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季節(jié)，各處景點都挨挨擠擠。只是，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的在旅行，又有多少人懂得旅行的意義呢？
陳丹青曾引述木心的話：“今后諸位走訪列國，必要熟讀該國的人物與史記，有備而去，才是幸福的出游?！蔽阌拐f異域了，以我中華泱泱的數(shù)千年，人物繁阜，故事燦若繁星，假若每到一地只是虛榮地打卡，匆匆過場，不起眼的茅屋草庵有何看頭，一石一木一桌一幾，也不過是多了一些時間的斑駁。真正的旅行，必是旅者的思想心靈與旅行地所納蘊的文化之間的對話。
曾經(jīng)一度，歷史散文蓬勃興盛，隨后遭遇諸多詬病。濫觴者余秋雨在《文化苦旅》橫掃書市之后，曾在訪談中說起，他當(dāng)初寫這些文章之時，“不能說完全沒有考慮過文體，但主要是為了傾吐一種文化感受。”可見，歷史散文與其他歷史文章之大區(qū)別，就在于作者作為“我”的明顯主體地位，感受主觀，難免偏頗，且極考驗作者的學(xué)識和修養(yǎng)。此種文體的迅速走紅與后來的尷尬處境，頗有值得探討之處。
鄭驍鋒的作品也歸于歷史散文的行列。我讀鄭驍鋒，并非始自新作“為客天涯”系列，數(shù)年以來，陸續(xù)在讀。鄭驍鋒2007年出版的《逆旅千秋》，腰封文案寫著“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鄭驍鋒的青史逆旅，歷史文化大散文的兩條道路”，素人作者出道，借著名人的光，無奈的刻意。倒真是兩條道路的，余秋雨一意向著“大”奔去，鄭驍鋒則始終圍繞細(xì)微處說一些自己的觸動，并不往“大歷史”上靠。在2008年出版的《本草春秋》的后記里，鄭驍鋒談到自己對歷史散文的看法。他認(rèn)為，單純敘述史事不能算是真正的散文，歷史散文的特殊性在于不能信口開河，想要抒發(fā)的感慨都必須建立在對歷史相當(dāng)深刻的理解之上。
“為客天涯”包括《野河山》《舊城池》《老江湖》三部作品，每部作品分別包括12篇隨筆，總計36篇，都是鄭驍鋒近年行旅各地的歷史散文。鄭驍鋒并不是正經(jīng)的歷史學(xué)人出身，他專業(yè)學(xué)的是中藥，所以《本草春秋》就是“中國歷史的中藥敘述”，以中藥為引子、為線索講述與之相連的歷史故事，盡管有時勉強黏合，角度的新奇確實有吸引力，也很能說明鄭驍鋒眼光的獨特與切入的刁鉆。他是很會講故事的，寫著寫著，講著講著，就成了《中國國家地理》撰稿人和中央電視臺文史紀(jì)錄片的特約撰稿人，風(fēng)格端正，文氣清雅。
《舊城池》里有篇《花戲樓》，寫安徽亳州，依稀又見搖曳的本草。亳州藥材市場是中國四大藥市之首，全球規(guī)模最大的中藥材交易基地。亳州也是華佗與曹操的故鄉(xiāng)。曹公與神醫(yī)的這段恩怨，解讀者眾，還能怎么品？鄭驍鋒有奇論。他說，華佗也是一個兵家。每味藥材就是將士，醫(yī)師要熟悉它們，行軍布陣，必要有謀略，還得掌握敵方情形。華佗無疑用兵如神，曹操卻難以允許任何形式的窺探，所以華佗就像窺破曹操心機的楊修那樣必須死去。
鄭驍鋒解讀“亳”字的內(nèi)涵，這個神秘的漢字就像武器的殘片，深藏于地底，看不穿首尾。鄭驍鋒又引陳寅恪的考證，述及曹操殺華佗之事可能為杜撰，以及曹沖稱象亦有抄襲印度民間傳說的嫌疑?，F(xiàn)如今，華祖庵零亂破敗，曹操當(dāng)年的運兵道也寂寥冷清，屹立熱鬧的是歌頌關(guān)公的花戲樓。“恍惚間，檀板輕敲。戲樓后臺，隱約想起了橐橐的靴聲?！?nbsp;
36篇文章，鄭驍鋒親歷北京、西安、開封等古城，探索梁山好漢、湘西苗人、紹興師爺?shù)热后w，梳理垓下古戰(zhàn)場、龍門石窟、京杭大運河等軌跡。行萬里路的田野考察與讀萬卷書的資料占有，熔為一爐，變成了寫作者內(nèi)在的血肉。所有的核心，都是人。是人的命運、人的品格與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無常。文明的碎片，生命的荒墟，借古人的酒杯，澆今人的塊壘。
出發(fā)之前，鄭驍鋒定然熟讀史書典籍，或地方志，或野史稗聞，或其他諸類。大約途中行囊也沉甸，書冊漫卷，隨身隨翻。每到一地，都城、名勝、史事、人物，縱橫暢談，這樣的灑脫自在，皆因有備，啃爛了多少書頁，將它們咽下肚，仔細(xì)咀嚼消化，然后才能吐哺。江南水色，塞北狼煙，關(guān)外冷風(fēng)，粵嶺濃瘴，鄭驍鋒走過中華大地東西南北，穿越歷史煙云層巒疊嶂，江河不廢，萬古長流，潮起潮落，望盡天涯。
歷史是人的歷史，歷史散文的語境是歷史的，也是文學(xué)的。歷史散文要求作品把人文胸懷的思考與激蕩的個人情感融合為一體，它要求所有散文的品質(zhì)：語調(diào)的優(yōu)美，文采的斐然，詩意的描述，靈性的張揚。這些文藝的品格不能淪落為空洞的花架子。寫出高質(zhì)量歷史散文的作者，除了“必須建立在對歷史相當(dāng)深刻的理解之上”，我以為，其理解還應(yīng)是誠摯的、哲思的，是真正有所感悟的。鄭驍鋒作品的文藝腔有歷史識見作底，靈動的文筆與審美的品位讓文章顯得自然流暢，有一種清新而鮮活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