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侯磊
但凡是城，必然要有城墻，如今有完整城墻的地方可不多了。也就是西安、南京、襄陽、荊州，再加上壽縣、廣武等小地方。荊州不是省會，卻是個大大有名的地方，它在古代是“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江陵。從四川白帝城的奉節(jié)縣，走水路到這里大約600來公里，所謂千里江陵，朝發(fā)夕至?！端?jīng)注》中云：“有時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蓖耆菍憣嵉?。
要到這里來玩，會發(fā)現(xiàn)荊州遺存的文物古跡，大多是明代的。有三大道觀：太暉觀、玄妙觀、開元觀；兩大明墓：湘獻王墓、遼簡王墓，一大古塔：萬壽寶塔（明朝第七代遼藩王朱憲奉嫡母毛太妃之命為嘉靖皇帝祈壽而建）。有點與眾不同的是，明代藩王墓大都依山建陵，湘獻王墓卻就建在太暉觀西側的平地上。1997年12月,該墓遭到盜墓者的破壞，幸好由于墓室內積水和淤泥較深,隨葬器物未被盜走, 1998年，荊州博物館對該墓進行了搶救性發(fā)掘，出土的隨葬器物共計883件(套)，可謂陪葬豐厚，規(guī)格高級。但奇怪的是，墓里卻沒有任何尸骨，而且隨葬品中大多是明器，相當于衣冠?！钊胩骄?，這就呈現(xiàn)了荊州城給我們留下的諸多往事中，很震撼人心的一個片段了。
朱柏之死：畏罪與昭雪之間
據(jù)史料記載，公元1399年，大明王朝歷史上發(fā)生了最為驚人的一幕：建文帝的軍隊突然包圍了位于荊州的湘獻王朱柏的王府。朱柏是朱元璋的第十二子，母親是胡順妃，他于八歲那年就封在荊州，并于十四歲那年就藩，其王府就在今天荊州城內太暉觀的位置。王府被圍，難道朱柏犯了什么事？是的，罪名可不小，乃皇帝之大忌，涉嫌“謀反”！
官軍要抓捕朱柏到京城提審問罪，這可讓他無法接受。據(jù)解縉《碑文所記》: 當時朱柏仰天長嘆道“`哎！我看到前世大臣,遇昏暴之朝,遭遇坐牢或貶職之禍,便自殺而死。我本太祖皇帝之子,南面而王,太祖過世,他患病時我沒有來得及去探視，下葬時也沒有見上一面。心懷沉痛,活在世上有何快樂?今天難道又將受辱于奴婢之人嗎?茍且求生,我不愿??！”
他與王府中人哭著告別以后，身披鎧甲跨上戰(zhàn)馬，手執(zhí)弓箭，圍著王府繞行，縱火點燃了王府，然后騎馬躍入火中，府里的人都紛紛隨他蹈火自焚……一時間烈焰沖天，雕梁畫棟連帶香粉佳人一起火化成灰。他死時只有29歲，本無子嗣，爵位自然無法世襲，連封地也被整個撤銷了。
人死了，事兒還沒完。建文帝竟又賜朱柏謚號為“戾”，是知過不改的的意思，歷史上有漢武帝的太子劉據(jù)死于巫蠱之禍，謚號也為“戾”，可見不是個好詞。到了明成祖朱棣年間，朱棣為自己的弟弟朱柏平反昭雪，同時也為他改了謚號，叫漢獻帝的“獻”，是聰明睿哲，知質有圣的意思。這一前一后，待遇反差之大，其間的世態(tài)炎涼，令人唏噓感嘆！
明代文學家袁中道寫了一首《湘城歌》來記述這件事，詩中寫道：“葳蕤自鎖白雉城，身騎白馬繞城行。焰盡珠樓還舊閣，灰埋乳燕與嬌鶯?！比艨v翻歷史，這事雖無明宮三大案那樣被八卦，也是個劃時代的標志了。
湘獻王墓出土的文物就印證了這段史實。考古人員在墓中發(fā)現(xiàn)了謚冊2副,每副2塊。形制、大小基本相同，分別放置于后室和后西耳室的木箱內。謚冊用長方形木板制成,正面陰刻楷書文字,兩面皆貼金箔。兩副謚冊皆為明成祖朱棣所賜，其內容記載的就是成祖哀悼湘獻王及王妃沉冤而死，為其平反昭雪，并賜以褒謚。
另一只木箱里還放置著謚寶——用梨木做成，通體貼金箔。印作方形,印面雕刻陽文篆書“湘獻王寶”。印背為龜紐,龜昂首,卷尾，四足匍匐，龜?shù)母共肯隆⑶昂笞阒g有一圓形透孔，應為穿系綬帶所用。
那么，朱柏到底有沒有“謀反”呢？
目前流行的一個說法是，朱柏在修整王府時，使用了現(xiàn)存太暉觀祖師殿上六根有盤龍的石柱，盤龍只能是皇帝用的，這就逾制了。在建文帝時期，有人告了他，朱柏畏罪自殺。
如今，那座“惹禍”的王府已經(jīng)隨朱柏灰飛煙滅，我們再也觀瞻不到它的雄姿了。據(jù)記載，這座王府就在荊州城內今天太暉觀的位置。王府建筑規(guī)模宏大，是洪武十一年（1378年）至洪武十八年（1385年）間，拆了荊州部分古城墻的磚來修建的，外面有高墻環(huán)繞，是荊州除了城墻以外最為宏大的建筑——如果它保留下來的話。
也曾有筆記記載，說朱柏確實有罪，是私爐造錢，私自造兵器。其實這是個潛規(guī)則，當時每家藩王都這么干，就看朝廷抓不抓你。其實，朱柏被問罪的真正原因是：在建文帝審周王朱橚（sù）時，說朱橚連同朱棣、朱榑和朱柏謀反；審朱榑時，也供出串通的事。這倆藩王招不招供不重要，只要捏造供詞，派兵動手就是了。建文帝在靖難之變后發(fā)出的討伐燕王朱棣的詔文中即稱朱柏因謀反而獲罪自殺。
說朱柏“謀反”其實沒有實質性的證據(jù)，要說朱柏真有什么“罪”，就因他不該生在帝王之家。
明朝和清朝不同。清朝的王公都是集中在北京建造王府，并給以各種差事，而朱元璋信不過異姓的功臣，大開殺戒殺了不少，他說：“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衛(wèi)國家，下安生民。今諸子既長，宜各有爵封，分鎮(zhèn)諸國?！敝鲝埌逊醴址獾饺珖鞯?，建立自己的藩屬領地，讓朱家一直世襲下去。以國為家，永霸天下，這是帝王們的習慣思維。所以有明268年以來，大明一共分封了200來位藩王，有44位都封在湖北，較為知名的有楚王朱楨、郢王朱棟、湘王朱柏，遼王朱植等，他們都是朱元璋的兒子，名字中和朱棣一樣，都與樹有關，都是木字旁。
而皇孫朱允炆的想法卻與他祖父有所不同。尹守衡《皇明史竊》記載,朱允炆曾對朱元璋說: “亂賊不平定,就讓諸王去控制;諸王不平定,誰又來控制他們呢?”朱元璋沉默后反問道:“你的意思是怎樣的?”朱允炆回答道: “懷之以德,制之以禮, 不守規(guī)矩就削減其封地,再不聽話就換人,諸王仍不服的話,則興兵討伐?！逼浜诵乃枷胧潜ＷC中央集權不受地方政權的威脅。
朱元璋比太子長壽，所以他死后，由皇孫朱允炆，即建文帝繼位。建文帝登基后就迫不及待地與黃子澄、齊泰等人著手策劃“削藩”之事。朝廷把燕王朱棣看做是最大的威脅，周王和湘王則被視為他的兩個羽翼。當時，大臣齊泰主張，應該立刻干掉燕王朱棣，而黃子澄認為先干掉朱棣的同母兄弟，周王朱橚。
恰好朱橚與他的次子汝南王朱有爋有矛盾，他們即煽動兒子告父親謀反。在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六月，建文帝下令逮捕了周王朱橚，并廢為了庶人。朱橚被廢后，很快朱柏就自殺身亡，緊接著齊王朱榑被騙到京師，廢成庶人；代王朱桂在大同被囚禁起來。一連串的動作，使得建文帝產(chǎn)生了婦人之仁：“朕即位未久，連黜諸王，若又削燕，何以自解于天下？”他覺得下手太狠，就對朱棣緩一段動手吧，這下就輪不到他動手，輪到人家了。
嚴格來講，對朱柏的問罪完全是莫須有的，只是一次政治陰謀，而朱柏是最大的犧牲品。
被改變的歷史：三王滅二，一王造反；靖難之役，燕王登基
與“削藩”措施并行的，是建文帝的改革。他為什么要改革呢？洪武年間，朱元璋興起了明初“四大案”，分別是：洪武十三年（1380年）的“胡惟庸案”，十五年（1382年）的“空印案”，十八年（1385年）的“郭桓案”，和二十六年（1393年）的“藍玉案”，一連誅殺了十余萬人。胡惟庸與藍玉案是制造政治案件以殺功臣的典型例子，而“空印案”與“郭桓案”表面上是剝皮揎草地懲治貪污，目的卻在于制造出政治恐怖，便于皇帝收權于一身。這一套做法的血腥朱元璋是知道的，皇太子朱標和皇長孫朱允炆的心存仁厚他也是知道的。也許朱元璋“披荊斬棘”，涉血河而行，也是為了日后好平穩(wěn)地把皇位傳給朱姓子孫。
當時在建文帝身邊，聚集著以方孝孺為首的江南文人集團，他們都有著“仁政”的理想，也希望自己一方的水土得到扶持。所以建文帝的改革，一是施行“仁政”，適當放寬對四大案的追殺；另一方面，就是減輕江南的賦稅（所謂朝廷對江南的盤剝）。甚至在改革官制的過程中，都有了重新設計宰相的苗頭，這自然要加強中央集權，削弱藩王的勢力。
沒想到這卻觸動了大明王朝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朱柏死后沒多久，燕王朱棣也感到自身難保，于是起兵“清君側”“誅奸臣”“奉天靖難”，他在發(fā)布討伐建文帝的檄文時，罪名之一就是“湘王無罪，聽讒臣之言，賜其焚死?！倍扉υ旆闯晒Γ斏狭擞罉坊实酆?，建文帝從此下落不明，或說像朱柏一樣闔宮自焚，或說是到江南出家了，或說是流亡到了海外，總之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命運竟和朱柏相類似。
朱棣登基后，立刻肅整支持建文帝的江南文人，他要方孝孺起草詔書，表明自己是效法周公輔佐成王。方孝孺連番痛罵，寧死不寫。朱棣將方孝孺車裂于街市，一口氣殺了他十族，歷史上只有“誅九族”的事，朱棣借殺朋黨的“第十族”，血洗了江南的文人集團，大批江南文人隨方孝孺赴死。而“天下讀書種子”就此絕矣，直至明代中后期這一冤案方被平反。朱棣也并不比他的父親更“仁慈”。
這一系列事件中，最令人嘆惋的還是湘獻王朱柏。其實，朱柏秉性淡泊，并無心爭奪帝位。他自幼喜歡讀書，也喜歡習武和兵法，但最喜歡的還是研究道教和方術，自號“紫虛子”，建造了眾多道觀。如今荊州城內的太暉觀、玄妙觀、開元觀都與他有關。玄妙觀和開元觀始建于唐，興建于明，如今保留的也多是明清建筑。而太暉觀則完全是朱柏的杰作。
太暉觀位于荊州城西門外約15公里處，建于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年，經(jīng)過占卜，命名為“太暉觀”，相當于朱柏的“國廟”了?！督昕h志》稱“國西郊有觀,曰太暉,為國立也……設有殿閣、天門、幃城、左右廡,遍數(shù)琳宮,獨此雄甲荊楚”。原來的太暉觀占地面積達5.4萬平方米，有主體的閣樓式建筑五座，偏殿、配殿俱全，如今僅剩下一座祖師殿，是建在八米多高的平臺上。
朱柏十分信奉道教，從小就迷戀于煉丹求仙，他曾到武當山尋訪張三豐，沒有找到，還寫下《贊張真仙詩》一詩。詩中寫道“張玄玄，愛神仙。朝飲九渡之清流，暮宿南巖之紫煙。好山劫來知幾載，不與景物同推遷。我向空山尋不見，徒凄然！” 。在建文帝即位時，朱柏聞到“削藩”的風聲，就趕緊跑到武當山，在那里開建靈壇，祈求神靈保佑，并按照道教特定的方法，將作為藩王象征的玉簡金龍和玉璧埋起來。道士的這一套做法叫醮事，沒想到在這次醮事僅幾個月后，建文帝就來問罪了。道教中有不少能夠火化升天的典故，朱柏采用自焚這種方式，也許跟信仰有關吧。
不過，朱柏也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懦弱。他不僅能詩擅畫，博覽群書，而且膂力過人，久經(jīng)沙場，是位武將，曾率兵數(shù)十萬征伐南方的“古州蠻叛”。
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四川的土司五開蠻叛亂，朱柏出了主意，采用內部分化瓦解的方法，“不戮一人”平定了叛亂，朱元璋十分高興，這一年朱柏21歲。到了洪武三十年（1397年），貴州的古州蠻叛亂，朱柏26歲時作為副元帥。和主帥楚昭王朱楨一起征討。這一次不是很順利，打了一陣子無功而返。史書載這次朱柏“同楚王楨討古州蠻，每出入，縹囊載書以隨，遇山水勝境，輒徘徊終日?！彼闶菍λ呢撁嬖u價，看來朱柏有武將的才能，卻始終有顆文人的心。
朱柏十分受朱元璋的寵愛，據(jù)說在就藩辭別的時候，朱元璋賜給每位藩王一條玉帶。佩上玉帶后，朱元璋讓他們都轉過身去，看看背面的效果如何。而朱柏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轉身，他說：“君父不可背也”，這話說得朱元璋甚為歡喜。
不愿“背叛”父皇的朱柏最后卻“被謀反”，其心中的悲憤可想而知。建文帝也沒想到朱柏性格竟如此剛烈，干出了闔家自焚以自白這樣的事，給朝廷造成了不好的影響，也促使燕王朱棣下定決心，先下手為強。
靖難之后，荊州就沒有了藩王，永樂二年（1404年）朱棣下詔，將朱元璋第十五子，就藩于遼寧的遼王朱植遷到荊州來，在現(xiàn)在荊州市軍分區(qū)的位置建了遼王府。朱植在此于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病逝，謚號為“簡”，下葬在荊州城西邊的八嶺山，現(xiàn)在仍保存了遼藩王墓。遼藩王在荊州傳襲了七世八王，直至大明的終結。朱植的心里十分明白，自己的遷移完全是朱棣繼續(xù)削藩的產(chǎn)物，歷代帝王換湯不換藥，誰上臺都一樣。為了不重蹈朱柏的覆轍，他開始謹慎低調，想必也過得不輕松，此為后話。
太暉觀外，荒冢一座
再來說朱棣登上皇位后，懷念朱柏，自然要為兄弟平反昭雪，于是就為朱柏修了這座衣冠冢。如果你去太暉觀參觀，不遠處就是湘獻王朱柏的墓，那里有石象生、石碑、地宮等，大體架勢還保存著，石象生只保存了頭部，身子不知哪里去了；石碑是公元2000年后刻的，原先的碑文《湘獻王神道碑》為明代大學士解縉所書，中書舍人吳均撰蓋，禮部主事陸颙書寫，永樂九年立石。很有史料價值。
朱柏之死，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大明的政治走向，促成了皇權的改弦更張，是大明朝往后二百多年江山的新開端。當我們看幾百年后清朝的康熙平三藩，和三藩先造反后失敗的結局，多少能明白些荊州的往事吧。
（原載《中華遺產(chǎn)》2015年7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