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有“止于至善”之說,又有“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之語。這里所謂的“止”,都具有“立足”、“立足之地”的意思,比如說“為人子,止于孝”,也就意味著,身為子女,其立足之地就在于孝順父母,如果連這一點都不做,那真是“枉為人子”了。麒麟乃是仁獸,天子至仁,然后出現(xiàn)于人間,也就是說麒麟“立足于”“至仁”,而“至仁”也就意味著“合道”。
其次,“止”有“行走”的意思,進而引申為“行為舉止”的意思。從這個角度來說,麒麟的行程,取決于人間天子施行王道仁政的進程。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比市闹?,就在我們每人內(nèi)心之中,關(guān)鍵在于,我們是否想要擴充我們的惻隱之心,去達到完善的仁心;王道仁政,任何君主都可以施行,關(guān)鍵在于,君主是否認識到王道仁政,而且放棄霸道,自覺自愿地按照王道施政,從而逐漸接近“天下太平”。王道仁政得到施行的過程,也就是麒麟腳步接近的過程。
從“立足之地”開始“行走”,如果不知道“目的地”,便是盲目亂走,惟有先知道了“目的地”,才能確定從“立足之地”到達“目的地”最正最直的道路。“四書”、“六經(jīng)”給我們所指出來的道路,就是修身和從政的最正最直的道路。所謂“止于至善”,也就是要立足于至善,在過程中遵循至善的原則,最終達到至善。
人生有限,不知道這條最正最直的道路,不認可這是最正最直的道路,那么,在有限的人生過程之中,就永遠不會達到這個“目的地”;如果有意或無意地舍棄、背離這條最正最直的路,那么,不僅麒麟不會出現(xiàn),即使萬一出現(xiàn)了,也會被無知之人所殺害?!洞呵锝?jīng)》的“獲麟”,《詩經(jīng)·周南》的《麟之趾》,都是在給我們指出這條最正最直的道路,就看我們自己走不走了。
2.關(guān)于《關(guān)雎》之應(yīng):
什么叫“應(yīng)”?有“呼”,然后有“應(yīng)”;有“聲”,然后有“響”;有“問”,然后有“答”;有“唱”,然后有“和”。有《關(guān)雎》,然后有“《關(guān)雎》之應(yīng)”;有“后妃之德”,然后有“麒麟之至”。《關(guān)雎》的“后妃之德”是“本”是“始”,《麟之趾》的“麒麟之至”是“末”是“成”。
《詩經(jīng)》的三百篇是一個載道的整體,《周南》的十一首詩歌也是一個整體,每首詩自身仍然是一個整體。如果我們把《詩經(jīng)》當(dāng)成一本“詩集”,那么,也就意味著把《詩經(jīng)》、《周南》拆散、解剖,其中的“一貫之道”以及“生生之道”也就都不存在了。這樣的做法,相當(dāng)于天下、國家、家庭都只剩下了一個一個的“個人”,即使勉強說是天下、國家、家庭,也都相當(dāng)于“烏合之眾”了。
當(dāng)今使用最為廣泛、最為權(quán)威的《中國文學(xué)史》教材,是袁行霈先生主編、1999年出版的,其中對《關(guān)雎》的“定論”是:“《周南·關(guān)雎》就是寫男子對女子的愛慕之情,前三章表現(xiàn)了一個貴族青年對淑女的追求,和他'求之不得’的痛苦心情。末二章,想象若能和她在一起,將要'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這個說法,是百年之前所沒有的,卻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
這種說法已經(jīng)是對“反傳統(tǒng)”的觀念已經(jīng)加以修改之后的了。陳子展先生1965年7月完成的《詩三百解題》的說法,反傳統(tǒng)的觀念還很強。其中說:“君子和小人原是兩個敵對的階級——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的專名”,“倘若說,這(《關(guān)雎》)是民風(fēng),就是朱熹說的'民俗歌謠之詩’的一例。是的,這倒也像是求愛的山歌,也和調(diào)情的小夜曲相仿佛。那末,詩中所謂君子淑女,正合后世小說戲曲里所謂才子佳人、公子小姐一樣,在兩性關(guān)系上各自反映了當(dāng)時占優(yōu)越地位的階級,并且各自反映了當(dāng)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而作者可不一定就是君子淑女一流?!?/span>
如果按照這樣的解釋去讀《詩經(jīng)》,那么,《詩經(jīng)》中的很多詩,就都被降低乃至貶低為“山歌”“民謠”、“調(diào)情的小夜曲”了;如果《關(guān)雎》是以此來“唱”(倡導(dǎo)),那么,與之相“應(yīng)”的也就是“禮崩樂壞”:男女不用媒妁之言而私相授受,甚至茍合偷情;不需要父母之命而可以出走私奔,甚至傷害父母。
這樣一來,“以德相配”被“因情相愛”取代了,甚至“為情而生、為情而死”受到贊美;“婚姻”成了“兩情相悅”的結(jié)果,與父母、家人、他人無關(guān),與“齊家”、“治國”、“平天下”更無關(guān),有些夫妻甚至因此而把父母當(dāng)成了他們“愛情”的障礙,把子女當(dāng)成了他們“愛情”的“副產(chǎn)品”乃至“累贅”。
這樣一來,《關(guān)雎》那種“德高為王”、“舉賢任能”、“以德自正”、“以正正人”的最正最直直道全部不見了;《詩經(jīng)》中的詩篇,沒有了“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的作用,而成了供人旁觀欣賞、娛樂玩味、分析評判的東西了;《關(guān)雎》和以下十首詩篇失去了內(nèi)在聯(lián)系,《麟之趾》也就不是“《關(guān)雎》之應(yīng)”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統(tǒng)”,也因此而全部被忽視乃至否定、拋棄了。
3.關(guān)于《關(guān)雎》之化:
“《關(guān)雎》之化”,也就是“后妃之德”的感化和教化作用。男子自我修養(yǎng),然后成為君子;女子自我修養(yǎng),然后成為淑女。君子、淑女,可以成為天下男女之表率?!皹返檬缗耘渚印?,是“以德相配”。男女能夠“以德相配”,然后能家庭和睦、安居樂業(yè)。國內(nèi)之人,家家和睦,人人能安居樂業(yè),然后能國泰民安。能夠國泰民安,然后能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之世,也就是“天下大同”。
所謂“《關(guān)雎》之化行”,也就是“后妃之德”的感化和教化逐漸擴展開來,逐漸遍及天下,就像《書經(jīng)·堯典》開篇所說的“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嗣骺〉拢杂H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逼渲小袄杳裼谧儠r雍”,也就是說,一切都是為了“安民”。
“民安”會是什么樣子呢?首先,“天下無犯非禮”。這一句,可以從孔子所說的一段話來理解:“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币缘赖聛硇懈谢徒袒远Y義作為底線,人人知道恥于不善而且能向善行善。在此情況下,也就可以無訴訟之事,無犯法之人。其次,即使是世道衰敗情況下的君臣之子,也不會胡作非為、違背禮義。最后,天下人人都能“信厚如《麟趾》之時”?!靶拧?,首先是自己“守信”,其次是使人覺得確實“可信”;“厚”,首先是自身道德修養(yǎng)好,其次是能理解他人、善待他人。所謂“如《麟趾》之時”,就是說還能像《麟之趾》中所體現(xiàn)的那養(yǎng)保持“至仁”。
全詩的“微言大義”,也就需要我們主要從其中這些變化的字句來認知、探求。<“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
1.“趾”、“定”、“角”:
此詩以“麟之趾”為題,是統(tǒng)貫全篇宗旨;第一章先講“麟之趾”,從基礎(chǔ)說起。麒麟是仁獸,其仁是天性之仁的自然顯現(xiàn)。一個人的修養(yǎng)也不過是本善的人性的自然顯現(xiàn)。立足于“仁”,然后能達于“至善”,這是“明明德”。
麒麟的腳趾自然會留下足跡,后人能沿著這個足跡走下去,方能天下永久歸仁。麒麟之足有四,合于地之?dāng)?shù),或許象征著地道,大地是萬物生長之根基。腳趾用來躬行,若無躬行,則難以為后世所景仰效法。因此,全詩以麟趾開頭,講究的是以“仁信合禮”立足。
第二章講“麟之定”,是指麒麟的額頭。依據(jù)《連山易爻卦八宮分宮取象歌》中的“君象首”、“臣象股”、“民象體”三個卦象,意思是說,在人身之中,頭部像天、像君,四肢像地、像臣,軀干像人、像民。因此,或許麟之額頭象征著天道,君王能效法天道,才能得到天下人以及后人的景仰。
再者,“定”這個字,上面的“宀”本來指房屋,也可以是指人的“心”;下面的部分是“正”字的變形,“正”字是“一”和“止”的合體,“一”是“道”之象,“止于一”便是“正”,這意味著心中要立足于道,行為舉止遵循道,最終達到完全符合道。這里所強調(diào)的是行為舉止遵循道,這是“親民”、“仁民愛物”的過程。
最后說到麒麟的角。其角只有一個,而且在頭頂之上,因此,這個角應(yīng)該象征著貫通天道、地道、人道的大道。麟角雖尖,但其頂端是肉,可謂內(nèi)剛而外柔,好比天圓地方?!洞呵铩返?/span>“大一統(tǒng)”便是君臣民皆效法天地之道,而且將天道、地道、人道以大道貫通在一起。
天下女子之道,因后妃之正而能正;天下男子之道,因天子之正而能正;天下之正,因家道之正而能正。這是“止于至善”的體現(xiàn)。
2.“公子”、“公姓“、“公族”:
此詩從公子說起,然后說到公姓,最后說到公族。這些好像都是指所謂的“貴族”,但是,我們要知道,經(jīng)典當(dāng)中所說的“貴族”,關(guān)鍵在于他們憑什么能夠“貴”。德高才能從政,這樣的人才是“可貴”的。如果無德,即使在君臣之位,也是“尸位素餐”,甚至“禍國殃民”。在這里,不是說天子、后妃自身的德行,而是說天子之子、天子的同姓、天子的同族之人的德行。經(jīng)典之中所正面說到的言行,都是符合正道的,這與史部之書、子部之書、集部之書不同。
“振振”,是“信厚”的樣子,即誠信、仁厚。誠是信之本,信是誠之末;如果不誠,仁義禮智都是虛偽;仁義禮智合于誠,然后能夠有信。仁在人內(nèi)心,須“自強不息”而能“至仁”;厚由內(nèi)心顯現(xiàn)于言行,須能“厚德載物”而能“敦厚”。天子之子為公子,天子的仁厚誠懇,使天子之子也因此而仁厚誠懇;天子的同姓為公姓,天子之子的仁厚誠懇也會使同姓之人親睦,志同道合;天子之同祖為公族,天子的同姓能仁厚誠懇,一族之人才能深受感化。
《中庸》中說:“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意思是說,前王自正則足可令后世子孫、親戚賢人景仰擁戴;后代子孫能繼承父祖之志向和事業(yè),足以使天下長久。君王有道,風(fēng)化所及,必將人人不犯禮。后世子孫,維持王化,流風(fēng)相傳必能遠。《大學(xué)》中說:“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3. 參考性譯文及小結(jié):
麟足仁信合于禮,天子之子亦誠厚,麒麟之德何輝煌!
麟額合于天之道,天子同姓亦誠厚,麒麟之德何輝煌!
麟角肉端合大道,天子同族亦誠厚,麒麟之德何輝煌!
全詩從“麟之趾”說起,而且以此為題,意味著對“天下太平”的渴望和贊嘆?!疤煜绿健敝?,在于效法天地之道,成就和完善人道。要成就和完善人道,則需要修身。修身,以“格致誠正”為序,將仁德落實于言行,顯明于對他人則可謂身修,顯明于家人則可謂家齊,顯明于諸侯國則可謂國治,顯明于天下則可謂天下平。天下平則麒麟等祥瑞之物自然顯現(xiàn)身于人間。
《毛詩序》說得好,《麟之趾》,《關(guān)雎》之應(yīng)也。這是說,《麟之趾》與《關(guān)雎》構(gòu)成一個互相呼應(yīng)的關(guān)系。“關(guān)雎”以正夫婦,夫婦正,則人倫備。夫婦是人倫之本。這就是古人所講的,“一國之事,系于一人之本”。“麟之趾”則應(yīng)教化行,人倫美厚如麟趾。關(guān)雎是因,麟之趾是果;關(guān)雎是始,麟之趾是末。
在政治第一的歷史時代,《詩經(jīng)》的解釋完全政治化;在經(jīng)濟中心的歷史時代,《詩經(jīng)》的解釋則趨向媚俗化。
如果說,不讀《關(guān)雎》,不知自己是在向壁而立;那么,不讀《麟之趾》一詩,則不知自己的腳如何踏上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