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在老家陪媽媽住院。臘月二十六那天飄了一場雪,街道上一些大的店鋪已經(jīng)貼出了放假的通知,人們都在趕著回家準(zhǔn)備過年,但是我們回不去了,醫(yī)生說,你們就在醫(yī)院過個年吧。
晚上,我們住的急救室里來了一位老人,長得瘦瘦小小。她因?yàn)楦忻靶枰斠?,就在急救室空著的一張床上躺著,送她來的兒子和兒媳婦待了有一個小時走了,臨走前囑咐我先照顧一下老人,很快會有人趕過來。
他們走后,老人靠著被子躺著,瞇著眼睛對著房間里的藥柜看了很久,而后轉(zhuǎn)過來,對我說,我九十歲了。我說,您身體還好?老人沒有聽見,她的耳朵一定不怎么好使了,她只顧自己說話,我的姐姐、妹妹、哥哥都走了,我住在山上,老天把多少人都收走了,就是不收我。說完她皺緊了眉頭,瞇起雙眼看著被子,她用一只手摩挲著背面。我不知該怎么把這個話頭接過去,只好走到她面前,抬起頭看了看她的吊針瓶,再慢慢地走回來。
老人吃力地轉(zhuǎn)動著脖子,那種想要表達(dá)的欲望使她一時間像個健康的人,也讓我忽略了她的年齡和她內(nèi)心的空洞。我拿起了手邊的一份報紙,漫無目的地瀏覽著,說實(shí)話,我什么也沒讀進(jìn)去,只是不讓自己更累而已。
大概過了幾分鐘,我感到老人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我,我便迎著那目光,它讓我一瞬間想到死亡的形象,心不由得縮在一起。老人突然對我說,我想去廁所。
我扶她下了床,一步一步挪到外面的衛(wèi)生間,替她打開門。她站起來的時候,我提著手中的吊瓶,一邊準(zhǔn)備扶她出來,她又一次盯著我,說:我覺的活著可沒意思!
我啞口無言,甚至呆滯到忘記了扶住她遞過來的手。她的痛苦是真實(shí)而強(qiáng)烈的,可我不是上帝,不是老天爺,決定不了一個人的命。我不愿意辜負(fù)這樣的肺腑之言,卻束手無措。
今年六月底的時候,我去醫(yī)院看望一位同事,在我們旁邊,躺著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腳上的指甲脫落殆盡,渾身骨瘦如柴。據(jù)照顧她的護(hù)工說,她已經(jīng)做了十一年的透析。護(hù)工白天戴著口罩,夜里睡覺的時候才把它摘下來。她的氣色很糟糕,隔著厚厚的棉口罩,我聽到護(hù)工說,兒女們都不怎么管了。
有幾次我從老人的床邊走過去,想和她說說話,不知是光線的原因,還是我近視偏高,總覺得她一動不動,仿佛一具空殼。
我在醫(yī)院里待了兩天就匆匆地離開了,這是一棟很老的建筑,和幾年前媽媽住的醫(yī)院極為相似,壓抑和恐怖的氣氛從樓道口一直延續(xù)到整個樓層,在那里我看不到一絲微笑,包括站在門口徘徊的門衛(wèi)。說一句不該提起的話,----它在我頭腦中揮之不去,醫(yī)生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的化身?
醫(yī)院門口連接著過街天橋,它使我一瞬間流淚,想到生與死的連接。不過是幾十米長的天橋,可是在病痛面前,卻悠長廣袤得像銀河,需要賠上多少日夜的沉浮,方可超度!人活著最大的痛苦究竟是什么呢?
人沒辦法選擇生,卻要獨(dú)自面對死,這是活著的困境之一,我們該如何在這困境中脫身,求得最后的尊嚴(yán)與體面?
這座橋上,站著一位和尚打扮的啞巴“大師”,正用手中的塑料尺子丈量著一個中年人的手指長度,幫他掐算出壽數(shù)。那中年人瘦得像深山的老猴,他笑著揣測“大師”的手勢,回道,是六十嗎?夠了,我滿意了,還有三年。他回頭望著望他的人,笑得更爽朗,他的回答仿佛是在安慰觀望者。一時間我在他的微笑里感到了力量,于是迎著陽光,過了橋。
▌作者:西風(fēng),曾為陜西某校語文教師,后辭職專職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