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駕游前南之十四
我們最終在比預(yù)定時間晚了幾個小時的情況下趕到了宿營地——普里茲倫。當晚已經(jīng)累得顧不上查看地形了（我們有個習慣，不管到了哪里，放下行李都要去周圍環(huán)視一番），躺下來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已是大天亮，趕忙出去打量這科索沃的第二大城市。普里茲倫原是科索沃第三大城市，最近發(fā)展的比較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了原來的第二大城市——佩奇了。急切地想看看這個在文獻中、在課堂上多次重復的地名——普里茲倫，今天總算可以一睹芳容了。也許我們是在老城感覺比我想象的要破舊和凌亂一些。
俯瞰普里茲倫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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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卜拉欣·魯戈瓦的雕像
普里茲倫在阿族和阿爾巴尼亞文化中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我們知道阿爾巴尼亞人形成的很早，他們說自己是起源于古代的伊利里亞人。在8世紀前后，伊利里亞的一個部落名稱——阿爾布里亞開始被這里的人們普遍使用，于是后來就演變成了阿爾巴尼亞民族。近代的阿爾巴尼亞民族意識是在奧斯曼土耳其時代爭取民族復興運動中形成的。最早阿爾巴尼亞族反對土耳其的斗爭就是從普里茲倫起步的。包括今天的科索沃、阿爾巴尼亞共和國，兩邊的阿族人的民族自覺都起源于普里茲倫，可以說普里茲倫是阿族民族獨立運動的搖籃。
在1878年，來自各地的代表在普里茲倫建立了第一個阿族人的民族主義政治組織——“普里茲倫同盟”。這個組織一成立就提出，要求大國承認阿爾巴尼亞是一個獨立的民族，保護其領(lǐng)土完整。這是阿族人最早的獨立和自覺意識。那時“普里茲倫同盟”希望建立的是“大阿爾巴尼亞國”，他們認為這個國家應(yīng)該包括現(xiàn)在的阿爾巴尼亞、科索沃以及馬其頓西部的阿族聚集區(qū)，同盟提出要把所有的阿族人聯(lián)合在一起。
當然這個“大阿爾巴尼亞”理想在今天是不合時宜的。但是就像今天我們中國人不會實踐“驅(qū)逐韃虜恢復中華”、把滿族蒙族同胞都排除在“中華”之外一樣，民族主義的具體內(nèi)容與時俱進，它的發(fā)展脈絡(luò)還是已然存在的。我們不能否認當年的那個口號起了喚醒國人民族精神的作用。但今天如果真的要“驅(qū)逐韃虜”那就是倒行逆施了。
第一普里茲倫同盟
同樣，“大阿爾巴尼亞”、“大塞爾維亞”思想當年對于喚醒阿族、塞族反抗奧斯曼帝國、奧匈帝國的專制統(tǒng)治起過積極作用，但今天如果兩族中有野心家以這些“大民族國家”思想挑動民族仇殺，那國際社會不能允許，各族的有識之士也不會同意的。
盡管當年那些民族精神的先驅(qū)仍然應(yīng)該紀念。毫無疑問普里茲倫是阿族人民族意識的發(fā)源地。以后普里茲倫同盟時期形成的理論也仍然在整個阿爾巴尼亞民族歷史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它就像是穆斯林的麥加一樣，是很多阿族人要來朝拜的地方。但是阿族后來歷史的曲折坎坷，可能是普里茲倫同盟的先驅(qū)者難以想象的。
當初同盟成立時塞阿兩族都面臨擺脫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斗爭，那時無論是兩族的關(guān)系，還是兩族與歐洲基督教列強的關(guān)系都還沒有太大的問題?？墒?0世紀初兩次巴爾干戰(zhàn)爭，東正教諸國（塞爾維亞、黑山、保加利亞、希臘）在沙俄支持下打敗土耳其以后，奧斯曼帝國日薄西山已不是主要威脅，塞爾維亞吞并阿爾巴尼亞，以及大范圍地緣政治下俄國支持塞爾維亞對抗奧匈就成了主要的問題。
戰(zhàn)爭中塞爾維亞軍隊于1912年11月12日攻占普里茲倫后進行了大屠殺，據(jù)說有五千多平民遇難。當時隨軍采訪的俄國記者、后來成為大名鼎鼎的布爾什維克革命家的列夫.托洛茨基對普里茲倫大屠殺的報道曾經(jīng)轟動一時。托洛茨基說：塞軍中“有知識分子、有思想的人，民族主義的狂熱者，但這些都是獨立的個體，剩下的就只是一群暴徒，強盜們參軍就是為了搶劫戰(zhàn)利品?！M管塞爾維亞官方在努力掩蓋，但他們的目的很簡單：有系統(tǒng)地滅絕穆斯林人口”。
《紐約時報》對普里茲倫大屠殺的報導
巴爾干戰(zhàn)爭后塞爾維亞不僅完全吃掉了科索沃，而且與黑山聯(lián)手一度占領(lǐng)了今天阿爾巴尼亞共和國的大片領(lǐng)土，實際上沙俄-塞爾維亞東正教勢力是把穆斯林阿爾巴尼亞人和土耳其人都視為敵，希望借巴爾干戰(zhàn)爭勝利之勢滅掉阿爾巴尼亞人國家的。只是由于奧斯曼衰落退縮后歐洲反土耳其陣營已破裂，以奧匈帝國為代表的中歐列強要抵制沙俄和東正教勢力無限擴張，才迫使塞爾維亞和黑山退出阿爾巴尼亞本土，僅以占有科索沃為滿足。
這樣一來，阿爾巴尼亞人為了反塞就變得親奧匈，結(jié)果在不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站錯了隊”，不僅科索沃索還無望，連阿國本身都再次陷入危險。結(jié)果又是協(xié)約國中不希望塞爾維亞太強的勢力，以意大利為首施加影響，才使阿國保存下來，但因此又造成了阿爾巴尼亞人的“親意大利”傾向。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科索沃阿族人要求擺脫第一南斯拉夫的束縛，他們建立的民族主義組織就叫“第二普里茲倫同盟”，表明了要繼承前者的傳統(tǒng)?！暗诙绽锲潅愅恕痹诮裉烨澳系貐^(qū)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因為當年他們?yōu)榱朔磳θ迦瞬扇〉牧鍪怯H意大利的，是又一次“站錯了隊”。當年意大利不僅把阿爾巴尼亞變成自己的保護國，而且占領(lǐng)科索沃后支持“第二普里茲倫同盟”合并于阿國的主張，第一次形成了“大阿爾巴尼亞”這個政治實體，當然，在那種情況下它只能是一個意大利支配下的傀儡國家。
而這一次“站錯隊”的后果更嚴重，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通常還被看成列強之間的爭霸戰(zhàn)爭，盡管有“政治正確”與否的問題，但由于那時并未出現(xiàn)對平民的蓄意大屠殺、種族滅絕、奧斯維辛這類駭人聽聞的“反人類”罪行，戰(zhàn)后也沒有懲罰戰(zhàn)犯之說。戰(zhàn)敗國愿賭服輸，割地賠款就是。參戰(zhàn)個人如果除戰(zhàn)場廝殺之外沒有對平民和俘虜犯下特殊罪行，連聲譽也不會受太大影響?！罢惧e了隊”的附從國地緣政治利益固然是跟著受損，卻還沒有太大的道義乃至罪行責任。
二戰(zhàn)就不同了，舉世公認那是一場反法西斯正義戰(zhàn)爭，由于納粹法西斯屠殺平民、種族滅絕等窮兇極惡的罪行，戰(zhàn)后普遍懲罰了戰(zhàn)犯，附從法西斯-納粹當然也就成了不僅是“政治不正確”、而且嚴重的要負刑事責任的罪行。
我們在前面談到克羅地亞的時候也曾經(jīng)提起過這個問題。在整個東歐國家這種現(xiàn)象不止發(fā)生在前南斯拉夫。在那個時代，“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少數(shù)民族要對抗強勢民族，弱小國家要對抗強大國家，通常都要傾向于后者的強大對手，甚至接受其保護。就如同一個弱小者要反對兩個巨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接受其中一方的庇護，讓巨人們互掐自己才好漁翁得利。
在前南地區(qū)，最強的塞族是東正教徒，傳統(tǒng)上是親俄的，那么為了反抗比自己強大得多的對手就需要尋找其他的靠山，也就是說尋找地緣政治中的另一方。一戰(zhàn)中對抗塞爾維亞-俄國的要么是土耳其奧斯曼，要么是奧匈帝國，在二戰(zhàn)中自然就是德意軸心國。結(jié)果，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阿族都是站在戰(zhàn)敗方一邊的。上述問題成為東歐各國劇變以后引起爭議的話題，像阿族的普里茲倫同盟、黑山的德爾列維奇、克羅地亞的烏斯塔沙乃至斯洛伐克的季索等等，他們的確是民族獨立運動的始作俑者，但是又有所謂“通敵”的污點。
其實這樣的例子在亞洲也有很多。前面曾提到的印度國大黨的孟加拉分支和激進派首領(lǐng)錢德拉. 鮑斯就曾經(jīng)跟日本人合作過，他甚至組織了一支“印度解放軍”和日本人聯(lián)手打擊英國人。當時的國大黨主流雖然要搞甘地式的非暴力主義，反對這種武力抗英的做法，更不贊成錢德拉·鮑斯的這種親日行為，以甘地為代表的國大黨主流在國際上還是支持英國進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
但是從民族立場出發(fā)，獨立以后的印度國大黨仍把錢德拉·鮑斯看成獨立運動的群英之一而給予較高的評價。尤其是孟加拉人中的共產(chǎn)黨，主要是曾在西孟加拉邦長期執(zhí)政的印共（馬），不僅因為鮑斯是孟加拉人，還因為鮑斯是“社會主義者”（由于反西方的“資本主義”，納粹和日本都曾以“國家社會主義”和北一輝、大川周明式的“皇道社會主義”相標榜，因而也吸引了一批東南亞、南亞的“社會主義者”，當然，他們不會是民主社會主義者）而對他評價更高。至今西孟加拉邦首府加爾各答的國際機場就叫錢德拉·鮑斯機場。
錢德拉·鮑斯
這樣的問題在克族人那里存在，在阿族人當中也存在?！暗诙绽锲潅愅恕痹谇澳系貐^(qū)的評價與烏斯塔沙一樣，在前南斯拉夫被看成是“附敵”或者說是“通敵”的一種組織。今天在阿族人已經(jīng)掌權(quán)的背景下這類歷史評價就很容易發(fā)生歧義。我個人認為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評價這些人當然要看“站隊”，但更應(yīng)該看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
像烏斯塔沙不僅是“站錯了隊”，而且在他們掌權(quán)的“克羅地亞獨立國”也犯下了很多種族屠殺的罪行，那是必須堅決譴責的。但像黑山的德爾列維奇似乎沒有被指責為有嚴重的反人類罪行，對他的評價就有明顯的不同。就阿族而言，第一普里茲倫同盟的歷史無疑是光榮的一頁。
但第二普里茲倫同盟就因與意大利人的關(guān)系而被如今的科索沃官方歷史敘述所回避。而在保持了言論自由的民間，仍然有人認為當時面對塞爾維亞切特尼克（這個極端組織的種族屠殺行為是盟國也譴責的，南共時期更以清算切特尼克著稱）的威脅，接受意大利人的保護是可以諒解的。
我們原定要看的一個景點就是普里茲倫同盟博物館，很想知道那里對這些問題是如何表述的。但是很遺憾，由于原來的時間安排的太緊湊而沒有留有余地，從一開始出發(fā)就不斷往后壓縮時間，今天我們還要趕到佩奇、黑山、最后在科托爾住宿，只好大幅度精簡原來的計劃，就以看城市的外景為主了。
普里茲倫同盟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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