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是天然之靈竅，時時從天機運轉(zhuǎn)。變化云為，自見天則，不須防檢，不須窮索，何嘗照管得？又何嘗不照管得！（《豐城問答》）
劉師泉曰：“人之生，有性有命。吾心主宰謂之性，性，無為者也，故須出頭。吾心流行謂之命，命，有質(zhì)者也，故須運化。常知不落念，所以立體也，常運不成念，所以致用也。二者不可相離，必兼修而后可為學(xué)?！毕壬唬骸傲贾切悦弦恢?，即是主宰，即是流行，故致知工夫只有一處用。若說要出頭運化，要不落念，不成念，如此分疏，即是二用。二即支離，到底不能歸一?！?/p>
知者心之本體，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本明，不須假借，隨感而應(yīng)，莫非自然。圣賢之學(xué)，惟自信得及，是是非非不從外來。故自信而是，斷然必行，雖遯世不見是而無悶。自信而非，斷然必不行，雖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如此方是毋自欺，方謂之王道，何等簡易直截。后世學(xué)者，不能自信，未免倚靠於外。動於榮辱，則以毀譽為是非；惕於利害，則以得失為是非。攙和假借，轉(zhuǎn)摺安排，益見繁難，到底只成就得霸者伎倆，而圣賢易簡之學(xué)不復(fù)可見。（以上《答林退齋》）
耿楚侗曰：“陽明拈出良知二字，固是千古學(xué)脈，亦是時節(jié)因緣。春秋之時，功利習(xí)熾，天下四分五裂，人心大壤，不復(fù)知有一體之義，故孔子提出仁字，喚醒人心。求仁，便是孔氏學(xué)脈。到孟子時，楊、墨之道塞天下，人心戕賊，不得不嚴為之防，故孟子復(fù)提出義，非義則仁無由達。集義，便是孟氏學(xué)脈。晉、梁而下，佛、老之教淫於中國，禮法蕩然，故濂溪欲追復(fù)古禮，橫渠汲汲以禮為教。執(zhí)禮，便是宋儒學(xué)脈。禮非外飾，人心之條理也。流傳既久，漸入支離，心理分為兩事，故陽明提出良知以覺天下，使知物理不外於吾心。致知，便是今日學(xué)脈。皆是因時立教?！毕壬唬骸傲贾侨松盱`氣，醫(yī)家以手足痿痺為不仁，蓋言靈氣有所不貫也。故知之充滿處，即是仁，知之斷制處，即是義；知之節(jié)文處，即是禮。說個仁字，沿習(xí)既久，一時未易覺悟；說個良知，一念自反，當下便有歸著，尤為簡易?！?/p>
良知是造化之精靈，吾人當以造化為學(xué)。造者自無而顯於有，化者自有而歸於無。吾之精靈生天生地生萬物，而天地萬物復(fù)歸於無，無時不造，無時不化，未嘗有一息之停。自元會運世，以至於食息微渺，莫不皆然。如此則造化在吾手，而吾致知之功自不容已矣。
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原是變動周流，此便是學(xué)問頭腦。若不見得良知本體，只在動靜二境上揀擇取舍，不是妄動，便是著靜，均之為不得所養(yǎng)。以上（《東游會語》）
當下本體，如空中鳥跡，水中月影，若有若無，若沉若浮，擬議即乖，趨向轉(zhuǎn)背，神機妙應(yīng)。當體本空，從何處識他？於此得個悟入，方是無形象中真面目，不著纖毫力中大著力處也。
近溪之學(xué)，已得其大，轉(zhuǎn)機亦圓。自謂無所滯矣，然尚未離見在；雖云全體放下，亦從見上承當過來，到毀譽利害真境相逼，尚未免有動。他卻將動處亦把作真性籠罩過去，認做煩惱即菩提，與吾儒盡精微、時時緝熙，工夫尚隔一塵。
良知一點虛明，便是入圣之機。時時保任此一點虛明，不為旦畫牿亡，便是致知。蓋圣學(xué)原是無中生有，顏子從？面無處做出來，子貢、子張從外面有處做進去。無者難尋，有者易見，故子貢、子張一派學(xué)術(shù)流傳后世，而顏子之學(xué)遂亡。后之學(xué)者沿習(xí)多學(xué)多聞多見之說，乃謂初須多學(xué)，到后方能一貫，初須多聞、多見，到后方能不藉聞見，而知此相沿之弊也。初學(xué)與圣人之學(xué)，只有生熟不同，前后更無兩路。假如不忍觳觫，怵惕入井，不屑呼蹴，真機神應(yīng)，人力不得而與，豈待平時多學(xué)，而始能充不忍一念便可以王天下？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充不屑不受一念便義不可勝用？此可以窺孔、孟宗傳之旨矣。
忿不止於憤怒，凡嫉妒褊淺，不能容物，念中悻悻，一些子放不過，皆忿也。欲不止於淫邪，凡染溺蔽累，念中轉(zhuǎn)轉(zhuǎn)，貪戀不肯舍卻，皆欲也。懲窒之功有難易，有在事上用功者，有在念上用功者，有在心上用功者。事上是遏於已然，念上是制於將然，心上是防於未然。懲心忿，窒心欲，方是本原易簡功夫，在意與事上遏制，雖極力掃除，終無廓清之期。
問：“伊川存中應(yīng)外、制外養(yǎng)中之學(xué)，以為內(nèi)外交養(yǎng)，何如？”曰：“古人之學(xué)，一頭一路，只從一處養(yǎng)。譬之種樹，只養(yǎng)其根，根得其養(yǎng)，枝棄自然暢茂。種種培壅、灌溉、條枝、剔葉，刪去繁冗，皆只是養(yǎng)根之法。若既養(yǎng)其根，又從枝葉養(yǎng)將來，便是二本支離之學(xué)?；奕C以尊德性為存心，以道問學(xué)為致知，取證於“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xué)在致知”之說，以此為內(nèi)外交養(yǎng)。知是心之虛靈，以主宰謂之心，以虛靈謂之知，原非二物?！吧嵝母兄?，舍存心更有致知之功”，皆伊川之說誤之也。涵養(yǎng)工夫貴在精專接續(xù)，如雞抱卵，先正嘗有是言。然必卵中原有一點真陽種子，方抱得成，若是無陽之卵，抱之雖勤，終成毈卵。學(xué)者須識得真種子，方不枉費工夫，明道云：“學(xué)者須先識仁?！蔽崛诵闹幸稽c靈明，便是真種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機。種子全在卵上，全體精神只是保護得，非能以其精神功益之也?！币陨希ā读舳紩洝罚?/p>
耿楚侗曰：“一念之動，無思無為，機不容已，是曰天根。一念之了，無聲無臭，退藏於密，是曰月窟。乍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之心，動處即是天根，歸原處即是月窟。纔攙和納交要譽惡聲意思，便人根非天根，鬼窟非月窟矣?！毕壬唬骸傲贾X悟處謂之天根，良知翕聚處謂之月窟。一姤一復(fù)，如環(huán)無端?！?/p>
有問近溪守中之訣者，羅子曰：“否否。吾人自咽喉以下是為鬼窟，天與吾此心神，如此廣大，如此高明，塞兩間，彌六合，奈何拘囚於鬼窟中乎？”問：“調(diào)息之術(shù)如何？”羅子曰：“否否。心和則氣和，氣和則形和，息安用調(diào)？”問：“何修而得心和？”羅子曰：“和妻子，宜兄弟，順父母，心斯和矣?！毕壬唬骸笆刂性鞘W(xué)，虞廷所謂道心之微，精者精此，一者一此，是謂允執(zhí)厥中。情反於性，謂之“還丹”，學(xué)問只是理會性情。吾人此身，自頂至踵，皆道體之所寓，真我不離軀瞉。若謂咽喉以下是鬼窟，是強生分別，非至道之言也。調(diào)息之術(shù)，亦是古人立教權(quán)法，從靜中收攝精神，心息相依，以漸而入，亦補小學(xué)一段工夫，息息歸根，謂之丹母。若只以心和、氣和、形和世儒常談儱統(tǒng)承當，無入悟之機。”（以上《答楚侗》）（此可見二溪學(xué)問不同處。近溪入於禪，龍溪則兼乎老，故有調(diào)息法。） 良知者，性之靈根，所謂本體也。知而曰致，翕聚緝熙，以完無欲之一，所謂工夫也。良知在人，不學(xué)不慮，爽然由於固有，神感神應(yīng)，盎然出於天成。本來真頭面，固不待修證而后全。若徒任作用為率性，倚情識為通微，不能隨時翕聚以為之主，絳忽變化將至於蕩無所歸，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書同心冊》）
良知二字，是徹上徹下語。良知知是知非，良知無是無非。知是知非即所謂規(guī)矩，忘是非而得其巧，即所謂悟也。
鄉(xiāng)黨自好與賢者所為，分明是兩條路徑。賢者自信本心，是是非非，一毫不從人轉(zhuǎn)換。鄉(xiāng)黨自好即鄉(xiāng)愿也，不能自信，未免以毀譽為是非，始有違心之行，徇俗之情。虞廷觀人，先論九德，后及於事，乃言曰“載采采”，所以符德也。善觀人者，不在事功名義格套上，惟於心術(shù)微處密窺而得之。（以上《云門問答》）
良知不學(xué)不慮。終日學(xué)，只是復(fù)他不學(xué)之體；終日慮，只是復(fù)他不慮之體。無工夫中真工夫，非有所加也。工夫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盡便是圣人。后世學(xué)術(shù)，正是添的勾當，所以終日勤勞，更益其病。果能一念惺惺，冷然自會，窮其用處，了不可得，此便是究竟話。（《答徐存齋》）
尹洞山舉陽明語莊渠“心常動”之說。先生曰：“然莊渠為嶺南學(xué)憲時，過贛。先師問：“才子如何是本心？”莊渠云：“心是常靜的?！毕葞熢唬骸拔业佬氖浅拥?。”莊渠遂拂衣而行。末年，予與荊川請教於莊渠，莊渠首舉前語，悔當時不及再問。予曰：“是雖有矯而然，其實心體亦原如此。天常運而不息，心?；疃凰?。動即活動之義，非以時言。”因問心常靜之說。莊渠曰：“圣學(xué)全在主靜，前念已往，后念未生，見念空寂，既不執(zhí)持，亦不茫昧，靜中光景也?！庇衷唬骸皩W(xué)有天根，有天機，天根所以立本，天機所以研慮?！庇枰騿枺骸疤旄c邵子同否？”莊渠曰：“亦是此意。”予謂：“邵子以一陽初動為天根，天根即天機也。天根天機不可并舉而言。若如公分疏，亦是靜存動察之遺意，悟得時謂心是常靜，亦可謂心是常動，亦可謂之天根，亦可謂之天機，亦可心無動靜。動靜，所遇之時也?！保ā赌嫌螘洝罚?/p>
問：“知行合一”。曰：“天下只有個知，不行不足謂之知。知行有本體，有工夫，如眼見是知，然已是見了，即是行；耳聞得是知，然已是聞了，即是行。要之，只此一個知，已自盡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無不知敬其兄，止曰“知”而已。知便能了，更不消說能愛、能敬。本體原是合一，先師因后儒分為兩事，不得己說個合一。知非見解之謂，行非屐蹈之謂，只從一念上取證，知之真切篤實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即是知。知行兩字皆指工夫而言，亦原是合一的，非故為立說，以強人之信也?！?/p>
人心虛明，湛然其體，原是活潑，豈容執(zhí)得定。惟隨時練習(xí)，變動周流，或順或逆，或縱或橫，隨其所為，還他活潑之體，不為諸境所礙，斯謂之存。（以上《華陽會語》）
天生蒸民，有物有則，良知是天然之則。是倫物所感應(yīng)之跡。如有父子之物，斯有慈孝之則；有視聽之物，斯有聰明之則。感應(yīng)跡上循其天則之自然，而后物得其理，是之謂格物，非即以物為理也。人生而靜，天之性也。物者因感而有，意之所用為物。意到動處，易流於欲，故須在應(yīng)跡上用寡欲工夫。寡之又寡，以至於無，是之謂格物，非即以物為欲也。物從意上，意正則物正，意邪則物邪。認物為理，則為太過；訓(xùn)物為欲，則為不及，皆非格物之原旨。（《斗山會語》）
鄧定宇曰：“良知渾然虛明，無知而無不知。知是知非者，良知自然之用，亦是權(quán)法；執(zhí)以是非為知，失其本矣?！庇衷唬骸皩W(xué)貴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圣人也不做他，求自得而已?！毕壬唬骸懊娉薪套h，知靜中所得甚深，所見甚大，然未免從見上轉(zhuǎn)換。此件事不是說了便休，須時時有用力處，時時有過可改，消除習(xí)氣，抵於光明，方是緝熙之學(xué)。此學(xué)無小無大，無內(nèi)無外，言語威儀，所以凝道。密窺吾兄感應(yīng)行持，尚涉做作，有疏漏。若是見性之人，真性流行，隨處平滿，天機?；睿瑹o有剩欠，自無安排，方為自信也?！倍ㄓ钤唬骸跋壬獾藱C常行而不住，?；疃凰溃级宦湎胂?，動而不屬安排，即此便是真種子，而習(xí)氣所牽，未免落在第二義?！保ā洱埬蠒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