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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清華丨以夢為馬的失敗與勝利、遠游與還鄉(xiāng):海子詩歌入門


刊于《文藝爭鳴》2019年第4期。

本文系未編排稿,成稿請查閱本刊。

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倏忽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

——屈原《:遠游》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此火為大 開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海子《:祖國(或以夢為馬)》

小引

在設(shè)置了“偉大詩歌的不可解讀性”的前提之下, 我又認為海子是可解的,是有一個入口的,這個入口或鑰匙就是他的名篇《祖國(或以夢為馬)》。

這首詩中我們也同樣可以看到巨大的時間和空間跨度,作為海子抒情詩中的代表,這首詩或許是命中不可或缺。換言之,如果沒有這首詩,海子將無法想象, 就如同沒有《離騷》和《遠游》的屈原,沒有《將進酒》的李白也無法想象一樣。它是一個尺度、標高和入口。而且,就語言的還原程度與恰如其分的程度來說,它也是不可多得的。在語言的返還與穿透力方面,我認為這首詩是程度最高、藝術(shù)性最強、境界最爐火純青和天衣無縫的代表。所以我希望大家可以背誦,在很多情境下可以高聲齊誦,可以彰顯天地之正氣,彰顯漢語本身那種古老而新鮮的生命力,她歷經(jīng)千古而猶存的浩然之氣。

可以和李白《將進酒》,還有屈原的《離騷》《遠游》對照一下——這是我們準確定位海子的最好的辦 法。我個人覺得,這首詩可以看作是新詩誕生以來的 “小《離騷》”,沒有任何其他一位詩人能寫出這樣的詩, 因為他的自我想象可能達不到這樣的程度。簡單地講,沒有任何一位當(dāng)代詩人,會有海子這樣的魄力、語氣, 這種自我想象。他必須堅信自己是王,才能寫下這樣的詩句,“我必將失敗”,但隨后他即留下了這句關(guān)鍵的話——“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他似乎在這句詩里漏掉了“之名”或“之身”,但也沒問題,這句詩不但可以成立,而且反而顯得特立獨行。古往今來,有哪一位詩人有這樣的自信與自省?如果他一直認為他自己能夠“勝利”,那我覺得他就不是一位詩人,而是一位狂人了。他知道自己從世俗的意義上,在哲學(xué)與生命人格實踐上來說,都必將“失敗”,但是他會由此而留下感人的不朽詩篇。這就是我所說的“上帝的詩學(xué)”邏輯: 上帝從詩人的生命中拿走多少,讓其承受多少苦難,就會在詩歌中還給其多少感人的力量。也就是說,生命人格實踐當(dāng)中的失敗,會反過來增加詩人在藝術(shù)上的勝利。這就是“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就是“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 世傳《呂覽》”。 屈原的含冤自盡使得《離騷》變成了永世流傳的詩篇,如果屈原茍活著,像同時代的張儀、蘇秦,像其他權(quán)貴那樣顯赫,那他便什么都不是。你寫出了偉大的詩篇,卻還像俗人那樣茍活著,那這首詩就是一首虛偽的作品,你聲稱自己人格高潔,“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就是吹牛。

但對海子來講,他太清楚這個問題了。某種意義上講,海子最清楚什么是“上帝的詩學(xué)”,所以他才敢于說“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當(dāng)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且清楚自己人生的失敗之時,便堅信自己的詩歌與生命人格必將光耀千秋。

一、我是誰,為何“以夢為馬”

為了更充分地說明問題,我要在這里展示一篇我的短文,就是我對《祖國(或以夢為馬)》這首詩的一個小小的詮釋。我認為我的文字寫得也有意思——我頂多說“有意思”,不敢說可以與海子的文字相提并論。

先來解題。為什么起一個這樣的名字,“祖國(或以夢為馬)”,其實,它的意思是“祖國就是‘以夢為馬’”,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題目是什么含義。何為“祖國”?對詩人來說,祖國就是母語,就是他身上背負的文化母體,就是詩人騎著他想象的、語言的駿馬巡游到最遙遠的邊界,所到之處的邊疆?!拔襾砹?,我看見,我說出(征服)”,這是愷撒的話語,王者的話語,凱撒大帝有這個氣魄,這是統(tǒng)治者所到之處,來命名并占有世界的氣度。這也是我們那句古話,《詩經(jīng)·小雅·谷風(fēng)之什·北山》中的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彼c愷撒的話語可以互文闡釋,總之是王者的話語。而“祖國或以夢為馬”,顯然也是王者的話語。海子的詩歌概念中,就有“王”“王子”“祭司”等說法。

這里我想全文引用一下這篇題為《祖國或以夢為馬》的文字: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此火為大 開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輕易不要動這首詩,不要打開它,不要試圖徹底讀懂它,因為它充滿了意識的危險。

他很清楚自身的局限,有脆弱的兩面性,“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這是生命與肉身的必經(jīng)之地,尚存的對俗世的眷戀,因此他需要與“小丑”同行;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他屬于彼岸世界,屬于“烈士”的同道,他本身也必將成為烈士。

這些話讓我們同時看到這個人與俗世接洽時的黑暗與縫隙,但是請相信,他決心已定。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火是信念之火,黑夜是人心的黑暗,“神圣的祖國”不是政治地理學(xué)意義上的這片土地,而是漢語所照亮的精神世界的最后邊疆。他將巡游這土地,騎著夢想的駿馬,母語的駿馬,馳騁,并且度過這人心與時代的黑夜。

你難道沒有讀出海德格爾的話語“:世界之夜即將來臨……在這樣的時代,詩人何為?”

難道你沒有從中讀出《離騷》般的悲涼與徹悟、憂傷與堅韌?寫下了這樣的詩篇,你讓他還怎么茍活在這黑夜與這世界?

但幸好,還有這火,因為這火,他可以一息尚存,燃燒并且毀滅,在毀滅中放出光焰。

此火為大 祖國的語言和亂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夢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會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堅硬的條條白雪 橫放在眾神之山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投入此火 這三者是囚禁我的燈盞 吐出光輝

萬人都要從我刀口走過 去建筑祖國的語言

我甘愿一切從頭開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愿將牢底坐穿

如果沒有記錯,這應(yīng)是 1987 年。1987 年,這個 23 歲的生命已飽經(jīng)滄桑。他用如此徹底與徹悟的眼光打量一切,打量我們所擁有的“寒冷的骨骼”一般的歷史與文明“:祖國的語言”,這是他賴以依存的精神與生命的根基“;梁山城寨”是他一生注定的處境,一個命定的反抗者,獨行俠與流放者的自我體認“;以夢為上的敦煌”,這是人類一切文化與藝術(shù)的尸骨——它們的總體與總和。這三者是“囚禁”他的燈盞與光輝所在。

他為這永恒的光明所吸引,他要飛蛾投火,體驗生命中最壯麗的燃燒,以及毀滅。

他因此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祖國的語言”經(jīng)過他之手,將獲得一種新生——某種意義上事實已證明了這一點??ㄎ鳡栒f,在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出生的時候,意大利語、英語和德語是一種樣子,等到他們謝世的時候,則變成了另一種樣子 。海子用他“反語言” 的姿態(tài),以他返回原始的巨大蠻力——使“一切從頭開始”,使?jié)h語蛻下了一層堅硬的繭殼,達到了再度新鮮與通靈的境地。

時間將越來越證明他對于新詩、對于漢語新文學(xué)所做出的貢獻,他對于漢語詩歌的創(chuàng)造與改造,足以有里程碑的意義。

眾神創(chuàng)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帶著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糧食是我珍愛 我將她緊緊抱住抱住

她在故鄉(xiāng)生兒育女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愿將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靜的家園

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

我年華虛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歲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馬兒一命歸天

意識到了生的局限,個體的局限與危險。

很顯然,生命的有限性,使創(chuàng)造變成一個時不我待的命題。他的巨大的關(guān)懷與詩歌抱負,同生命與創(chuàng)造力本身的有限之間,在這里產(chǎn)生了不可緩解的沖突。

“糧食”在這里具有原型的意義,指他所擁有的生存之本,生存之基。它是一切與農(nóng)業(yè)家園以及生存有關(guān)的事物?!肮枢l(xiāng)”“家園”當(dāng)然也是抽象的,與“祖國”一樣既是實體,也是語言的范疇。他是要試圖表達自己的決心:此生此世,唯一的使命是要通過土地、生存的歌贊與吟詠,守護精神領(lǐng)地,抵達存在的永恒。換言之,是通過“大地的表象”,抵達“大地的本體與本源”,完成一個類似哲人或先知的抱負。

但危機感越來越強。這樣的抱負能否實現(xiàn)?他時時感到猶疑和“疲倦”,預(yù)感到將在這一近乎無法實現(xiàn)的過程中死于非命。

此詩中有強烈的死亡沖動與預(yù)感。預(yù)感?是的, 這既是危機,又是沖動,是一種毀滅的恐懼與激情。這種預(yù)感在他的詩歌中是先在的,越往后越是強烈。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國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

雪山天馬踢踏,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選擇永恒的事業(yè)

我的事業(yè) 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他從古至今——“日”——他無比輝煌無比光明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最后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

足以看出他“王者”的自我意識,他巨大的時間坐標。

巨大的輪回,千年一度的輪回,如此他才有這樣巨大的信念,“選擇永恒的事業(yè)”。這永恒的事業(yè)就是要寫下不朽的詩篇,成為改寫詩歌歷史與文明的詩人。

或許這會被理解為狂妄。但渺小的人從來就無法理解這樣的壯志——“要成為太陽的一生”。茨威格在論述荷爾德林的時候,也使用了大致如是的比喻,他用了希臘神話中的法厄同的悲劇例證,來形容荷爾德林的志向與命運:這太陽神的兒子,因為有著一半凡人的血統(tǒng),卻試圖要駕馭太陽神的金色馬車,結(jié)果因為過于接近炙熱燃燒的太陽而死于非命。茨威格認為,荷爾德林這樣的詩人之所以會有人生的悲劇,是因為其試圖過于親近神祇與真理。

而在我看來,或許神的力量會摧毀他作為凡人的身體,但終將會收容其偉大而不屈的意志,并使其變成神的一部分。因此,他的預(yù)言是正確的:“最后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變成了太陽的一部分。還有修辭。“千年后……祖國的河岸”“中國的稻田”“周天子的雪山”,這就是“海子式的還原”。因為巨大的時間坐標,他語詞的還原程度,需要足以構(gòu)成與時間的對稱——古老、原始、本質(zhì)化。

他擁有了這樣的對稱。也因此獲得了巨大的時間維度,循環(huán)的、永恒的、本質(zhì)的,猶如《紅樓夢》中所擁有的維度一樣。“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币驗橛羞@樣的維度與坐標,才會有如此的抱負與氣象,如此的徹悟與曠遠,自信與從容。

太陽是我的名字,太陽是我的一生

太陽的山頂埋葬詩歌的尸體——千年王國和我

騎著五千年的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

——我必將失敗

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其實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這一句做鋪墊,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將最終的抱負與自信宣示天下,告訴你們,他將最后勝利,通過世俗的失敗與烈士般的犧牲, 抵達在詩歌中永生的頂點。

這是最后的宣示。雖然并不是他最后的絕命詩, 但也是他早已決定的絕命詩。誰都有可能自負,自負到狂妄的地步,但誰又可以這樣清醒,意識到自己“必將失敗”?只有屈原式的人格抱負,才能夠如此理性,知曉生的局限,并且如此地堅信且毫不猶豫地預(yù)言其詩歌的勝利。

因此,我說“這是《離騷》式的詩篇”絕不是虛夸。這就是海子的《離騷》。

他的預(yù)言確乎變成了現(xiàn)實。但我依然要向他不朽的預(yù)言以及這預(yù)言的自信和勇氣致敬。

還有決心。他完全可以收回這預(yù)言,可以不“失敗”,可以與俗世妥協(xié),但那就不是海子了。作為一個譜系中的部分,他必將用生命、用人生的世俗意義上的失敗來驗證詩歌的勝利,以及人格的勝利。這也就是我所說的“上帝的詩學(xué)”,用偉大的犧牲,換取人格意義上的“成仁”與不朽。

很多年中我曾為這個題目感到困惑:“祖國”為什么會與“以夢為馬”毗連?多年后我終于明白,祖國就是母語與自由,就是無邊的夢的世界,就是可以盡情馳騁的最廣大無邊的世界的總稱。對于詩人來說,“祖國”既是故鄉(xiāng)和血地,但又不只是故鄉(xiāng)和血地,它是經(jīng)驗所及的邊界,是可以用母語抵達的一切經(jīng)驗的盡頭。

是的,“母語可以抵達的一切經(jīng)驗的盡頭”。

如此取題就是要表明,這是一次宣示,一次屬于一生的“明志”之詩,但他的宣示者與對話者不是個人——盡管個人構(gòu)成了對他的傷害。他所說的“烈士與小丑”絕不是無所指的,但巨大的抱負使他超越了小人物的創(chuàng)傷、冤屈與憤懣,而升華出俗人永遠無法理解的意圖——他要“以夢為馬”,做真正的凌虛高蹈者,天馬行空者,他視俗世為茫茫黑夜,視精神與詩歌為黑夜中的火炬。而“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則是他飽經(jīng)滄桑的無奈,以及自信滿滿的豪邁心懷。

語言,宗教,雪山,這是海子的信仰,如同拜倫所說的“戰(zhàn)爭,愛情,風(fēng)暴,這是史詩的主題”(《唐璜》) 一樣,是一種以偏概全但又以一當(dāng)百的譬喻。但是我們可以看出,海子與 19 世紀的浪漫詩人的“王子”們不同,他是以徹底的遺世獨立,將自己幻化為真理與宇宙,以及存在與造物本身——太陽,永恒燃燒并且毀滅著的太陽。

“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亙古以來,誰人有這樣的瘋狂與自信?唯有屈原,連李白都不曾有這樣的狂妄,他有以酒度日的萬古愁和大頹唐,但也只敢說“天子呼來不上船”,并未敢預(yù)言自己的千秋萬代。而他卻有這樣的自信。

自信?這是哪里來的啊,是用血,用命。

所以他抒情的對象是“祖國”——由土地、母語和真理構(gòu)成的虛擬的偉大而不朽的母體,他的誕生者與收容者、收走者。這是決死的詩歌,怎么能夠不成為不朽的絕命書和預(yù)言篇?

他將以死、以天地間最慘烈的死,以血擦亮一柄“刀口”,讓“萬人”重回到母語的創(chuàng)傷與創(chuàng)生之中,祭禮與神性的激蕩之中。

因為這樣的決死,他得以與詩歌同在。

二、返回本源:穿越、遠游與還鄉(xiāng)

本節(jié)關(guān)鍵詞是返回本源的穿越,精神的遠游與還鄉(xiāng)。有些意思在前一講中已有涉及,如“還原”,但這里的返回本源,除了指詞語,更有生命本體論和人格實踐的意義;而“遠游”與“還鄉(xiāng)”也都是詩歌史上著名的母題,從屈原開始,中國詩歌中就有這種精神游歷的主題,出走與遠行的主題;而還鄉(xiāng)則是荷爾德林式的主題,這一主題在海德格爾的詮釋下,更具有了現(xiàn)代性的反思意義。

上一節(jié)文字未免太書面化了,是我多年前的一段細讀文章。這么多年過去,我越來越明白一個道理,主體決定一切書寫,沒有一個“先知”或“祭司”般的自我想象,就不會有這樣的詩。

如今想想,又有一些不同的感受。最讓人震撼的是這一句:“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身為海子同時代的人,我要不要反躬自問:我是“烈士”呢還是“小丑”?我想我無疑不是烈士——因為我還活著,只有海子才是文化英雄與“詩歌烈士”,因此在文化的意義上,我們都可以歸為小丑之列。那個說出“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的人,不就是屈原那“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的氣質(zhì)、氣度與氣魄的重現(xiàn)與替身嗎?當(dāng)然,這其中或許有世俗方面的原因,海子活著的時候,他或許也曾備受屈辱。因為眾所周知,他個頭很小,走到哪兒都不起眼,他的詩歌,特別是長詩,在一些成名詩人那里備受質(zhì)疑,另外在戀愛方面也屢屢受挫。雖然他確實也經(jīng)歷過一場真正的、轟轟烈烈的戀愛,但后來那女孩又背棄了他。甚至他后悔酒后說了關(guān)于那個女孩的一些不恭的話, 據(jù)說也成為他自殺的直接原因之一??梢娝彩且粋€稟賦純真且在世俗中易于受傷的人。但這些都被他有效地升華為了形而上意義的自我激勵,變成了非世俗意義上的精神超越。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 他屬于彼岸世界,作為“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只是暫時的棲身,其真正使命則是要“做遠方的忠誠兒子”。他歸根結(jié)底屬于屈原這樣的“烈士”的同道,他本身也必將成為烈士。

還有“神圣的祖國”一詞。我所說的“返回本源的穿越”,從這類詞語中就可以見出端倪。他的祖國不是 指政治地理學(xué)意義上的這片土地,而是漢語所照亮的 精神世界的最后邊疆。漢語所到之處,就是詩人的祖 國。他將巡游這土地,騎著母語的駿馬、鳳凰或龍馳騁, 并且度過這人心與時代的黑夜。這就是海德格爾所說 的,世界之夜即將降臨,詩人何為?就是“哪里有危險, 哪里就有拯救”,這些海德格爾式的追問,在海子的 詩里其實早就做了回答。而“五千年的鳳凰和名字叫 ‘馬’的龍”,也是返還式的原詞。

還有“祖國的語言和亂石投筑的梁山城寨”,大家可能會納悶兒,怎么會突然冒出一“梁山城寨”這樣的詞語?顯然這是一位造反英雄,他是造反了,但是他又崇尚文化,“以夢為上的敦煌”“這三者是囚禁我的燈盞”。哪三者?祖國的語言是第一,梁山城寨——也就是永恒的反抗和叛逆精神——是第二,再就是敦煌,中國文化的象征和寶庫的符號。燈盞變成了囚牢,即光芒將它罩住。

在我看來,這三者也可以說是典型的海子式的詞語。他的原詞有很多,這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原詞不一定是特別遠古的詞匯,而是能夠“返還原始的詞語”,或者具有原型意義的詞語。哪些詞語是返還原始的詞語? 這些話可以作為理解的線索:

我要把糧食和水、大地和愛情這匯集一切的青春統(tǒng)統(tǒng)投入太陽和火,讓它們沖突、戰(zhàn)斗、燃燒、混沌、盲目、殘忍甚至黑暗……

…… 創(chuàng)造太陽的人不得不永與黑暗為兄弟,為自己。

魔——這是我的母親、我的侍從、我的形式的生

命,它以醉為馬,飛翔在黑暗之中,以黑暗為糧食,也以黑暗為戰(zhàn)場。

在隱隱約約的遠方,有我們的源頭,大鵬鳥和腥日白光……而詩則提供一個瞬間,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人,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

海子類似的說法很多,就不多舉例了。其中的“糧食”“水”“大地”“魔”“馬”“戰(zhàn)場”“大鵬鳥”等,都屬于可以返還性的詞語。所謂返還,如果要給一個學(xué)術(shù)化的解釋,就是“使歷史哲學(xué)化”,將詞語本質(zhì)化。這看起來很玄,其實就是將其諸種“所指”予以剔除或壓扁,將詞語中的歷史積淀進行“提純”或刪除,這個詞語就變得單純和原始得多了。比如他闡釋“四季”,他認為“四季循環(huán)不僅是一種外界景色”,而“是火在土中生存、呼吸、血液循環(huán)生殖化為灰燼和再生的節(jié)奏”,“這些生命之獸構(gòu)成四季循環(huán),土火斗爭的血液字母和詞匯”。 所謂“血液字母和詞匯”,在我看來就是“原詞”。

海子意識到,必須大量發(fā)現(xiàn)、擦亮和使用原詞,他的“史詩”才能夠獲得表意體系的主干支持。但這也是我們在讀其作品時的難點所在,因為讀者要想重新解碼,就要把他壓扁的詞語予以恢復(fù),方能獲得理解的鑰匙。但海子無疑是想通過這種原詞的使用,“使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代人”,使古人和我們之間不再有語言上的隔閡。

海子也明顯意識到,個人的有限性同他抱負的巨大,與他對世界的深邃而寬廣、終極又玄秘的認知之間,發(fā)生了悲劇性的沖突。這與《春江花月夜》中的那種沖突與悲傷是一致的,個體的有限、短暫、孤獨,與永恒存在之間的那種相遇,會導(dǎo)致他產(chǎn)生出無比的絕望和傷感,這是中國詩歌的核心主題,所謂“孤篇蓋全唐” 應(yīng)該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說的。同時海子也意識到像陳子昂所說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意識到了所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孤獨和孤單,所有偉大詩篇都是相通的。這與海德格爾所說的“被拋擲” 的“煩”與“畏”,也是相通的。

這里顯然有強烈的主人公的“在場感”,詞語具有了獨特的人格化含義,變成了一種生命見證,甚至實踐。海子如同一個不知疲倦的搬運工,用靈感、思想、汗水、原詞乃至自己的血肉之軀,鑄造著他史詩的巴別塔,或者長城。

還有“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國的河岸 / 千年后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你看,這些句子是以一千年為跨度的,我曾說他是“以五百年為尺度的詩人”都是替人家謙虛了。有人說海子是累死的,就像屈原是累死的一樣,他是心累,因為酷愛同一件事情,屈原寫下《天問》和《離騷》就再也不能活下去,海子也是寫了那么多長詩,寫下了他的這些巨大詞語的句子,好比是一個有限的“凡夫”,以凡夫俗子的肉身凡胎,去做神圣的事業(yè),那還不累死?可一旦累死,就像修造長城的萬杞梁(一說范喜良、萬喜良)把自己修進了長城,像追日的夸父變成了太陽神的一部分一樣,這就是一個辯證法。

茨威格在論述荷爾德林的時候也用了類似的比喻,他用希臘神話中的法厄同的悲劇來形容荷爾德林的志向與命運。法厄同是太陽神的兒子,因為有著一半凡人的血統(tǒng),卻試圖要駕馭太陽神的金色馬車,結(jié)果因為過于接近灼熱的太陽而死于非命。這是希臘的神話,這神話寓意了一個非常深刻的道理,即,不要試圖過于接近真理,不要試圖接近統(tǒng)治者。從社會學(xué)或社會心理學(xué)的角度,我們也有一句俗語叫作“伴君如伴虎”,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要靠近權(quán)力中心,太危險了;同樣道理,也不要試圖靠近真理本身,因為太容易被灼傷了;不要試圖太靠近“愛”本身,因為太容易被它傷害了……這些都是辯證法。茨威格認為荷爾德林這樣的詩人之所以會有人生的悲劇,是因為其試圖過于執(zhí)著神性與真理。而在我看來,或許神的力量會摧毀他作為凡人的身體,但終將會收容其不屈的靈魂,使其變成神的一部分,因此他的預(yù)言是正確的,最后“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變成了太陽的一部分。

與時間對稱,其實也是“原始的本質(zhì)化”,海子動輒即以千年為尺度,來修造自己的詞語之塔,他因此獲得了巨大的時間維度。猶如《紅樓夢》中所擁有的維度一樣——它結(jié)尾處的詩句,各位應(yīng)該好好琢磨一下, 所有的偉大作品氣息都是相通的。當(dāng)然這種境界不是權(quán)力意義上的自大狂,而是一種“先行至失敗中”的自我想象,用雅斯貝斯的話來講,則叫“偉大的失敗者”?!懊烀烀CY猓瑲w彼大荒?!保ā都t樓夢》結(jié)尾)就是歸于本源意義上的大地——無邊的、荒蠻的大地,因為這樣的維度與坐標才會有如此的抱負與氣象。

還有,他所說的“烈士”和“小丑”絕不是無所指的,但他的宣示者與對話對象又溢出了個人恩怨,盡管個人構(gòu)成了對他的傷害。有一個真實的事件,據(jù)說在一次詩歌聚會上,一位資深的、非常有名望的詩人(原諒我不說出他的名字)當(dāng)眾批評海子說:“你這是詩嗎? 你這什么都不是。”那時候海子尚很弱小,而這位詩人已赫赫有名了??梢娫娙酥虚g也會有這種沖突,就像青年荷爾德林不遠千里,跑到德國的東部的魏瑪和耶拿,去拜見早已名滿天下的歌德和席勒時的遭遇一樣。歌德對荷爾德林給出的態(tài)度是“得體的傲慢”,而席勒則是“好為人師的喋喋不休”,而受傷的是荷爾德林。海子是一位在內(nèi)心極為自尊和高傲的詩人,他不會接受別人對他的傷害,但他也沒有辦法反抗這些傷害, 所以只能在語言中表達這種憤怒。但是這種憤怒已不是小人物的憤怒,巨大的創(chuàng)傷使他超越了小人物的憂傷和憤懣,而升華出俗人永遠無法理解的意圖……

如果各位覺得如上細讀還可以的話,那你們回報我的辦法,就是再齊聲誦讀一遍,相信感受會不一樣。從“原詞”再深入一步,就是“母題”的問題,同時

我前面也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大地”和“本源”一詞。這涉及海子詩歌的方法論問題,必須再費一點口舌。

借助海德格爾關(guān)于大地的討論,我以為海子詩歌中的兩大母題是值得注意的。這兩大母題即是“土地” 和“太陽”——這也是他的史詩的主要內(nèi)容,甚至也是題目。在我看來,說是母題或許也不夠,應(yīng)該叫作“元題”或“元命題”“原始母題”,因為這兩者是一切主題的主題,母題的母題。從根本上說,它們構(gòu)成了天與地兩個基本元素,兩個最基本的意象。萬物無非是統(tǒng)歸于天空和土地兩部分,而土地也即是“大地”,天亦即“太陽”。土地在下,為萬物之母,屬陰性,為母本;太陽在上,為萬物之父,屬陽性,為父本。大地是創(chuàng)造者、養(yǎng)育者和收容者,太陽為創(chuàng)造者、照亮者和統(tǒng)治者,同時也是毀滅者,兩者互為依存交會,構(gòu)成了存在、創(chuàng)生與死亡的世界與萬物。解釋清楚了這兩個母題,也就意味著寫出了“真正的史詩”——歷史的、文化的、宗教的和哲學(xué)范疇中的史詩。

假如我們籠統(tǒng)地加以區(qū)分,海子的長詩寫作明顯地分為兩個時期,前期側(cè)重于對土地與歷史的思考,以創(chuàng)世、生命和歷史文化為主要載體,形象系列為水、河流、泥土、女人、母親、高原、家園等,后期則集中于對哲學(xué)和宗教的思考,以真理、神祇、力量、照亮、統(tǒng)治、創(chuàng)造、毀滅等為形象系列。正如他在《太陽·斷頭篇》的《代后記》中所說“如果說我以前寫的是‘她’,人類之母,《詩經(jīng)》中的‘伊人’,一種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靜的勞作,那么,現(xiàn)在,我要寫一個‘他’,一個大男人,人類之父,我要寫楚辭中的‘東皇太一’,甚至《奧義書》中的‘大梵’,但歸根到底,他只是一個失敗的英雄,和我一樣”。這表明,海子寫長詩有清晰的自覺意識,對其主題的思考也是系統(tǒng)的,有總體考慮的。但從現(xiàn)在的角度看,兩個時期寫作的效果是很不一樣的,前期的寫作顯然是相對平和的,滋養(yǎng)的,以自然、歷史、文明和文化為本位的;后期的寫作則是相對緊張的,消耗的,悲劇性的,也是充滿自我鏡像感和毀滅意識的,其中創(chuàng)造的主題、真理追問的主題、“弒”的主題,都帶給他本人巨大的自我暗示與沖擊。

從主體性上講,前期主要是寫他者、對象世界、土地和母親;后期則主要是寫自我(或自我的幻象)、人子以及主體世界的衍生物。

我必須說,海子的長詩是一個巨大的世界,我也同意這是一個“未完成的巨大工地” 的說法,猶如建造巴別塔的工地,這不是源于個人才具的缺陷,而是目標本身的無法企及。穿越一切歷史與文化的積淀,而試圖徹底抵達原點與太初,抵達本源,不要說這樣的語言還沒有誕生——上帝不允許這樣的語言出現(xiàn),這當(dāng)然是比喻的說法,就是曾經(jīng)存在后來也早已死去。海子試圖創(chuàng)造這樣一種語言,必定是難以完成的。我引用一下這段《太陽·斷頭篇》第二幕《歌》中的最后一節(jié),

《我考慮真正的史詩》中的句子:

于是我訪問火的住宅,考慮真正的史詩

于是我作兵伐黃帝,考慮真正的史詩

于是我以他為史官,以你為魂魄,考慮真正的史詩

于是我一路高出扶桑之木,貴為羲和十子

于是我懂得故鄉(xiāng),考慮真正的史詩

于是我鉆入內(nèi)心黑暗鉆入地獄之母的腹中孤獨

是唯一的幸福孤獨是嘗遍草葉一日而遇七十毒考慮真正的史詩

于是我焚燒自己引頸朝天成一棵轟入云層之樹

于是我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甘泉不飲

于是我燕領(lǐng)雞喙,身備五色,鳴中五音

于是我一心一意守沉默,考慮真正的史詩

于是我穿著樹皮,坐臥巨木之下,蟻封身軀

于是我早晚經(jīng)受血浴,忍受四季,穩(wěn)定如土地考慮真正的史詩

你可以認為它是全方位的,立體的,信息豐富的, 也可以認為它是過于隨機的,感性的,駁雜甚至蕪雜的。這“真正的史詩”中,包含了中國歷史、生存、傳統(tǒng)、文明的一切元素,但它的誕生又至為艱難,需要“背著語言和落日”的創(chuàng)作者付出難以想象的辛勞,這是難以和對象形成對稱與匹配關(guān)系的主體。這些材料既是他的憑據(jù),同時又是形象和譜系,是其主要的構(gòu)造與表意空間,但同時又是障礙。因為他必須完成對于這一切的整合與穿透,最終生成一個形而上的偉大詩歌文本, 所匹配的語言也必須是超越一切之上的語言,是“神的話語”,創(chuàng)世紀的話語,史前的話語。

這樣的一個目標,確乎就是通天塔的建造。這是海子的根本難度所在,是他的悲劇性所在,也是他了不起的所在。這是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稟賦,一種偉大的悲劇型人格。

我意識到了某種危險——一旦講到這些,便很容易出現(xiàn)各種陷阱。我知道我很難講清楚這些內(nèi)容,現(xiàn) 在不得不冒險來做一些簡單化地交代,最好是簡單地 “搪塞”過去。海子這些“迫不得已”的長詩寫作,其目的是什么,是想建立什么樣的范式,創(chuàng)造何種文本?如 果我試圖更學(xué)術(shù)化地講一下,是比較“安全”的,因為 我可以將其“歷史化”。因為也確實有 80 年代特殊的文化背景與印記。我只要對這樣一個背景做一交代, 自然問題就不至于走向玄妙和爭議。始于 80 年代中 期的“詩歌文化運動”中,曾不斷有人聲稱“這是一個史詩的時代”,這顯而易見地影響了海子。倡導(dǎo)寫 史詩,是因為這個年代視野已打開。方法論的突然豐 富,參照對象的目不暇接,在賦予寫作者們創(chuàng)造的激情 的同時,也導(dǎo)致他們的價值危機意識,他們在經(jīng)歷新一 輪的啟蒙運動的過程中,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同 時也有喪失自我的憂慮和“再造傳統(tǒng)”的沖動。于是 一股“文化民族主義”的浪潮悄然興起,小說中出現(xiàn)了 “尋根運動”,詩歌中則興起了“史詩熱”,這兩者究其實是一個東西。這一潮流無疑也沖擊到了敏感的海子, 1984 年到 1986 年他的土地母題的史詩寫作,顯然與這股潮流完全合拍。

但這種“學(xué)術(shù)化”的處理,并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 面對一個操著“先知式話語”的詩人,我們用歷史化和學(xué)理性的方式,是很難講清楚的。所以,問題還要哲學(xué)化地來討論。首先我須要將問題轉(zhuǎn)換至另一個方面, 即關(guān)于“本源性”的問題。因為所謂“原詞”“母題”所追求的無非是本源的問題。這個問題很玄,我也很難講清楚,但又必須涉及。參照海德格爾的討論,我認為海子的詩歌想象中,作為世界的表象和本體、本源的, 首先是大地,大地是他的抒情對象,太陽則是王、父親、也是他自己的化身。

我的理解是:這兩者是互相對稱的,大地是存在的本源(道)、本體(實體)和表象(萬物),太陽是駕臨萬物之上的統(tǒng)治者、認知者,是王(最高統(tǒng)治者)、父親(權(quán)威或者權(quán)力的施行者)、我(受命代行者)。他們又同時對應(yīng)著“三位一體”,即圣靈、圣父、圣子。無論是大地還是太陽,都是三位一體的概念。

顯然海子的思維是非常具有哲人性質(zhì)的,同時也具有“先知”氣質(zhì)——請注意,對于龐大的哲學(xué)譜系、文化與藝術(shù)的譜系,還有詩歌譜系的有效處置方式,海子是使用了“先知式的思維和話語”予以整合的,他是睿智的,對于這個龐大而混雜的譜系,唯一有效的就是先知式話語。在《上帝的七日》中,可以看出這個輪廓, 雖然有些含混,但還是有清晰的骨架的。他用了亞當(dāng)、夏娃、王、王子、祭司、英雄等主體類型,來表述這個譜系的延續(xù)與衰變過程,顯得簡約而極富有啟示性 ?;诖?,他又試圖逆流而上,通過“從純詩到真詩”的梯級上升,抵達寫作的至高境地,即本源性的書寫,王或王子式的書寫,也完成他對自我角色的“半神”化的提升。

于是我先寫抒情小詩再寫敘事長詩,通過它們

認識許多少女,接著認識她們的母親、姑母和姨母

一直到最初的那位原始母親,和她的男人

于是我考慮真正的史詩

還是那同一段話中的句子。從中可以看出海子寫作的意圖與總體設(shè)計,他的抒情詩和長詩寫作的關(guān)系, 由此可見一斑?!靶≡姟笔恰按笤姟睂懽鞯拈g歇、調(diào)整或準備,而所謂“最初的原始母親”和“她的男人”,就是作為存在之本源的母本和父本,也即大地與太陽,“太初”與“道”的總和。

但這個本源的返回,在海子的語詞實踐中不可避免地被延宕且悲劇化了,他必須由一個寫作者,化身為置身其間且身體力行的先知,即半神式的人物或者悲劇英雄,方能延續(xù)其工作。在這個過程中,他無法抗拒地加深了自己的悲劇體驗,也難以擺脫地使自己成為悲劇詩人。于是便有了他在《太陽·土地篇》的《第十章:“迷途不返的人……酒”》中的這詩句:

何方有一位拯救大地的人?

……

祭司和王紛紛毀滅石頭核心下沉河谷養(yǎng)育馬匹和水

大地魔法的陰影深入我瘋狂的內(nèi)心大地啊,何日方在?

大地啊,伴隨著你的毀滅我們的酒杯舉向哪里? 我們的腳舉向哪里?

大地盲目的血

天才和語言背著血紅的落日走向家鄉(xiāng)的墓地

作為大地上的行吟者,精神遠游的求索著,海子與屈原一樣經(jīng)歷了分裂,屈原的心一直在郢都,卻最終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的心惦記著眾人和最高潔的事業(yè), 他的人卻落落寡合,難以融入人群?!霸獬翝岫鄯x兮, 獨郁結(jié)其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煢煢而至曙。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蔽铱梢耘e出《遠游》中的這些句子:

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怳而乖懷。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凄而增悲。

與海子的詩句何其相似。他們共同設(shè)定了悲劇的自我想象,“拯救大地”的壯懷激烈,與“內(nèi)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氣之所由”的悲情正義,都構(gòu)成了精神的共振。很明顯,他們和現(xiàn)實構(gòu)成了南轅北轍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

最終的解決方式,海子選擇了詩意的還鄉(xiāng)——當(dāng)然,他所還的是形而上學(xué)的故鄉(xiāng),是“千年后”“中國的稻田”或者“周天子的雪山”,是“五月的麥地”,或“大風(fēng)刮過山崗”,而屈原則是一路向南,向著更加荒蠻的莽野。

這也讓我想到了荷爾德林,他吟詠和自救的方式也是返回他德國西南的故鄉(xiāng)?!霸娙说奶炻毷沁€鄉(xiāng)”,海德格爾引述荷爾德林的話如是說。海德格爾為什么會如此重視這句詩?在我理解,還鄉(xiāng)即是返還本 體的象征,是返還土地和大地的替代形式,也是哲學(xué)上與宗教意義上的終結(jié)和皈依,所以海子想象自己 “天才和語言背著血紅的落日,走向家鄉(xiāng)的墓地”。然而現(xiàn)實中海子卻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不是西南方向的家鄉(xiāng),而是東北方向山海關(guān)的龍家營,這是一個南轅 北轍的選擇。它也許有偶然的因素,但也似乎寓意著 如前所述中現(xiàn)實的困境與分裂。他走向了反向的北 方,這是求索者的結(jié)局,與屈原不是死于秭歸,而是死 于相反方向的汨羅一樣。冥冥中,這是否有“遠游”的 情結(jié)作怪?

三、定命論者的旨歸:太陽、烈火、法厄同

“半神”式的自我意識在海子這里至關(guān)重要。我注意到,在中國當(dāng)代詩人中,海子可能是最早意識到寫作的“半神”身份的一位。他在最后一篇詩論《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中,對于這種寫作的身份有非常清晰的交代,“喜歡像半神一樣在河流上漂泊,流浪航行,做一個大自然的兒子”?!澳銦釔蹆砂兜摹吧@些都是不夠的。你應(yīng)該體會到河流是元素……必須從景色進入元素,在景色中熱愛元素的呼吸和言語”,“把宇宙當(dāng)作一個神殿和一種秩序來愛”,“做一個詩人,你必須熱愛人類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熱愛人類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須忍受的,歌唱那些應(yīng)該歌唱的”。

“從荷爾德林我懂得,詩歌是一場烈火,而不是修辭練習(xí)?!?/span>

很顯然,在海子看來,詩人必須有非凡的使命意識,方能夠越過“景色”,即世界的表象部分,接近或進入“元素”,即世界的本體和本源部分,也才有可能寫下超越一般文本的詩歌。除非有神性和接近神性的體驗, 除非將生命投入其間,不會獲得超越文本意義的詩歌, 不會接近偉大的詩歌。

這是一切問題的緣起,也是他命運的邏輯起點?!胺ǘ蛲{著太陽神的馬車,隆隆地駛過天空,靠近太陽的時候被太陽燒死了”,希臘神話這樣講述太陽神的兒子,英俊少年法厄同的故事。法厄同糾纏他的父親, 要求駕父親的飛馬在空中馳騁,父親諄諄告誡:你的要求太過分了,你的力氣和年紀都辦不到,他的名字叫作災(zāi)難。但是法厄同不聽,無奈的父親只好引他到高大的馬車面前,年輕的法厄同登上了車,興高采烈地握住韁繩,日神的四匹快馬感受到車子的載重與往常不同, 便狂奔起來,法厄同從天空往下看,臉色發(fā)白,兩膝發(fā)軟,后悔不迭。太陽車像空中的船,船上的舵手把不住, 索性放了手,讓神去擺布,最后馬車解體,法厄同被火焰燒著了赤金色的頭發(fā),頭朝下栽下去,拖著一條長尾巴在空中隕落,在天的另一邊的河水收容了他,洗凈了他余煙未熄的臉。

這其實就是彗星的形象,符合彗星的邏輯,以耀眼的光芒劃過天空,留下短暫但充滿啟示的形象,一個悲劇英雄的形象。而海子,小小的年紀其實就是一個標準的法厄同了——

是時候了,火,我在心中撥動火,注滿耳朵

火,成熟玉米之火,涂血刑天之火

太陽之輪從頭顱從身軀從肝臟上轟轟輾過

三足神鳥,雙翼覆滿,誕生在海上,血鹽相混

這只巨鳥披著大火而上——直至人的身世星星

擁在你我懷中死去

太陽之輪從頭顱從軀體從肝臟上轟轟輾過

是時候了,我考慮真正的史詩

這是《太陽·斷頭篇》第二幕《歌》中的那段《我考慮真正的史詩》中的句子,這個形象明顯是法厄同的影子,“火”“太陽之輪”,還有死的結(jié)局,都可以說是法厄同神話的海子版本。但是他現(xiàn)在不懼危險,正決心要探求這太陽的烈焰。

至此,我們可以差不多理解前面的意思了。海子的史詩寫作,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本書寫,它是“一次 性的詩歌行動”,他所要寫出的,不是文本意義上的詩 歌,而是真理和神啟意義上的詩歌,是他自己所說的 “真詩”和“大詩”,在我理解也就是“作為‘道’的意義上的詩”,作為最高范本和總體性意義上的詩;要想寫出這樣的詩歌,必須返回創(chuàng)世之前和之初;而要想實 現(xiàn)語義上的返回,必須通過詞語的還原,通過母題的展 開,通過對歷史和文化匯于一爐的處置方式;可要想完 成這樣的處置,沒有一個半神式的主體是無法實現(xiàn)的,作者必須通過自我的圣化和神化,做到:“我是圣賢、祭酒、藥巫、歌王、樂詩和占卜之師……”(《我考慮真正的史詩》),先抵達“先知式”的思維和認知境地,使用先知式的半神話語,方能夠?qū)嬰s的知識和信息予以歸攏、點化、實現(xiàn)超越性的承載、混合和升華。這便是“真正的史詩”的道路,及其寫作的秘密。

但是悲劇也因此注定:這個過程根本上是不可企及的,一切過于試圖接近本源和真理,過于靠近天父和太陽的人,都會被他那灼熱的光芒所傷,即便是法厄同這樣的半神(神與人混血)也不例外。海子的歸返之路由此變成了不歸之路,所以他在《迷途不返的人…… 酒》中也早就預(yù)言了自己的結(jié)局。也正是因為這種悲劇的自我體認與預(yù)言,他同時也是一個命運的反抗者——他在認同的同時堅持了反抗;或者相反,他在反抗的同時也預(yù)言了自己的認同。因為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到此,我以為在邏輯上,我大體講清楚了海子的道路,他的史詩寫作的緣起、意圖、寫作路徑、美學(xué)構(gòu)造, 也將之與他的性格、抱負、命運連接了起來,給予了一個總體性的解釋。希望這個解釋是大體正確的。雖然在學(xué)理上還不那么充分,但在邏輯上是正確的。

這也決定了我們的理解方式,判斷以及解讀的路徑與態(tài)度。

最后我還要回到這一說法:即“偉大詩歌的不可解讀性”,前一講中提到,海子的史詩從終極意義上不是文本,而是包含了生命的“一次性創(chuàng)造”,具有實踐性和見證性。不意識到這一點,是無法進入他的詩歌門徑的。當(dāng)然他的“純詩”,即抒情詩是完全可以解讀的,過去我不能完全做到這一點,現(xiàn)在大體能夠做到了,大部分抒情詩可以通向準確的細讀;但其長詩在我看來仍然是另外的一種東西,我們的理解必須設(shè)置這樣的前提,即它“不可完成性”與我們的“不可解讀性”是對稱的,所有解讀的努力,必須以此為前提,方是客觀的。

當(dāng)然,這里還有語言和邏輯上的陷阱,有人會說這是“蒙人”,認為我們這樣說是在玩文字游戲,或者裝神弄鬼。所以我必須反復(fù)強調(diào),這種說法是比喻式的,是形而上的一種比擬。詩歌本身是“寫”出來的, 但海子所說的“偉大的詩歌”卻不是人力創(chuàng)造的,就像人類無法真正建起“巴別塔”一樣,因為造物主不會允許人類的智能超出他所允許的范圍。這就猶如太陽之不可接近,如法厄同之悲劇,必須基于主體性的毀滅性想象與沖動。所以,偉大詩歌與其說是文本,不如說就是“一場烈火”,一次祭禮,一次將生命投入其中的犧牲。

另一方面,所謂“不可解讀”也即是我們沒有辦法從認識論的意義上,完全從語義上來掌握和詮釋它。從這個角度上說,試圖“達詁”式地解讀偉大詩篇也是法厄同神話——我們也會變成法厄同,被它灼傷。所以歌德當(dāng)年在他的《談話錄》一書中曾贊美莎士比亞說“:一個多產(chǎn)的作家閱讀他的劇本,一年里不應(yīng)超過一部?!?為什么呢?如果讀多了,就會被他那偉大的光芒所灼傷,也就被他廢了,因為莎士比亞在一切的人性向度上都探求盡了,“沒有哪種人生題材,他不曾加以展露和表現(xiàn),而且一切都寫得那么得心應(yīng)手”(同上)。這是歌德的論斷。歌德是多么了不起的詩人,但在他的眼里,莎士比亞就是太陽,是不可接近的,這也是一種辯證法。

所以,合適的辦法,是在哲學(xué)和形而上學(xué)的意義上來理解海子的長詩。即,當(dāng)我們在說海子的詩的時候, 不是只考慮“文本”,而是同時要考慮“人本”,上帝的詩學(xué)就是文本和人本的合一。而生命本體論意義上的詩學(xué)就是在說“上帝的詩學(xué)”。

這還可以借用德里達的概念,即“文學(xué)行動”,何為“文學(xué)行動”?就是“產(chǎn)生于末日的危機想象中的文學(xué)寫作”?,F(xiàn)代以來的文學(xué)的寫作,都可以看作是這樣的寫作,也可以叫作“非傳統(tǒng)文本”。非傳統(tǒng)文本就是指的現(xiàn)代主義的文本,和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以前的,古典主義、文藝復(fù)興,古希臘古羅馬的,那些文學(xué)價值、文學(xué)觀念,那些經(jīng)典文本不同??催^蒙克的那個叫作《吶喊》的畫的人都知道,一個很笨拙的初學(xué)者都能畫出來,臨摹一幅《吶喊》式的作品可能是相對容易的,但是你臨摹《蒙娜麗莎》就很難,畢加索的色塊你能畫出來,但倫勃朗的寫實肖像你畫不出來。那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些東西呢?“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末日危機想象”,人們會認為傳統(tǒng)的文學(xué)走到了盡頭,它即將死去了,怎么辦?就會生出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這樣寫出來的作品或者做出來的作品,就是“文學(xué)行動”范疇的文本, 類似于“行為藝術(shù)”式的作品。海子認為,偉大詩歌是包含了主體人類突入原始生存的一種行動,所以他的“行動”就是自殺,他或許一開始就在無意識中做好了這些設(shè)定,就是將自己的生命嵌入進去,作為一種獻祭。正如雅斯貝斯所說的“毀滅自己于深淵之中,毀滅自己于作品之中”,是一種“一次性的創(chuàng)造”“一次性的生存”一樣。

這便是我所理解的海子入門,弄明白這些基本的問題,才不會南轅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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