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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神話中,許多自然神都有與之相應的人格神存在,如日神有東君,云神有豐隆,風神有飛廉,龍有龍王,河神有河伯。令人困惑的是鳳凰似乎總是一只鳥,為物,沒有有人格的鳳神。有的學者甚至驚訝:《楚辭·九歌》里龍多得出奇,而鳳竟一無所見。果真如此嗎?經過仔細考察,發(fā)現(xiàn)《楚辭·九歌》中有一大神云中君實際上就是鳳神。
關于云中君為何神,自王逸以下,爭論未有止息。最初王逸在《楚辭章句》里稱云中君為云神豐隆,此論影響最大。而豐隆或傳為云神,或傳為雷神,說法不一,今有人斷云中君為雷神即據豐隆的另一身份而定。云孟為楚大澤,清人見云中君有一云字,便設想云中君乃云夢之神,此說如同王逸之定云中君為云神,都是見云中君有一“云”字而作的臆度之詞。姜亮夫先生見《九歌》中有日神,以為必有月神與之相配,便在《楚辭通故》等書中提出云中君為月神說,以往學者的論述往往過于簡單,沒有列出足夠的證據,其結論難以使人信服。
楚人所祭神靈,其對象必定在楚國上下崇拜已久。如日神東君,楚人對其具有祖先崇拜性質,楚人把自己當作日神的遠裔,列日神東君進行祭祀是自然而然的。關于楚人的先民祝融部落集團,張正明先生在《楚文化史》中經過深入研究后指出:他們是一個崇日拜鳳的文化集體,崇日拜鳳在楚民族的歷史中產生了深遠影響,形成了獨特的風尚。由于崇日,于是尚東、尚赤,于是祭祀日神東君,而楚人對鳳凰的崇拜,其狂熱程度不下于崇日。張正明先生指出:
楚人的先民以鳳為圖騰,降至春秋戰(zhàn)國之世,在楚人的意識中,作為圖騰的鳳只剩下朦朧的回憶了,但仍有圖騰的某種象征作用和某些神秘意味。在楚人看來,鳳是至真、至善、至美的神鳥。他們對鳳的鐘愛和尊崇,達到了無出其右的程度。在楚國文物中,鳳的雕像和圖像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遠非周代其他各國的文物可比。
實際上,在彌漫楚國朝野的崇日拜鳳浪潮中,與日神東君并列的云中君就是楚民狂熱崇拜的鳳神。這是因為這種濃厚的拜鳳風習必定要反映到他們的祭祀活動中去。楚人崇日便在《九歌》中祭祀日神,而拜鳳則必定在《九歌》中祭祀鳳神。我們在《九歌》中找到了與崇日習俗相關的東君,我們同時也找到了與拜鳳風尚有關的云中君。東君云中君恰好體現(xiàn)了具有悠久歷史的楚國崇日拜鳳的民族文化特征。
楚人祖先祝融是日神,人們也把他當作鳳凰的化身?!栋谆⑼āの逍衅氛f,南方之神祝融,“其精為鳥,離為鸞?!丙[鳥也即鳳凰。到了戰(zhàn)國時期,楚人的先祖已分化為東君與云中君二種,這正是日鳳一體的神話觀念的演化。東君與云中君是楚人的祖宗神,在古本《九歌》中是排在一起的?!毒鸥琛肥琢袞|皇太一,東皇太一為天之尊神,似至高無上,列于首位當之無愧。今本《楚辭》,《東君》列《九歌》第七,據聞一多考證,《東君》應在《云中君》前,列為第二,與《云中君》相次為一組?!妒酚洝し舛U書》及《漢書·郊祀志》皆以東君、云中君連稱。至上神后接祖宗神,是在情理之中,也表明了云中君的神格。我們從這種排列次序就能看出云中君即鳳神。
承以上推論,以下我們再從三方面申論展開,以確證云中君即是鳳神。
一、從神鳥鳳凰的外部特征和生活習性看,云中君就是鳳神。
云中君光彩四溢,詩中稱他“華采衣兮若英”。王逸《章句》:“華采,五色采也。”洪心祖《補注》也引“五采備而成文”釋之。知云中君服飾五彩繽紛。而這五彩的光華燦爛的外觀正是鳳凰的特征?!渡胶=洝つ仙浇洝贩Q:“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鸞鳥?!蓖瑫段魃浇洝芬舱f:“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鸞鳥?!薄墩f文》也指出:“鳳之象也,……燕頷雞啄,五色備舉?!彼麄兊墓餐卣骶褪恰拔宀啥摹?,而“五采而文”卻正是云中君那五色采的如花的外衣。我們從外觀上就辨認出云中君就是神鳥鳳凰。
《云中君》詩的后半部分充滿了對云中君的禮贊:“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這里講了云中君的活動區(qū)域,留給了我們寶貴的考察云中君神格的線索。舉云中、覽冀州、橫四海正是鳳凰的特性。《淮南子·覽冥訓》:“鳳皇之翔,至德也。……逝萬仞之上,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之疏圃,飲砥柱之湍瀨,邅回蒙氾之渚,尚佯冀州之際,徑躡都廣,入日抑節(jié),羽翼弱水,暮宿風穴。”很明顯,云中君就是鳳神,他在特定的區(qū)域里飛翔。“逝萬仞之上”就是“猋遠舉兮云中”,“尚佯冀州之際”就是“覽冀州兮有余”,“翺翔四海之外”就是“橫四海兮焉窮”。這種奇妙的對應有力地說明了云中君與鳳凰的同形。我們從《九歌》其它篇章看,每個神的活動地域是特定的。云中君正好走的鳳凰的路線。詩歌不能遍數(shù)其地名,只能舉其要者歌之。我們從云中君絢麗的外觀和飛翔的處所已經辨認出:云中君就是神鳥鳳凰。
二、從神鳥鳳凰在楚國所承擔的文化功能看,云中君履行著鳳凰的職責,云中君就是鳳神。
楚民族以鳳為圖騰,鳳鳥便成了楚民族的精神寄托和吉祥象征。《山海經》說:“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笨梢娖浞峭缠B。我們常說中華民族是龍的傳人,這與歷史事實并不完全相符,至少在楚國不是這樣。楚人不僅不承認是龍的傳人,相反還表現(xiàn)出對龍的仇恨和鄙視。中原龍圖騰民族對楚的欺凌使他們在內心深處積怨于龍,而以龍為圖騰的吳越與楚的頻繁接戰(zhàn),更使楚人對龍深惡而痛嫉之。上古時期,文化的沖突往往表現(xiàn)為一個圖騰物與另一個圖騰物的對抗的巫術性形式?!渡胶=洝愤@部楚人的著作對鳳大唱贊歌,對龍不僅沒有好感,反而竭力加以貶斥,龍這個異族的寵物在楚神話中只充當了神們的胯下之物?!渡胶=洝ずM饽辖洝罚骸澳戏阶H?,獸身,人面,乘兩龍?!焙先?、鳳為一體的大神,楚人的祖先把龍踩在腳下,充分表現(xiàn)出楚民族對龍集團的敵視。龍是蛇的變形,古書中多有蛇化龍、龍化蛇之說,《山海經》中鳳也踩在蛇的身上?!渡胶=洝ず任鹘洝氛f:“鳳凰、鸞鳥,皆戴蛇、踐蛇,膺有赤蛇?!弊H谂c鳳都是高高在上的主角,龍則演著卑微的角色。
文獻資料記載如此,出土文物則把這種對抗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長沙出土的人物龍鳳帛畫,上繪一風,展翅奮爪,氣勢昂揚,直取一龍,龍則驚恐不安,蜷身作求饒狀,鳳下一婦人,合掌,似在為鳳祈禱。江陵馬山1號楚墓所出的刺繡品中,鳳是刺繡花紋的主角。在龍鳳俱出的十幅刺繡紋樣中,龍鳳互斗的就有八幅,可見它們是仇人。而這八幅中,鳳進龍退,鳳勝龍敗的有五幅,勢均力敵的有三幅,龍沒有勝利過。我們來看張正明先生在《楚文化史》中的一幅一鳳斗二龍一虎圖像的描繪:
在一件繡羅單衣上,可以看到由一鳳斗二龍一虎為一單元的刺繡紋樣。主宰著整個圖面的是鳳,它的花冠長大而美麗。鳳一足后蹬,作騰躍狀;另足前伸,方攫下部一龍之頸,此龍?zhí)痈Z,側首作痛苦狀。鳳一翅擊中上部一龍之腰,此龍遁走,仰首曲頸張口作哀號狀……
鳳之無敵,由此可見一斑,鳳勝龍是楚文化的一大特征。
在《楚辭》中,尊鳳賤龍的傾向依然十分明顯,鳳總是以真善美的形象出現(xiàn),而龍不是被當作兇物,就是去干拉車駕船的勾當,地位十分低下。人們這樣歌唱著云中君:“龍駕兮帝服,聊遨游兮周章?!痹浦芯桓钡弁跄?,龍則服著沉重的苦役,辛辛苦苦地作了車夫。穿帝服者非祝融無以當之,都乘之以龍,別的神是難以稱“帝”的。是以云中君以龍駕乃《山海經》中鳳踐蛇、祝融乘龍神話的演化,也是他作為楚民族精神象征的風神的一項神圣職責。通過云中君對龍的奴役的歷史考察,他承擔的義務是風凰的義務,我們可以確云中君即為鳳神。
三、從屈原在鳳凰神話精神中吸取其成份作為自己人格精神的過程看,他把云中君與鳳凰當作同一對象,可知云中君即鳳神。
屈原人格的形成深受楚神話精神的影響,其中太陽神話和鳳凰神話對他的影響尤為明顯。鳳凰除了是一種吉祥美好的象征外,同時也代表高潔不俗。據莊子說,鳳是“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非梧桐不棲”,遠離污穢而不與凡鳥為伍。楚民族崇拜鳳神,祈求其帶來吉祥與安平;屈原接受鳳凰神話精神則取其高潔。他自礪好修,自強不息,從不放棄對美好品格的追求。在國人皆醉的現(xiàn)實中,決不變心從俗,隨波逐流,寧與黃鵠比翼,恥與雞鶩爭食。在現(xiàn)實黑白顛倒,陰陽易位,忠不必用,賢不必與的情形下,他決心遠離骯臟的官場,去尋找可以棲息的梧桐樹,為人類高唱吉祥之音,這正是鳳凰不食腐鼠德行的體現(xiàn)。
屈原在許多詩篇里以鳳凰自喻?!峨x騷》中說:“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鷙鳥就是鳳鳥?!段倪x·辨命論》注引高誘說:“大風,鷙鳥?!鄙瞎棚L、鳳二字相通,可知鷙鳥就是大鳳。《懷沙》:“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边@是以鳳凰喻自己不幸?!冻樗肌菲Q“有鳥自南,來集漢北”,以自述其行程,這鳥也當是鳳凰。《悲回風》中屈原有番有趣的飛騰:“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里L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馮昆侖以瞰霧兮,隱?山以清江?!瘪T昆侖、息風穴正是《淮南子》所說鳳凰“過昆侖之圃”,“暮宿風穴”的寫照。以鳳凰自喻是屈原詩歌的一重要意象。
當我們看到屈原把鳳凰與云中君合為體自喻時,我們便能確認云中君即鳳神。屈原曾以太陽自居,在《離騷》中表現(xiàn)出明顯東君姿態(tài);而以鳳凰自喻,則流露出清晰的云中君跡象。這些我們在他的名作《涉江》中能看得十分清楚?!渡娼返摹皝y”辭把主題點明:“鸞鳥鳳皇,日以遠兮?!彼3指邼嵉娜烁瘢聒P凰那樣,遠離污穢的現(xiàn)實。詩的前面講“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后面說“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都是這一主題的伸張。詩有很強的記實性,又有濃厚的象征色彩。開頭通過奇服佩飾象征一生行跡端直,為了表露其高貴品格永世長存,屈原開始把自己比擬為鳳神云中君,雖然直到最后才點題,前面部分的敘述已經很清楚了,詩里寫道:
駕青虬兮驂白螭,
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
登昆侖兮食玉英。
與天地兮同壽,
與日月兮齊光。
《文選》五臣注:“虬、螭皆龍類?!笔侵艘彩窃浦芯褒堮{”,此屈原自擬為鳳神云中君之證一。登昆侖、游瑤圃實乃鳳凰之“過昆侖之疏圃”。瑤圃即疏圃。《淮南子·地形訓》:“珠樹、玉樹、琁樹、不死樹在其西,沙棠、瑯玕在其東,絳樹在其南,碧樹、瑤樹在其北……是其疏圃。”可知疏圃乃名符其實的瑤圃,這是個玉樹瓊花的世界。這兒鳳凰與云中君行為疊合,是鳳神與云中君被等視之證二。屈原言“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實為云中君所歌“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此為最確鑿的自擬為云中君的證明,猶如《離騷》自擬為日神而援用《東君》之詞,《涉江》自比為鳳神而襲用《云中君》之語都是自然神物與人格神同形的證據。此鳳神與云中君為一之證三。細細讀來,《云中君》鳳神之“華采衣”與《涉江》屈原之“奇服”為同一意象,均為高潔不俗之象征?!渡娼分蟹N種證據表明,屈原是把鳳凰和云中君聯(lián)成一體以自喻的,可知在楚人心目中,云中君與鳳凰是合為一體的,則云中君為鳳神明也。
綜上所論,云中君即鳳神。明乎此,對于研究屈原與《楚辭》神話,對于研究鳳形象的文化意義,甚至對于整個中國文化的研究與探索,都有重要價值。
(注釋從略,詳見原刊)
文章來源:《學術月刊》 199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