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聽過鳥語,可有誰聽過蠶語?
我真聽過,不信,你聽。
潔靜的蠶室里,成千上萬只蠶,蛻過了四次皮,起過了四眠,舒展開了柔嫩而瘦長的身體,胃口大開,微型的鋸齒一般牙齒咬緊桑葉的邊沿,便不再松開,迫不及待,連續(xù)不斷的,嚙食著。漸漸地,蠶室里小雨淅瀝瀝,然后大雨沙沙沙,沙沙沙……
這是父親最喜歡聽的聲音,他說,這是它們在說話呢。
我不信。
他說,它們在告訴我,它們很健康,這桑葉很好吃,它們吃了還要吃。父親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高三那年春天,他整天整夜陪伴這些小生命已經(jīng)20多天了。蠶種回來時只有螞蟻一般大小,兩張暗黃的紙上密密麻麻數(shù)不清多少只。
蠶種領(lǐng)回來之前,父親就開始了忙碌,蠶室里里外外用石灰水消毒一遍又一遍,養(yǎng)蠶的工具蠶匾、蠶網(wǎng)也都洗凈、消毒、曬干。
蠶種回來的那天,父親早早生好爐火,烘暖蠶室一角的暖房,怕春天溫度太低凍壞小蠶。這也是我們家唯一舍得燒煤爐取暖的時候,冬天再冷也不舍得,最多灌個熱水袋取暖。
可是對小蠶,父親是極大方的,煤球爐要連續(xù)燒好幾天,等氣溫回升到20度以上,蠶蛻過了兩次皮,起了二眠,才會停止。
這段日子,父親將采回的桑葉晾干露水,切碎,撒勻。墻壁上那根長長溫度計(jì),父親每天要觀察好多遍,讓我覺得養(yǎng)蠶是一件很神秘、很有技術(shù)含量的事。
我很好奇,問父親,蠶又不說話,怎么才能知道溫度是否適合,它們是否健康?
父親說,蠶自己會說話。溫度太低了,它們就懶得動,身子縮著,食欲不振。溫度適合時,就會舒展身子,胃口大開。
蠶沙發(fā)軟,是告訴你濕度太大,桑葉太濕。皮膚發(fā)黃,是告訴你要蛻皮了;皮膚白里發(fā)青,告訴你很健康;皮膚發(fā)白,是告訴你,得了白僵病了,要用藥了;四眠后,吃了5、6天桑葉,身體開始變得透明,那是告訴你要上蔟做繭了;上了蔟到處爬不肯做繭,是告訴你它中毒了,不能吐絲了。做好的繭,搖一搖,里面有輕微的晃動聲,是告訴你可以摘繭去賣了……
父親如數(shù)家珍,滔滔不絕,眼中滿是期望。
母親患病去世后留下了2000多元的債務(wù)和未成年的我和弟弟。2000多元在1988年可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家中唯一的經(jīng)濟(jì)來源就是養(yǎng)蠶,所以父親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這些蠶兒身上。
蠶兒在父親的精心喂養(yǎng)下,漸漸長大,由一張蠶匾,擴(kuò)展到10張、20張、30張、50張……滿滿一屋子,搭起的架子上一層又一層的蠶匾,每天鋪了一層又一層的桑葉。起過四眠后的蠶開始瘋吃,整天整夜從不間斷。
桑葉是父親一筐一筐從桑田里擔(dān)回來的。以前是母親采了桑葉,父親擔(dān)回,然后一起喂食。可現(xiàn)在只有父親一人,在密密麻麻的桑田里默默地一片一片采下桑葉,再一筐一筐的擔(dān)回家,再一把一把的鋪上蠶匾。我只有下了晚自習(xí)回來才能幫上一點(diǎn)忙。
沙沙沙,沙沙沙……這是告訴父親我們還要吃還要吃。
桑葉在它們的身下不斷地縮小縮小,直至只剩下一層層葉子的筋絡(luò)。
父親剛鋪上一層厚厚的桑葉,一會會兒就由綠色變成了白里帶青的蠶兒一片。蠶兒越長越胖了,可是父親卻瘦了一圈。
終于蠶兒不再瘋吃了,身子也漸漸變得透明起來,那是告訴父親它要做繭了。
又是一個白天接連一個整夜的捉蠶,因?yàn)樾Q成熟的時間有先后,要把先透明的分揀出來,放到蠶蔟上。這要連續(xù)作戰(zhàn),因?yàn)橐坏R,有些蠶就會在蠶匾上亂吐絲。
父親不停地觀察蠶蔟上蠶的狀況。今年的桑葉長勢特別好,枝繁葉茂,蠶兒也長得特別壯實(shí),按這個勢頭做出的繭應(yīng)該很大很厚,應(yīng)該能賣個好價(jià)錢,一兩百元應(yīng)該不成問題,可以先還去一部分欠債了,父親心里盤算著。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做繭時間早到了,可是這些上了蔟的蠶,只顧搖頭晃腦,卻不肯吐絲。
父親的臉色越來越灰,越來越灰。蠶兒告訴他,它有滿肚子的絲卻吐不出,好難受。
父親知道這是農(nóng)藥中毒的典型癥狀。
一切辛苦全白費(fèi)了,一切希望全消失了。
空氣中只要有一絲的農(nóng)藥味,蠶都會中毒。重則不吃桑葉,輕則桑葉照吃,就是不吐絲,不做繭。
哪來的農(nóng)藥?只有天知道!因?yàn)槭强諝庵酗h來的,遭殃的還有好幾家。
欲哭無淚,欲訴無門……
我只有責(zé)怪曾經(jīng)沙沙作語的蠶,你為啥不早點(diǎn)告訴父親空氣的異常呢?為啥要等到耗盡了他所有精力才告訴他這殘酷的結(jié)局呢?
蠶室里再也沒有了蠶語沒有了沙沙聲,因?yàn)楦赣H病了,幾個月后也隨母親去了。
也許那邊的天堂里父親和母親正一起傾聽蠶語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