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內憂外患十分嚴重。歷經200余年的倭寇之患,在嘉靖間,曾波及遼東、山東、南直、浙江、福建、廣東沿海的大片地區(qū)。倭寇所至,燒殺擄掠,城郭為墟,當時人稱:受害之處“橫尸蔽野,疊血成川。茸茸麥隴,轉作戰(zhàn)場;淅淅風聲,盡皆鬼泣。”[1]。國家和人民的生命財產遭受了巨大損失。
主導這場入侵戰(zhàn)爭的,是當時日本的諸侯王(大名)、武士、和商人。倭人船只往往掛“八幡大菩薩”(日本應神帝號)旗號。他們跨海而來,標志著當年日本入侵的野心;跟隨日人為寇的,則有大批中國流民、海盜和從事海上走私貿易的商人。人數(shù)之多,成了倭軍主力。故史上有“真倭十之三,從倭十之七”[2]的記錄。
從倭??茴^目中最有勢力的要數(shù)王直和徐海。
王直,又作汪直,號五峰,江南徽州人。出身無賴。早在嘉靖19年,就出海從事走私貿易。用了五、六年,已獲得巨額資本,成了違禁貿易的走私犯,暴發(fā)戶。被稱為“五峰船主”。
嘉靖32年,王直開始投靠日本諸侯和海盜,定居日本長崎平戶,號稱“徽王”。所部有許棟、徐海、王滶、陳東、麻葉諸人,勢力大增。
該年,王直勾結倭人大舉入寇,連艦數(shù)百,蔽海而至。浙東西、江南北、濱海數(shù)千里,同時告警。數(shù)月間破昌國衛(wèi),犯太倉,破上??h,掠江陰,攻乍浦,劫金山衛(wèi),犯崇明及常熟、嘉定。
33年,自太倉,掠蘇州,攻松江,復趨江北,薄通、泰,陷嘉善、破崇明,薄蘇州,入崇德縣??v橫往來,若入無人之境。(《明史》卷322)就可以知道其兵力之強盛,侵擾之張狂。
徐海,或作越人,其實也是徽州人。早年在杭州虎跑寺廟出家做和尚,法號明月(或作明山),人稱明月(明山)和尚。后隨其叔擄掠海上,自稱天差平海大將軍。
他善占卜,頗能惑眾。勢越大,兵卒最多。能諸種戰(zhàn)法,每登岸,盡毀其舟船,以示必勝。五年間,因官軍軟怯,幾乎百戰(zhàn)百勝,在諸倭中為霸
34年,他入侵乍浦、皂林(浙江桐鄉(xiāng)境內),統(tǒng)兵萬余人,占領浙西柘林、乍浦,至烏鎮(zhèn)、皂林,以為巢穴。
35年,總督胡宗憲探得徐海虛實,開始用反間計,軟硬兼施,對其黨羽作分化瓦解,取得成效,然后一舉殲滅,徐海投水死,才剪除了倭軍最強大的一股勢力。為嘉靖抗倭戰(zhàn)爭取得了關鍵性的勝利。
在嘉靖朝40余年,時起時伏、錯綜復雜的抗倭戰(zhàn)爭中,出現(xiàn)了兩個地位低微,不見經傳的女子。一為王翠翹,一為綠姝(姝,或作珠)。
她們的傳奇故事,較早出現(xiàn)在胡宗憲的幕客,又是著名學者和文學家茅坤的《紀剿徐海本末》里。
《本末》中說,徐海為倭中巨孽,雖有時因貪婪而歸順國家,但從其野心和實力來看,其危險不可預測。胡宗憲投其所好,數(shù)次派遣間諜,帶金銀財寶去誘惑他,每每見效。
又知道徐海好色,身邊有數(shù)名侍妾,其中王翠翹和綠姝最為得寵,于是宗憲派人送簪珥、珠翠等貴重物品給她們,讓她們無日無夜,用甜言蜜語離間徐海與陳東的關系,暗中策反徐海戴罪立功。
不久徐、陳果然結仇,刀兵相見。沈家莊一戰(zhàn),徐海、陳東內訌正酣,倭兵大亂,胡宗憲立即指揮明軍,乘夜四面合圍,徐海無路可逃,終投水死。
二女為官軍所浮,明軍問徐海何在,二女指其投水處,官軍將尸體取出,斬其首以獻。直隸和浙江的倭患基本平定。[3]
王翠翹在平定徐海之患中起到了他人難以取代的作用,故這段歷史和事跡,經茅坤的《紀剿徐海本末》及多種史書記錄,肯定了它的歷史真實性。
繼茅坤《紀剿徐海本末》后,見于史書的,如談遷《國榷》卷六十一,記世宗嘉靖三十五年事:“七月,胡宗憲以簪珥遺徐海侍女翠翹、綠珠,令日夜說海,縛陳東以獻朝廷?!?/p>
《明史·胡宗憲傳》所載雖不及二侍女名姓,卻在兩處提到這兩位侍妾。
其一即在敘述宗憲厚待徐海之弟徐洪后,說:(宗憲)“諭??`陳東、麻葉,許以世爵。海果縛葉以獻,宗憲解其縛,令以書致東圖海,而陰泄其書于海。海怒。海妾受宗憲賄,亦說海,于是海復以計縛東來獻”??隙藘墒替趧窠抵械淖饔?。
其二敘述到平湖沈莊戰(zhàn)時,“宗憲居海東莊,以西莊處東黨。令東指使致書其黨曰,督府檄海,旦夕禽若屬矣。東黨懼,乘夜將攻海,海挾兩妾走間道,中矟。明日官軍圍之,海投水死?!保ā睹魇贰肪?05)
兩侍女出逃情景與茅坤所記基本相同。
夏燮《明通鑒》所載嘉靖三十五年七、八月間擒徐海事,同樣說到“海妾受宗憲賄,亦說海,于是海復以計縛東來獻。”
及沈莊之戰(zhàn),宗憲離間徐海、陳東,陳東黨懼,乘夜攻海,徐海挾兩妾從地道逃跑,官軍大兵包圍,徐海投水而死。[4]
所記與茅坤、談遷所述及《明史》所載大致相同。只不過私人所述,兩名侍妾留有名姓,而在莊重、嚴謹?shù)氖窌?,這樣的妓女就只有行為的影子了。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所記,與《明史》《明通鑒》大致相同,同時又補充了宗憲派辯士往徐海軍中勸降,以離間徐海與陳東、麻葉的史事。
其于嘉靖三十五年四月記,“倭自嘉興轉寇桐鄉(xiāng),氛益銳,去來實徐海、麻葉領之,陳東附焉。東,薩摩王弟書記也。宗憲謀間之,遣辯士說海。海心動?!?/p>
同年八月補記:“初,胡宗憲以簪珥遺徐海侍女翠翹、綠珠,令日夜說海,縛陳東以報朝廷。海且感,而趙文華方治兵擊海,宗憲佯曰:彼且縛陳東,何為戰(zhàn)?海果賂薩摩王弟縛東以獻,于是海勢日孤。海自念數(shù)有功,又信羅龍文誘,約八月入謁督府于平湖?!保?]
此后即沈莊、梁莊之戰(zhàn),徐海溺水死。這段紀實,留下了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一是胡宗憲派羅龍文作辯士去離間徐、陳、麻三人,以便各個擊破。此前,胡宗憲雖已派蔣洲、胡可愿到過倭營,但那是去傳諭倭王,令無犯順,屬傳達王命性質;派羅龍文則全是為了離間倭黨,使徐、陳、麻互相猜忌,以圖各個擊破。
二是胡宗憲蓄意通過羅龍文,賄賂翠翹、綠珠,讓他們日夜在徐海身邊吹風,徐海心動,相信了督府的誠意,結果有了沈莊之戰(zhàn),徐、陳、麻三寇先后被一網打盡。這是在史書中首次記錄了羅龍文的作用。
這里,公私所載其實已互相印證。茅坤、談遷說的翠翹綠姝就是史書上的二妾,正史上留有他們二人的側影,可見在胡宗憲的招撫徐海、離間陳東麻葉的計劃中無法抹殺她們的作用。
羅龍文雖充任諜使,往來敵營,有成就招撫之功,但因過度投靠嚴嵩父子,后又負險不臣,甚至謀為世蕃投降日本,種種劣跡,多為人不齒。[6]
《皇明馭倭錄》對胡宗憲抗倭戰(zhàn)功作過一次總體評價,說:“宗憲廓落有度,妙在用人于時??`陳東,剿徐海,誘王直,大都以口舌成功。而世概以居間訾之,過矣?!保?]應是比較公正的。
嘉靖末至萬歷初,徐學謨?yōu)橥醮渎N寫了一篇小傳,附于《海隅集》中。
《海隅集》刻于萬歷5年(1577),是現(xiàn)今見到的第一篇關于王翠翹與徐海故事的傳紀。后來馮夢龍把它壓縮精簡,作為“別傳”,把它附在茅坤《紀剿徐海本末》之后,以補充茅坤《本末》所述“兩侍女”事跡的不足,故今人多以為茅坤所作,誤。
這篇小傳連同《紀剿徐海本末》影響史書記載和明清小說戲曲創(chuàng)作深遠,現(xiàn)抄錄如下:
王翠翹者,故臨淄民家女也。自少鬻于娼家,冒其姓為馬,假母呼之曰翹兒。攜之來江南,教之吳歈,即擅吳歈。教之彈胡琵琶,即善彈胡琵琶。翹兒貌不愈中色,而音吐激越,度曲婉轉,往往傾其座人。一時平康里中諸老妓,皆從翹兒習新聲,竟不能過之也。
然翹兒有至性,雅不喜媚客。大腹賈賷多金賂翹兒,意稍不屬,輒惛惛不開眸?;蚓瓜U寢而罷。明日,大腹賈恚而收金去。以是假母日窘,而數(shù)笞罵翹兒,翹兒愈益厭苦之。
會有少年私金于翹兒者,遂以計脫假母,而自徙居海上,更稱王翠翹云。海上多穩(wěn)儒貴游,尤好以音律相賈重。令翹兒一啟齒,以為絕世無雙,爭艷惜之。以是翹兒之名滿江南,歲所得纏頭無算。乃翹兒更以施諸所善貧客,囊中一錢不留也。
久之,倭人寇江南,掠海上,焚其邑,翠翹竄走桐鄉(xiāng)。已,倭人轉掠桐鄉(xiāng),城陷,翹兒被擄,諸酋執(zhí)以見其塞主徐海。
徐海者,故越人,號明山和尚是也。海初怪其姿態(tài)不類民間婦女,訊之,知為翹兒。試之吳歈及彈胡琵琶,絕愛幸之,尊之為夫人,斥帳中諸姬羅拜,咸呼為王夫人。
翹兒既已用事,凡海一切計劃,惟翹兒意指使。乃翹兒亦陽昵之,實幸其敗事,冀一歸國以老也。
會督府遣華老人檄招海,肯來降與之官,海怒而縛華老人,將殺之,翹兒諫曰:“今日之勢,降不降在君,何與來使也。”親解華老人縛而厚與之金,且勞苦之。
華老人者,海上人也,翹兒故識之。而老人亦私覷所謂王夫人者,心知為翹兒,不敢泄,歸告督府曰:“賊未可圖也,第所愛幸王夫人者,臣視之有外心,當藉以磔賊耳?!倍礁唬荷?。乃更遣羅中書詣海說降,而益市金珠寶玉以陰賄翹兒。
翹兒日在帳中從容言:“大事必不可成,不如降也。江南苦兵久矣,降且得官,終身共富貴?!焙K煸S羅中書,愿降與督府。
督府選日大整兵,佯稱逆降,比迫寨海。海信翹兒言,不為提備。督府急麾兵,鼓噪而進,斬海首,而生致翹兒,盡諸倭人殲焉。
捷至,凱旋,督府供張轅門,以享諸參佐,令翹兒歌而遍行酒。諸參佐皆起為督府壽。督府酒酣心動,亦握槊降階,而與翹兒戲。夜深,席大亂。
明日督府頗悔夜來醉中事之,而以翹功高不忍殺之,乃以賜所調永順酋長。
翹兒既從永順酋長去,之錢塘,舟中輒悒悒不自得,嘆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國事誘殺之;殺一酋而更屬一酋,何面目生乎?”夜半投江死。[8]
稍后,梅鼎祚將這篇傳收入《青泥蓮花記》,潘之恒又據(jù)《青泥蓮花記》,重將它收入《亙史》。[9]這樣我們就在嘉靖、萬歷間見到數(shù)篇內容和文字基本相同的王翠翹傳。
這幾篇紀傳大致秉承紀實風格,所述史跡基本可信。但既經經歷者的講述和文學家的轉述,自然也有所虛構,有所發(fā)揮。
它開頭說翠翹系臨淄民家女,自少鬻于娼,冒姓為馬,故稱馬翹兒。這點出了她出她的身份來源。說到翹兒才藝,曰能新聲,善胡琵琶,又謂其來江南,教之吳歈即善吳歈,教之彈胡琵琶則胡琵琶。
這“吳歈”,按當時習慣都指昆曲。文稱 “度曲婉轉,往往傾動座人”,似肯定她善昆曲。而外貌又是 “絕世無雙”,人爭艷惜??梢姴湃A外貌都非一般娼家可比,這應是她為人喜愛的重要因素。
傳文對翠翹的高傲、豪爽性格有較鮮明的描寫。文說:她不幸為娼,卻保有至性,不喜獻媚客人。雖富商大賈,多金相饋,意如不合,“輒惛惛不開眸”,假母天天打罵,也不為動。這種假裝昏昏沉沉、閉眼不視的細節(jié),寫出了翠翹單純、高傲的個性。
在另一面,她又豪爽不羈,樂善好施。盡管名滿江南,每年所得纏頭無數(shù),卻幾乎都送給貧困的人,以至囊中空無一文。這種個性,往往容易得到江湖海盜的喜愛。
傳文歷數(shù)了翠翹自臨淄到江南,到海上的經歷,然后述及與徐海非同尋常的糾葛:
久之,倭寇江南,掠海上,焚其邑。翹兒竄走桐鄉(xiāng)。已,轉掠桐鄉(xiāng)城。翹兒被擄。諸酋執(zhí)以見其寨主徐海。
徐海者,故越人,號明山和尚是也。海初怪其姿態(tài)不類民間婦女,心知為翹兒。試之吳歈及彈胡琵琶,皆絕妙一世。遂令侍酒。絕愛幸之,尊為夫人。斥帳中諸姬羅拜,咸呼之為王夫人。
然而,翠翹之引人關注不是她的曲折經歷,和做了海盜夫人,而是她雖在污泥之中,卻深明大義,保有良知和一顆愛民報國之心。
故無論徐傳、梅傳和潘傳都強調,翠翹做了夫人以后,即利用徐海的信任,表面上對他親熱,心里卻總想設法脫離賊窩,擺脫擔驚受怕的生活,希望回到國內來過平安日子。于是暗中謀畫,力圖挫敗徐海的陰謀和野心。
她第一個行動,是當徐海捆綁總督派來勸降的說客和間諜華老人并要殺他的時候,翠翹阻止了這一殺戮。她不管徐海同不同意,竟親自為他解開繩索,還送他錢,親自慰勞他。這無疑向這位間諜轉達了對總督的善意。
她的第二個行動,是宗憲派來第二名使者羅中書(即羅龍文)后,她與總督一方已達成了里應外合的默契,因此日夜在帳中和枕邊向徐海吹風,一面數(shù)說江南久困兵火之害,以引起憐憫之心;一面又訴說大事不會成功,降可以終身富貴,不降則性命不保,故不如投降。
徐海抝不過夫人反復的勸說,最終決定向都督投降。宗憲得訊,立即利用時機,大兵壓境。聽了翠翹之言,這時徐海已不作絲毫防備。在倭部火拼時,明軍鼓噪而進,結果是徐海斬首,翠翹被俘,這股侵擾長江南北最大的倭寇終于被殲滅。
最后結局與翠翹的愿望相反。她不僅沒有得到榮華富貴,沒有得到夢想中的平靜生活。在胡宗憲舉辦的慶功宴上,她仍然是一名隨人戲弄的妓女,由人作賤。胡宗憲雖沒有殺她,但指令她嫁給土狼兵的一名酋長。
翠翹難忍其辱,感嘆道:徐海對我不薄,我以國事為重,誘殺了他;殺了一個酋長又嫁一個酋長,還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于是在開往錢塘江的船上,夜半時分,投水而死。
一個不幸、善良、而有不平常經歷的女性,如此結束了她的生命。王翠翹之引起人們的同情,或更在于她這樣的人生悲劇。
徐、梅、潘傳文之后,馮夢龍的《智囊》壓縮、改編了這篇小傳。大約在明代末期,有位上海的文人戴士林(或作戴士琳),又作了一篇《李翠翹》[10],情節(jié)、文字稍有不同。王翠翹,曾變作馬翠翹,戴傳現(xiàn)又作李翠翹。大約是因為她南北遷徙,隨假母為姓,以至有這樣的不同。
戴傳開頭說,“京口娼曰李翠翹者,貌可中上,機穎絕倫。甫及笄,即負超然遠舉之志?!边@簡短的開端,文字不同,但所記她的外貌和才華聰敏,與前傳相同。然“甫及笄,即負超然遠舉之志。”則突出了這位妓女早年即有超乎常人的志向,非前傳所及。
與前傳不同,前傳對胡宗憲的第二位使者羅中書,都語焉不詳,甚至連他的名字也未涉及。戴傳重點則詳細地敘述了翠翹與羅龍文的相識、分離、重聚,及羅生負心的曲折過程。
文說,羅龍文也是徽州人,他從新安赴燕,路經京口(今屬鎮(zhèn)江),邂逅翠翹。翹見而心許,而羅生不知。一年后,羅生返回江南,江南受倭寇燒掠,到處殘破,他已無法找到翠翹的蹤跡,不能重溫舊夢了。
這時胡宗憲正坐鎮(zhèn)浙江,督師剿寇。羅生窮愁潦倒,就趕去投奔這個老鄉(xiāng)。宗憲對他卻也另眼相看。羅生巧舌如簧,一年后,鼓動宗憲招募淮陽兵,以為淮陽豪杰一到,區(qū)區(qū)島夷,可如疾風掃葉。
宗憲輕信此言,立付他三千銀子招募兵壯??闪_生帶的銀子,不到一個月,很快就填了賭債和酒錢,全花光了。他倒是不知羞恥,憑著嚴世蕃的一封書信,又回到總督這里。礙著嚴嵩父子的情面,宗憲無可奈何。
他旋想起身邊正缺一個能言善辯之士。羅生既然能從自己手里騙走三千銀子,難道不能說動徐海,誘之以降,而后釣出王直?于是試探著對羅生說:你如果在我麾下立一大功,銀子事就不追問了。羅生立即答應說:愿蹈湯火,以贖前罪。
以下便是辯士羅生到徐海老巢,重與翠翹相見的故事了:
生既至海巢,則踞上坐,為陳說利害,海意殊不為動撼。
群鹵縛生下,露白刃臨之。生鼓掌而笑,顏色自若,海意解。復延生坐,稍稍肯赴胡軍,而疑信且半。姑試生曰:汝能留質吾軍,我單車見胡公乎?生曰幸甚。
海大解頤,與生痛飲。期以旦日,日中往,抵暮而還。矚其黨曰:我暮不還,則醢羅生,發(fā)兵救我。比旦,海果行,生留為質。日既晡,海留酌胡公所,大酣暢,不時返。群倭來縛生,刃加于腹,生自分必死矣。
俄聞壁后叩門甚急,眾皆蒲伏聽命,則一少年女子。女子亭亭立戶下,叱曰,爾曹何須臾不能忍也。假令主還,欲得生羅生,爾曹能續(xù)其頸耶?主果不還,羅生幾上肉爾,何煩此張皇呵叱也?
眾皆唯唯袖刃,生竊瞷之,則李翠翹也。因叩首乞憐。翹為吳音以對,曰:子無憂異類,我將脫汝。生又叩頭謝不殺恩,因此知翹蓋被擄島夷,已得幸徐海矣。
羅龍文作為明軍說客,倫為人質,顏色自若,不失為有膽量,有計謀。因徐海沒有按時返回,至使倭兵對他白刃相加,生命危在旦夕,這時王翠翹出面相救,終于脫險。此時故人相見,充滿了傳奇性和戲劇性。這無疑成為戲劇家看好的素材。
可能在清初出現(xiàn)了新的傳說,余懷作《王翠翹傳》時,于王、徐、羅之間的相識及后來島上見面,作了較多的補充,加了更生動的描寫。如寫龍文初交翠翹和徐海的情狀為:
(翠翹徙居嘉興)歙人羅龍文饒于財,俠游結賓客,與翠翹交歡最久,兼昵小妓綠珠。而徐海狡佻,貧無賴。方為賻徒所宭,獨身逃翠翹家,伏匿不敢晝見人。
龍文習其壯士,傾財結友,接臂痛飲,推所昵綠珠與之薦寢,海亦不辭。酒酣耳熱,攘袂持杯,附龍文耳語曰:此一片土,非吾輩得意場,丈夫安能郁郁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從此逝矣。他日茍富貴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數(shù)日別去。[11]
這些文字,在描寫龍文、翠翹、徐海的初交情節(jié)上,比前二傳都更具體,更豐富。徐傳說,翠翹是被倭寇擄掠去獻給徐海的,其先本無往來。這里卻說徐海曾因為賭博受宭逃至翠翹家,伏匿不敢見人,與徐海早已相識。
特別奇特的,是龍文與徐海在妓院訂交的情節(jié),二人不僅一見如故,猩猩相識,而且約定日后相見,富貴不忘,為龍文之說動徐海作了鋪墊。這些都寫得生動有趣,但可能出自余懷的杜撰。
另一段是龍文受命往徐海兵營的畫面:
龍文攝舊日任俠衣冠投刺謁海,海亟延入。坐上座,置酒握龍文手,曰:足下遠涉江湖為胡公作說客耶?龍文笑曰:非為胡公作說客,乃為故人作忠臣耳。王直已遣子與納款,故人不乘此時解甲釋兵,他日必且為虜。
海愕然曰:姑置之,且與故人飲酒。錦繡音樂,備極豪奢,僴然自以為大丈夫得志于時之所為也。
酒半,出王夫人及綠珠者見龍文,龍文改容禮之,極宴不及私。翠翹素習龍文豪杰,則勸海遣人同詣督府輸款。
宗憲喜,從龍文計,蓋市金珠寶玉陰賄翠翹,翠翹益心動,日夜說海降矣。海信之,于是定計,縛麻葉、陳東,約降于宗憲。
這里寫龍文穿往日衣冠,去會見舊人,以引起舊友的回憶,連衣著都用足心思,說明他考慮周詳。見面后徐海先聲奪人,點出他來做說客,而龍文指王直已遣子納降,徐海再不解甲釋兵,日后必成俘虜,故而力陳自己非為說客,倒是為故人作忠臣。這突出龍文確是能言善辯之士。
就在徐海解除心理戒備,龍文、翠翹相見后,翠翹勸降的意愿更強勁,作用也更明顯。
余懷這段描寫就把充當諜使的羅龍文寫得更有聲有色了。從中可以看到明人記錄王翠翹事跡的紀傳文向清代作家文言小說的遞進。
王翠翹故事的文學化,更鮮明的標志是白話小說的出現(xiàn)。大約在萬歷末至崇禎間,有武林濟川子(周清源),輯有《西湖二集》一書。其第34卷〈胡少保平倭戰(zhàn)功〉一篇,較完整地敘述胡宗憲以剿、撫兩手,殲滅倭寇的過程。其中也敘及他利用王翠翹,離間徐海黨羽陳東、麻葉,最終殲滅徐海事。[12]
這篇小說個別地方對前人紀傳有所增飾,如說翠翹解救舊人,曾叫“刀下留人”,說綠珠雖未如翠翹那樣受寵,卻也在徐海前“添言送語”。說徐海在臨難之際,吩咐兩名酋長背二女出,以向宗憲托妻送子,這些都是以往紀傳文字未曾說及的。
但總的來看,這篇小說仍然是以紀實為主的短篇,文字平實、拘謹,對人物原型的內涵發(fā)展不大。
崇禎初年,陸人龍所撰《型世言》第七回,有《胡總制巧用華棣卿 王翠翹死報徐明山》一篇,敘述的即是王翠翹落難為娼象山財主華棣卿為其贖身,置室別住,被徐海擄掠,極受恩寵。徐海、陳東猖獗,朝廷重責胡宗憲剿撫,總督便派遣因軍功成為旗牌官的華萼(棣卿)到倭營招降。徐海初欲殺說客,翠翹出語救下。
宗憲得知王夫人在徐海軍中地位,再派華萼,以厚禮賄賂夫人。夫人說動歸降,宗憲乃設計離間倭兵,擒獲陳東,擊斃徐海,翠翹求死不能,被總督嫁給武人彭九霄,翠翹不能忍,悲歌投江而死。
這篇小說一開始便介紹翠翹的家世,說她是山東臨淄人,父親王邦興,母親邢氏。父親做了吏員,考滿后授寧波府象山縣廣積倉大使。因糧倉失火,上司追賠損失,父親完納不出,被收監(jiān)于獄。經媒婆撮合,翠翹嫁當?shù)刎斨鳛殒直淮髬D賣入娼家,遭受打罵。
這段記述,把翠翹與其家庭從開始就帶到浙東倭患最嚴重的地帶,較為簡潔。它敘及翠翹落難為娼的原因,敘述其不幸的遭遇,令人同情,這為展現(xiàn)翠翹不同與一般的妓女作了鋪墊。
翠翹也是王直擄掠浙東時在桐鄉(xiāng)被徐海擄去的。這同前敘紀傳文一致。但小說在敘及這次寇亂時如實地描述了倭賊的聲勢和殘暴。
如作者有詩說:“樓船十萬海西頭,劍戟橫空雪浪浮。一夜烽生廬舍盡,幾番戰(zhàn)血士民愁?!备爬速帘牟?。
文中又寫到,倭兵一到,“百姓望風奔逃,拋家棄業(yè),掣女抱男。若一遇著,男婦老弱的都殺了,男子強壯的著他引路,女婦年少的將來奸宿,不從的也便將來砍殺。也不知污了多少名門婦女,也不知害了多少貞潔婦女?!?/p>
這類反映現(xiàn)實的文字,在小說里多處穿插,正凸顯了當?shù)匕傩盏目嚯y,讓讀者深切地感受到倭亂為害的深重,這較文言體紀傳文,更多了些生活氣息。
《型世言》里的王翠翹性格發(fā)展寫的較有層次。她受徐海寵愛,幾乎言聽計從時,僅以良善之心,勸阻徐海擄掠殺戮,釋放被俘百姓。接著,華萼說降遇險,她只是為報答當年贖身之恩,才救了華萼。
只有到華萼看出王夫人的善意,徐海也有歸降的舉動,他第二次來到徐營,她才代徐海捉筆,與胡宗憲商議投降事宜。
宗憲接受投降,才為明軍合力剿除陳東余黨出謀劃策。不像某些紀傳文字所言:“翹兒既已用事,凡海一切計畫惟翹兒意指使,乃翹兒亦陽昵之,陰實幸其敗事,冀一歸國以老也?!?/p>
陸人龍似乎更關注、同情翠翹最后的命運。徐海死,翠翹求死不得,她恨胡宗憲食言殺降,更恨胡宗憲侮辱性的調戲,還恨胡宗憲在利用自己以后,如同敝履一樣將她再嫁部下軍人。這些都促成了翠翹對前事的懊悔,增強了對徐海的懷念。
絕望之后,她只有投江而死。因而完成了一個受盡摧殘,所嫁非人,曾為朝廷出力而遭受不公平對待的可憐女子不幸命運的悲劇。
小說作者以多首歌詩,唱出了她的不幸和悲憤。作者化名雨侯作評語說:“蓋薄命紅顏,如風飄殘萼,那能自主。卒能以死酬恩,宜其光史冊也?!保?3]
順康之際,署名青心才人所撰的小說《金云翹傳》就不一樣了。
這是一部長達二十回的長篇小說。它雖然也有明清間才子佳人小說的某些特性,如情節(jié)上不脫一見鐘情,私訂終身。小人撥亂,夫婦團圓的俗套。甚至出神弄鬼,完消劫續(xù)緣的報應。
但它著力描寫王翠翹,歷經曲折,面對社會上各種人物和社會勢力,或痛苦,或憂傷,或剛烈,都有較深的內涵,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明顯的發(fā)展。[14]
《金云翹傳》中的翠翹原為北京王員外之女,生得綽約風流,多才多藝。里中有一秀士,名金重,風流倜儻,雅致蹁躚。二人金釵結緣,私訂終身。
因盜賊蠭起,王員外受人陷害,被衙門關押拷打,翠翹賣身救父,輾轉陷入臨淄馬姓娼家。改名馬翹。受盡凌辱鞭笞之苦,后轉嫁無錫書生束正作妾,又陷入陰險歹毒,悍妒異常的大婦的圈套,受盡肉體和心理的殘酷折磨。
翠翹逃出牢籠,躲入尼庵,化名濯泉,又被人肉販子,賣至浙江臺州娼家,再落火坑。她歷經坎坷,飽受苦難的經歷,為她與徐海的往來作了生動的鋪墊。
正是在臺州妓院內,翠翹相遇徐海。一個是落難佳人在塵埃中物色英雄,一個是草莽梟雄尋求紅顏知己。二人相見恨晚,意氣相投,徐海立即為她贖身,別置房屋而居。
為表示禮遇鄭重,過了三年,徐海特發(fā)十余將軍,數(shù)千兵丁,浩浩蕩蕩來迎取翠翹入寨,讓她風風光光做了壓寨夫人。然后以雷霆萬鈞之力,劍誅無義漢,金贈有恩人,為她報了恩仇。
這樣的描寫無疑脫離了故事的原型記錄,卻符合小說中這名海盜和草寇的本色。
小說的第十八、第十九回集中敘述的,才是我們熟知的王翠翹故事的主干。小說作者有時像在回避徐海作為倭寇首領侵擾沿海的本質,其涉及掠臨淄,掠無錫的戰(zhàn)事,都僅僅說是擒拿人犯,為王翠翹報仇,掩蓋了事件的本質。
但作者也注意到:“此時閩、廣、青、徐、吳、越,寇兵縱橫,干戈載道,百姓涂炭,苦不可言”,正是嘉靖間深重的倭寇之患。
小說寫到胡宗憲統(tǒng)兵征討徐海,戰(zhàn)事失敗,徐海長驅直進,連破五縣時,督府開始了對徐海的招降,下面便主要敘述胡宗憲先后派出華仁、羅中書、利生三次招降徐海,王夫人對其夫一次次勸降,徐海言聽計從,最終陷入圈套的最后結局。
小說中的數(shù)次招降多有附會和虛構,按茅坤的《剿徐海本末》,胡宗憲曾數(shù)次派遣使者和間諜去徐營說動徐海,不曾說過確切次數(shù)和諜使姓名。到了紀傳文獻和小說中,才出現(xiàn)了有名有姓的華萼、羅龍文這樣有真有假,真假難辨的使者及相關情節(jié)。
《金云翹傳》寫到的第一位使者華仁,無疑就是前文多處提及的華萼。華仁一見徐海,就開門見山地說出,此來目的即為總督說降。
此言一出,徐海大怒,便要殺他。王翠翹一聲“刀下留人”,立即出來救他,以避免招撫計劃一開始就出現(xiàn)流產。
她說出的理由,不單是重復“兩國相爭、不殺來使”的套語,而且說出了“成大事者,有容天下之量,藐宇宙之雄。今老人至,不令生還,無乃自示隘怯乎?愿大王免其死,勞以酒食,令老人歸去,揚布恩威,宣言德勇,……所得不亦多乎?”
這樣一些有見識、有氣度的道理,把王翠翹救人的舉動演繹得合情合理,她的胸襟也得到鮮明的展現(xiàn)。
第二次,督府委派羅中軍攜重禮并二使女往倭營說降。(按:龍文官中書,時在宗憲軍中,被改作或誤作中軍官)徐海被督府的利誘所動,而又猶豫不決時,翠翹針對他“不降有三便五害”之論,反勸以“降有五利三便”之說,并慷慨陳辭曰:
我與大王,祖、父皆世受天子平成之福。今者殘疆場,涂彼生民,掠其金帛,掠其子女。天子憂惶,食不下咽。宰臣悲憫,眉不自舒。江南之苦兵,非以日矣。屢屢招撫,皆體上天好生之德,以無事為榮者也。
萬一天子震怒,召六師以薄伐,大王能保其必勝乎?若圖王定霸,非德位時俱可,智仁勇足備不能也。德位時三者俱在天朝,智仁勇又未必全在大王,區(qū)區(qū)以甲兵之利,遠人之助,而欲圖大事,必不可成者也。
這些說辭,雖不脫輸忠朝廷的意味,但在倭營,公然以世受國恩,反去殘彼疆場,涂炭生民等語,以求感化。又用德、位、時和智、仁、勇的大勢陳說利害,已顯示出王翠翹懷念故國,同情人民,勸降急切的態(tài)度,確是一個不平凡的女性。她在平息浙東倭寇之亂中,功不可沒。
[1]鄭茂《靖海紀略》。中國歷史研究社編《倭變事略》頁122。1951年,上海書店重印本。
[2]張廷玉《明史·外國傳》
[3]茅坤《茅鹿門先生文集》卷30。
[4]夏燮《明通鑒》。
[5]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55。中華書局本,3冊,頁859、860。
[6]張廷玉《明史奸臣傳》
[7]王士騏《皇明御倭錄》卷7?!独m(xù)修四庫全書》428冊,頁402。
[8]徐學謨《徐氏海隅集文編》卷15。參見陳益源《王翠翹故事研究》頁27-29。2001年,臺北里仁書局。
[9]潘之恒《亙史鈔》卷116。
[10]黃宗羲《明文?!肪?14。
[11]《虞初新志》卷8?!独m(xù)修四庫全書》1783冊,頁267。
[12]周楫《西湖二集》,韓美林點校。頁589。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13]陸人龍《型世言》卷2。1993年,中華書局。
[14]青心才人《金云翹傳》,春風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