把她害成這個樣子。但是,在我們家鄉(xiāng)的那個縣城剛接通自來水的時候,卻沒有人使用,原因是吃自來水需要付錢。于是,居委會的人便挨門逐戶地勸說。母親沒有文化,也不懂什么科學,但她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絕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像她一樣落得關節(jié)炎的毛病。于是,我們家第一個帶頭吃上了自來水。一向勤儉持家的母親,這次“奢侈”的消費令鄰里們非常不解。我還清楚地記得,那陣子鄰居奶奶操著她那特有的山東口音,逢人便嚷嚷:“哎喲,可了不得了,老×家吃自來水啦……”然而,正是由于母親這個英明的決定,才使得她的四個孩子都長成了直溜溜的大個兒。
母親很剛強,盡管身體狀況很糟糕,但她還是咬著牙到外面找一些事情做,以便我們能生活得好一點。
每到秋天收獲大白菜的季節(jié),母親就到生產隊修理白菜,計件工資,每棵一厘錢。為了多掙幾個錢,母親每天早出晚歸。深秋時節(jié),母親坐在空曠的菜地里,冷風凍得母親瑟瑟發(fā)抖。母親干活很仔細,修理的白菜屬于免檢產品,只過數(shù)量就行。菜剩不多時,生產隊長就把別人都打發(fā)了,只留母親自己,讓她再多干幾天,實際上也是在照顧我們多掙幾個錢。
印象里那幾年,我們家沒有歡聲沒有笑語,父母動不動就吵架,把我們嚇得不知所措。他們?yōu)槭裁礌幊常乙膊恢?,可能是窮的吧,窮嘰咕窮嘰咕嘛。
有一天大清早,父母又吵架了。母親臨出門前告訴我們:“菜剩不多了,今天修完菜就使錢去(結賬)?!苯Y果天黑了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們突然想起母親早上說的話“死錢去”,想到這個“死”字我們毛了,于是我和姐姐沖出家門,沿著母親每天走的路線尋找。我們一邊奔跑一邊呼喊,一直找到母親干活的那片菜地,也沒見到母親的身影。
我和姐姐哭著來到舅舅家,舅舅立刻放下手中的活陪我們一起找母親。舅舅說:“咱們先回家看看,說不定這工夫你媽回家了?!?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