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家，一個很大的心愿是看看老屋。其實，它在多年前就已廢棄了。自從在村邊建好新房以后，我的父母就搬進(jìn)了新房。我們又不在家，打工的打工，成家的成家。二老住進(jìn)了新房。老屋也就空了。
我們的童年是在老屋里度過的。我們在北廂房的土炕上玩，在炕上跑來跑去，爬來爬去，滾來滾去，在被子里鉆來鉆去，像幾條蚯蚓一樣。這些都是孩子好玩的游戲。我們在院子里做過各種各樣的游戲，比如捉迷藏，院子里有棵蘋果樹，捉迷藏的時候，我在蘋果樹上藏過。站在樹上隨風(fēng)搖晃與雙腳站在地面上，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這些全是回憶。回憶就是已經(jīng)過去了，只還在心中有些印象。有些事還有印象，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沒留下什么印象。所以我們的人生，像不像踩著冰面往前走，這冰并不是很厚，踩過去的也就碎了，根本沒有太多的遺留，也根本沒有回頭的路。
我每次回家，都故意經(jīng)過老屋，去看一眼老屋。我覺得它不是一座房屋，而是我們的一位親人。有一年我回家看老屋，老屋的土墻倒塌了不少，裂開了不少口子，像被什么一口一口咬了。房頂上長了一簇簇野草，東廂房房頂坍塌了一塊。院子里更是雜草叢生，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再瞧那棵蘋果樹，很大一枝斷裂了，就那樣耷拉在樹上。
我心里難過也很感慨。我們在這房子里住過多年。經(jīng)歷過許多風(fēng)風(fēng)雨雨。有時雨水很勤，接連幾天都在下雨。我們的房子承受不住了。屋頂各處都在漏雨。我們就把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找出來，接住從屋頂上漏下來的雨水。有這些盆盆罐罐接著雨水，我們的房子才不至于被淹了，我們也依然可以在漏雨之中安然入眠。
只要有人在住，別管是怎樣簡陋的，都不會輕易坍塌的，只要有人在，房子就有主心骨，房子與人一樣堅強。但一座房子一旦沒人住了，也就如同失去了靈魂，沒有靈魂也就沒了信念，沒了勇氣，沒了熱情，沒了溫度，很容易也就崩潰了。
房子的意義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有人住而強撐著自己。我們的老屋，就是沒了人住，再也沒有堅持下去的意義。也就終于自由痛快地墮落下去，坍塌下去，完全失去了一座房子的尊嚴(yán)與模樣。我看著它心疼，同時也覺得我們的殘忍。有了新房就忘了舊房，這是不是太無情無義了，可是陪伴了我們的童年的呀，可是曾與我們同甘共苦的呀。但我不可能去和父母說這樣的話。
今年回家，我?guī)е讶タ蠢衔荨?/span>想讓她看我長大的地方，她也很好奇。老屋是又變樣了。原來的土坯墻變成了磚墻，還有了一個很像樣的門。門上有鎖，靜靜鎖著，緊緊閉著。我們站在過道中，只能看到磚墻，那樣嚴(yán)肅的門。整個院子被封鎖了。看不到一點里面的情景。可我又想，看不到也好。
吃飯時聽他們談?wù)摗?/span>五叔是把老屋用來養(yǎng)雞了。也就是院子里應(yīng)該有許多雞。五叔的房子就在老屋隔壁，所以我猜他是把中間的墻拆掉了，老屋的院子和他家成了一個院子，這樣他的院子就更大了，養(yǎng)雞也就很方便了。但是，我家的老屋就是被完全兼并了啊。
五叔走后，父親喝著白酒，很得意地說：“你五叔在老房子里養(yǎng)雞就養(yǎng)唄，反正房產(chǎn)證在我手里呢。這個房產(chǎn)證才重要，其他都不重要。只要房產(chǎn)證在我手里，那個地方隨便他用，愛養(yǎng)什么就養(yǎng)什么。”我父親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一笑起來，額頭、眼角到處都會出現(xiàn)線一樣的皺紋。
也許在我父親，老屋已經(jīng)濃縮成一個房產(chǎn)證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它的那個經(jīng)濟(jì)價值他握得死死的，誰也奪不走那個房產(chǎn)證。但看到父親那樣的笑，我嘴上不說，心里失落。對我來說，老屋可絕不只是一張房產(chǎn)證。我又想起許多往事，那些回憶都與老屋有關(guān)。我感覺我的心又沉重了一些，好像是把一座房子裝進(jìn)心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