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堅忍
“秦淮六艷”，題目寫錯了？沒有。
都說余懷是提出“秦淮八艷”的始作者，此說不全面。余懷晚年70多歲，開始寫《板橋雜記》，回憶多年前晚明的南京秦淮河畔，清水塘上那個長板橋西邊的秦淮舊院（教坊）——與對岸的貢院（即科舉考試院）一水之隔，士子往往在“文戰(zhàn)”后到舊院艷冶散心——距離明亡已經(jīng)40多年了?！霸c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那些與余懷或交往、或認識、或提及的美麗聰慧、才藝雙全的青樓女子，顧橫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門、馬湘蘭等秦淮六艷，早已玉殞香消。昔日畫舫燈火，夜夜笙歌的秦淮河畔，荒草萋萋，一片瓦礫場。
這里少了兩個人，一個是使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的陳圓圓，一個是寫出“美人得氣桃花中”的柳如是，這二人就名氣而言——除李香君外——更廣為人知。余懷沒寫她倆，應該是沒有見過?！栋鍢螂s記》為親歷親聞的紀實性文體，擯棄道聽途說的軼事，余懷的寫作態(tài)度誠實不欺。陳圓圓與柳如是為后人加上去的，遂成八艷。
老實說，對余懷這本書，我開始是排斥的，寫江南文人與秦淮六艷的交往互動，照某些人的說法，是“風流不忘愛國，愛國不忘風流”。想一想明末社會大動蕩時期的情景吧，大明王朝搖搖欲墜，清兵關(guān)外虎視眈眈，李自成直逼北京，張獻忠占據(jù)巴蜀，東林士子與秦淮名妓在金陵佳麗地流連風月，與愛國情懷或者家國情懷扯得上嗎？
李香君
但仔細閱讀完全書，覺得自己有點偏頗，余懷仍不失家國情懷、民族大義。尤其是寫李香君的兩段。李香君個子不高，“身軀短小，膚理玉色”，大概150厘米吧，人稱“香扇墜”，她“亦俠而慧”，湯顯祖的“《玉茗堂四夢》（即包括《牡丹亭》在內(nèi)的《臨川四夢》）皆能妙其音節(jié)，尤工琵琶”。她與明末四公子之一侯朝宗定情后，東林黨的死對頭——閹黨阮大鋮“欲內(nèi)交與朝宗，香力諫止，不與通”。置抗清民族大義于腦后，成天價花天酒地的南明小朝廷權(quán)貴田仰出三百金邀李香君一見，她又力拒，不見。這些原始素材，加上侯朝宗的《李姬傳》，后來被孔尚任敷演成南曲《桃花扇》，上演了一曲“桃花扇底送南朝”的悲歌。
仿佛莫泊桑寫普法戰(zhàn)爭小說《羊脂球》所揭示的，戰(zhàn)爭中受苦的是庶民，庶民中最苦的是女子，女子中最苦的是風塵女。
當清兵的馬蹄踐踏東南錦繡大地時，那些曾陶醉于秦淮河“笙歌畫舫月沉沉”的“東林夫婿”，除了少數(shù)人如松江陳子龍等扛起反清大旗，以身殉國外，官越大，投降得越快。李闖王來了投降大順國。多爾袞來了歸順滿清。這些袞袞諸公，還不如一個弱女子葛嫩。
葛嫩雖名不入六艷，但據(jù)余懷《板橋雜記》云，“長發(fā)委地，雙腕如藕……眉如遠山，瞳人點漆”，與桐城孫克咸相善。后與孫克咸一起參加了抗清義軍，二人雙雙兵敗被執(zhí)。清主將欲對被捆縛的葛嫩行不軌，“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噴其面”，被主將“手刃之”，孫克咸也被殺，一對有情人雙雙殉國。
余懷明亡后隱居，著作都不書清朝年號，是一個有氣節(jié)的文人。對部分無恥的東林（復社）巨子，《板橋雜記》予以不動聲色的揭露和嘲諷。如六艷之一顧橫波的夫君龔鼎孳龔尚書，先降李自成，后降清兵，據(jù)說是“生平以橫波為性命，其不死委之小妾”，換言之，他是要殉節(jié)大明國的，但小妾不同意，將責任完全推諉給顧橫波，臉皮比城墻還要厚，一個沒有任何擔當?shù)能浌穷^。
寇白門
無獨有偶。六艷中的寇白門曾被朱國弼寵上了天。朱國弼被南明小朝廷封為保國公。1645年，清軍攻打南京，保國公不保國了，出城迎降。朱國弼被帶到北京后，給軟禁起來，為自救，他打算要賣寇白門等小妾贖身。寇白門自請南下籌金，“跳匹馬，短衣，從一婢南歸”。籌到千金后，馬背上的女俠寇白門一身短披掛馳騁千里，至北京交上贖金后，與朱國弼一拍兩散，老死不相往來。朱國弼何等的猥猥瑣瑣，寇白門何等的英氣逼人?。?br>
其他三艷。馬湘蘭，余懷在書中只提到她的名字，“曲中名妓，如朱斗兒、徐翩翩、馬湘蘭者，皆不得而見之矣”，此外對馬湘蘭不著一字，可見他寫作態(tài)度之嚴謹。對卞玉京與董小宛，兩位誤入風塵的絕世美女，余懷表達了真切的同情和哀婉。卞玉京，“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喜作風枝裊娜，一落筆。畫十余枝”，這樣一個色藝俱佳的女子，明亡后落發(fā)為尼，“長齋繡佛，持戒律甚嚴”，伴青燈黃卷終身；董小宛，“天姿巧慧，容貌娟妍”，“針神曲圣，食譜茶經(jīng)，莫不精曉”，對女紅烹調(diào)，都拿得出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為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之側(cè)室。明亡后冒辟疆不仕，這一對亂世的璧人在如皋水繪園生活了9年。天妒紅顏，董小宛因操勞家務早夭，時年28歲。怎不叫人憐之惜之。
余懷《板橋雜記》，竊以為不能僅僅當作艷書視之，你當它故事讀也好，當它史料讀亦可。據(jù)此書的校注者李金堂先生云，“陳寅恪先生撰寫《柳如是別傳》時，只要稍有涉及，就征引《雜記》的記敘，以為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又‘頗饒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