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少遠
陳少遠,騰訊谷雨特約撰稿人,北師大碩士,曾任職于中國教育報、財新傳媒。受邀作為“一村一園”項目的“公益體驗官”。
這是貴州山里的一個秋天的早晨。陽光剛灑滿山野時,郭群和兒子小石頭已經醒了。這一天,他們各自有任務要完成。小石頭要上幼兒園,郭群則要跋涉山路,串戶去“家訪”兩個比小石頭更小的孩子。
前一晚,我特意留宿她家,想更近一些觀察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的兩個兒童早期發(fā)展項目落腳后,這個山村發(fā)生的變化。
我是跟隨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組織的公益考察團走入尖山村的。作為記者,我早已耳聞基金會的兩個和學齡前孩子有關的公益項目——“慧育中國”早期養(yǎng)育項目和“一村一園”項目,也對后者今年為何能斬獲被稱為“教育界諾貝爾獎”的WISE世界教育創(chuàng)新項目感興趣。
郭群生長的貴州畢節(jié)市七星關區(qū)大銀鎮(zhèn)尖山村,坐落于云貴川三省接壤、平均海拔1350米的大山里。這里有著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荒坡遍野,山路回環(huán),村里人傳統(tǒng)是以種植烤煙、玉米和水稻等作物營生。閉塞的村莊一度隔世而立。郭群告訴我,在2016年前,村里就沒有過正規(guī)的幼兒園,對城市家庭的早期養(yǎng)育概念更是聞所未聞。
在這個山村,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像野草般在山坡和田野邊生長著。畢節(jié)有一句俗語,“垃圾多,娃娃多”,說的是這里長期積貧,孩子生得多,難覓生路。大約從十年前開始,為了謀生,村里的青壯年都出了山,到沿海一帶打工。剛出生幾個月的娃娃,被年輕的父母留在家里,由老人們來養(yǎng)。隔代養(yǎng)育仍然因循著此前世代的教養(yǎng)習慣,他們在山路上瘋跑,被爺爺奶奶沉默對待,上小學前連普通話都不會說。
翻閱資料,我發(fā)現,在尖山村人走出大山的年頭,中國才開始傾斜投入學前教育。2009年,中國的學前教育毛入園率僅為50.9%,有接近一半的孩子沒有幼兒園可上。為什么會這樣?在官方的口徑里,中國的學前教育一直在“爬坡過坎”,各地都沒有足夠的財力投入。即使在北京、上海等城市,家長們也面臨著難找幼兒園的苦惱。
投入不夠的代價,是像尖山村這樣的貧困山村一直被遺忘。尖山村的人為生計奔忙勞碌時,中國城市父母的養(yǎng)育觀念正在不斷迭代,他們愈發(fā)焦慮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大城市幼兒園一位難求,學費高漲,早教機構也如雨后春筍般接連冒出。
世界各國也都加大了對兒童早期照顧與教育的關注與財政投入,包括巴西、印度等發(fā)展中國家。神經生物學理論支持,兒童的早期發(fā)展對一生蔚為關鍵,以兒童為中心的社會投資戰(zhàn)略逐漸成為國際共識。
城鄉(xiāng)鴻溝越劃越大,貧困地區(qū)的弱勢孩子們等不了了。在這種理念的指引下,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展開了它的社會干預試驗。從2009年起,他們在青海、貴州等9個省的21個縣市,建起了2300所山村幼兒園,把孩子們曾經無法企及的學前教育送到家門口。2016年,尖山村迎來了第一所幼兒園。
山村幼兒園在上課
小石頭很歡喜幼兒園的誕生。這個簡易的幼兒園就在他的家門口。這天早晨,他乖巧地快速吃完早飯,撒起腿,就跑到幼兒園門口,貼墻站著,扭著身子,和老師一起等同學到來。
身體語言透露著孩子的興頭。小石頭的爸爸常年在浙江打工,他有時也會流露留守兒童特有的情緒。比如爸爸來電,他回了一聲就扔了電話,不多交流。但這個虎頭虎腦的男娃子,向同學招手、大喊著“早啊”或“明天見啊”時,又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快活的、心里沒有陰影的孩子。
郭群也歡喜村里有了幼兒園。小石頭出生后,她就留在家里,不出門打工了。這個90后農村母親和我交流時打了個比方,養(yǎng)孩子啊,就像種莊稼,前期長苗時如果不清除莊稼周邊的雜草,讓其自然生長,莊稼可能長著長著就孬了。幼兒園會教孩子們怎么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
郭群也肩負著幫村里其他娃娃“拔雜草”的任務。建起幼兒園的第二年,高中學歷的郭群被招募為“家訪員”,她要幫助村里被挑選做干預對象的0-3歲孩子開發(fā)智力。這是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的另一個早期干預項目,但目前覆蓋范圍比山村幼兒園小得多。
這一天,郭群背著剪碎的礦泉水瓶、幾何圖紙板等教具離開家門。她告訴我,這些簡易的工具是用來鍛煉孩子們的圖像思維和空間感覺的。郭群每周要去十個干預組孩子家里,花上一個小時,和他們做開發(fā)認知能力的游戲。
比起孩子,村里的老人變化得更大。剛去家訪時,他們不理解家訪員在做什么,“覺得這就是個笑話”。困境一點點打破,郭群說,靠的是她的堅持。說這話時,她臉上浮現驕傲的神情,現在在村里,老人們都“信任和支持她”。
家防員在路上
她是個敬業(yè)的“家訪員”。山村里住戶分散,距離她最遠的一戶家訪對象,往返要幾個小時。山里入冬早,怕遲到,她常常冒著雨雪疾步趕路。跑得氣喘,坐下先要討杯水來喝。第一個月娃娃不配合,第二個月繼續(xù),等到了第三個月,他們和她已經變得像一家人了。
老人們改變的直接動力是孩子們的進步。家訪時,她拿出一張圖形紙板,用普通話問“哪個是小豬”“哪個是胡蘿卜”,2歲的娃娃全指對了,比家里上幼兒園的堂哥還聰明,老人們看著也呵呵直樂。她走后,他們繼續(xù)教娃娃動手。每次下課,郭群會給孩子的爺爺奶奶留作業(yè),讓他們在空閑時間帶娃娃們練習,下周她來時做檢查。
為什么老人們會這么上心?聽了我的問題,郭群撲哧笑了,他們的心思也不難猜,畢竟“誰也不想自己的娃被說是包子,說笨嘛”。
她還大膽地戳破長輩的面子,糾正他們的管教方式。一件事讓她印象深刻——她的一戶家訪對象隔壁住著一個經常用打罵來管教娃娃的爺爺。挨了打的娃娃巴著眼望著郭群,讓她心疼。后來她每次去,都要和這個爺爺說一句,教孩子不能用打的。說得多了,老人也不好意思了,逐漸收斂。娃娃們慢慢也開朗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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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訪員在做家訪
幼兒園的志愿者徐秀燕也覺察到了村里老人的觀念轉變。我在幼兒園簡易的教室里見到她時,她剛剛結束一上午的教學,哄睡了四十二個娃娃們?!叭绻覀儾粊?,村里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幼兒園?!?徐秀燕臉上也浮現和郭群類似的驕傲神情。
幼兒園剛開張時,家長們常來詢問,為什么不教知識和寫字,娃娃們每天似乎只是跟著老師們唱唱跳跳。不少尖山村的村民,是到了沿海打工,才知道娃娃是要上幼兒園的。他們本來以為幼兒園也是教認字的。
徐秀燕反復告訴他們,幼兒園就是要培養(yǎng)孩子們習慣和禮儀的,孩子太小就學寫字,肌肉也不易長好。解釋多了,一些老人們漸漸也接受了。但仍有老人覺得村里的幼兒園不夠好。比如一位老人,他在浙江打工時曾掏了四千元送大孫子上幼兒園,那里的幼兒園看著體面,什么都有。
對這樣的意見,徐秀燕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告訴我,村里的幼兒園經濟實惠,每年只收四百元雜費,農戶都能負擔的起。我們交談的教室是村里的舊小學閑置的,二十平米,擺了三排綠色塑料桌子,可以容納四十余個娃娃一塊混齡上課,教室一側的柜子上堆著玩具和繪本,來自全國各地的捐贈。旁邊還有三間寢室,供娃娃們午睡。
我從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了解到,這樣的配置,其實來自務實的考量。一所山村幼兒園每年的運行成本在三萬元左右,其中80%用于志愿者的補貼和培訓,基礎設施使用鄉(xiāng)村的閑置校舍和公共場所就足夠了。低成本才可以規(guī)?;貙㈨椖夸侀_。
在這兩個干預項目中,他們挖掘鄉(xiāng)村自有的資源,比如原有的校舍,還有不出門打工的有一定文化程度的勞動力,用一種低成本、可復制的方式進行社會干預。
這種以“社會試驗+政策倡導”的形式,聯結了政府、社會、民間的各方資源,為如何扶助弱勢兒童探索了一條出路。我看到學界有這樣的評價——一場對中國后20%弱勢兒童的干預試驗,還有人把它們比喻成一個不讓“窮媽媽總是培養(yǎng)出窮孩子”的阻斷貧困再生產的試驗。
不過,畢竟是試驗,一家公益基金會所能整合的資源有限。2017年的農業(yè)普查數據顯示,中國59萬行政村中,只有19萬個有幼兒園。即使近年投入逐漸遞增,每年有4000萬左右孩子進入了幼兒園,仍有近1000萬幼兒無學可上。
山村幼兒園的師資問題也是考驗。項目能否持續(xù),最大的挑戰(zhàn)似乎來自于“民間”的志愿者能否長期工作。徐秀燕就告訴我,大銀鎮(zhèn)的志愿者們有一個微信群,大家時常聊起考正式幼師編制的話題。但要將這個項目規(guī)模化鋪開,用“編制”來保證師資的供給顯然不現實。
因此,撬動更多公共資源的投入,至為關鍵。比如,貴州省就在試點基礎上進行了擴展,建成了5100余所山村幼兒園,讓30萬幼兒可以就近入園。而“兒童早期養(yǎng)育試點項目”目前尚在試驗和政策倡導階段,比起“山村幼兒園”,目前它的規(guī)模只覆蓋了近5000名兒童,距離它的目標還任重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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