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jié) 孔子修行的“心路歷程”
曾偉:我覺得可以拿佛門修行的五個次第和禪定的四個階段與孔子的這段話做一個類比。當(dāng)然,這種類比只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看清孔子修行的心路歷程,并不是對孔子的修行境界的真實界定,也不代表我就到了什么境界。
佛門中尤其是《心經(jīng)》講五個次第:第一個次第是“資糧道位”,第二個次第是“加行道位”,第三個次第是“見道位”,第四個次第是“修學(xué)道位”也稱“修道位”,第五個次第是“無學(xué)道位”。孔子一定是大修行人,這五個次第與孔子的修行完全對應(yīng)。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這是他發(fā)愿去學(xué)道,樹立了超凡入圣的理想。他不是想當(dāng)官或賺錢,而是想透徹地了解世界。所以孔子十五歲的時候就發(fā)了這個宏大的愿望,并從此之后開始修行。
孔子在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不斷累積他的福德資糧,三十而立的時候他就真正處在資糧道位?!岸ⅰ笔橇⒒A(chǔ),可以繼續(xù)走下去,這時孔子的方向感就很清晰了。十五歲的時候孔子還是朦朦朧朧想去做什么,但經(jīng)過十五年的修學(xué),到了三十歲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把“從心所欲不逾矩(超凡入圣)”這個目標(biāo)在腦海中視覺化了?!岸ⅰ钡摹傲ⅰ本褪侨松繕?biāo)、人生方向和未來遠景的一個真正確立——超凡入圣。
孔子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是從資糧道位進入加行道位,他的修行進入了快車道,修行更精進,人生的最終境界也越來越清晰,但這也是修行當(dāng)中最為痛苦的過程。他說“四十而不惑”,這說明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他還是一直有很多困惑的,他困惑什么?其實在欲界中,還有很多欲望在擠壓著他。
虛白:從《論語》中也能看出孔子也是有欲望宣泄的。
曾偉:《孔子》這部電影中也有展示。孔子一直想展現(xiàn)自己治理國家的才能,但這還是欲界的事情。也就是說,孔子三十歲確立目標(biāo)之后還是總受到欲望的騷擾,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他的執(zhí)著心還是很重的。但他“四十而不惑”,到了四十歲他的“惑”才斷了。
他斷掉的“惑”是什么“惑”呢?是欲界的“惑”,就是他的功名利祿的想法完全斷了,做到了“人不知而不慍”。所以“不惑”之前一定是“惑”,我們要把這個惑的狀態(tài)活脫脫想出來,才知道孔子修行的苦??鬃硬⒉皇且婚_始就一直往上走,他在而立之后還是經(jīng)歷了一個“惑”的階段。在這個過程中,孔子是十分煎熬和痛苦的,后人對他頗有微詞的一些行為其實都是在“惑”的階段發(fā)生的事情,只不過他一直在修,而凡人卻會沉淪。
“四十而不惑”之后,他的我執(zhí)或者說人我執(zhí)(對自我欲望的執(zhí)著)就斷掉了,從欲界中跳脫出來。這在佛門修行中是一個境界,離開欲界就是“初禪”,進入色界,色界的“色”不是好色的“色”,而是心跟外境完全吻合,叫“心一境性”。
虛白: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
曾偉:而且山水還真真切切,就是“心一境性”,也叫“性境”。我們平時看情境是分為三種境:一是“性境”,它是真實的境;一是“獨影境”,是靠想象的境;一是“帶質(zhì)境”,是過去給你留下記憶的境。其實人一直都在帶質(zhì)境或獨影鏡中,在性境中的時間非常少。我們常人看什么東西都會受到過去的記憶和未來想象的干擾,而這些記憶和想象的出現(xiàn),其背后就是人的“欲”?!坝痹谧笥椅覀円磺校呐驴磦€東西,都不得真實。所以,孔子“不惑”就是指在性境中離欲,斷除了生活中因為欲望而生的煩惱,以及欲望對我們“眼耳鼻舌身意”的干擾,能見到事情的真實面目。
虛白:孔子自己說的是,“惑”就是我喜歡你的時候欲你生,不喜歡你的時候欲你死,“不惑”不就是斷了人的愛恨善惡嗎?就是二性空。
曾偉:孔子說他“四十而不惑”,我看到“不惑”就敢斷定孔子一定離欲了,心一境性,進入色界,進入性境,得了初禪。初禪就是一個離生喜樂地,也就是他的喜樂離開了生活欲望,不被各種生活欲望所捆綁。
虛白:這個“不惑”的“惑”不是疑惑,而是指情感對行為的支配。
曾偉:是的,“不惑”也就是情感對行為已經(jīng)沒有捆綁作用或者說決定作用,離欲了。那么“五十而知天命”就是到了見道位,離相見性,五十見性,見性就是知天命。四十不惑的時候還只是斷了人我執(zhí),而佛門中人我執(zhí)斷后還有法我執(zhí),對自己想法、見解的執(zhí)著。因此不惑的時候還沒有真正見性。到了五十知天命的時候,孔子就見性了,斷了法我執(zhí),不再執(zhí)著于自己的想法和見地。
虛白:這個“法”不僅僅指方法、見解吧?
曾偉:一切事情都可以叫法,做一切事情的方法也叫法。所以孔子斷掉的除了對自己的見解的執(zhí)著,也包括對一切事物的執(zhí)著,離了一切事物的相,這叫“離相見性”。五十而知天命,離相見性了。但到這里還是屬于悟的階段,悟前起修,悟后更要修,才能真正得自在,悟了不代表自在,見性不代表自在。只有悟后起修,在不執(zhí)著中大做夢中佛事,前所未有的精進,才能得大自在。
很多人以為孔子周游列國的時候是執(zhí)著地去推銷自己的政治理想的,其實錯了,孔子要真是這樣,就談不上“知天命”,甚至連“不惑”都談不上。因為執(zhí)著于自己的政治理想都還是欲界的事,欲界都未離,能“貧而樂道”、能“人不知而不慍”嗎?能“不惑”嗎?能“知天命”嗎?“知天命”就是知道了天、地、人一體,天、地、人一心,就是達“吾”?!拔帷本褪翘烊撕弦唬斓丶葱?,心即天地的意思,這時的孔子已經(jīng)悟到了生命永恒、不生不滅的境界。他正是到了這樣的悟境,才周游列國。因為不管別人是否接受他的政治理想,他都知道自己是對的,他的智慧定會永恒。
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這點。這是一個開了“天眼、慧眼”的人,他難道不知周游列國的結(jié)果嗎?結(jié)果早就在他心中了,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明知不可為”的意思。那他為什么還要“而為之”呢?我們凡人是從“相”上來看的:別人聽,我就說,別人不聽我不說,因為沒用何必說呢?孔子是圣人,他是從“性”上看的:我去渡人是行天道、弘天理,別人不能完全接受是他有障礙,但天理和天道是世人障礙不住的,我只要去做就好了。事實不是證明孔子對了嗎?孔子的思想滋養(yǎng)了一個民族,傳播了兩千多年,還必將生生不息地傳播下去。而當(dāng)時的那些國君們又留下些什么呢?這就是道心和欲心的區(qū)別。得道心的人不生不滅,執(zhí)著欲心的人生生滅滅。
一個知道自己不生不滅的人,怎么會執(zhí)著呢?他只是在這個過程中進一步修煉自己的道心,并且從事相上更多地了解各個國家治國的策略和方法以及它們的得與失。這對于他最終形成自己的方法論是非常有幫助的。他的思想體系還需要在“有形有相”的地方再充實完善,破了還要立嘛。
虛白:孔子三十而立,“立”就是看得見。立了,三十以下,有形有相;三十以上,皆是破形破相,由立到破再到不惑。
百萬莊評論:但人總要有一個“立”的過程,不立的話也就談不上破。每次立、破都是一個成長進步的過程。
曾偉:也是見性的過程。
虛白:其實不能說不破不立,應(yīng)該說不立不破。
曾偉:隨立隨破,隨破隨立。破了以后還要立。
虛白:盡力擊破。
曾偉:我們再看孔子的修行生涯。五十而知天命之后是開悟了,見性了,常人會以為開悟就到頂了,其實這才剛剛開始。開悟見性只是入門。
孔子五十歲才入門,知天命就是入門的一瞬間。因此孔子五十而知《易》,他五十歲的時候才開始解《周易》,因為他入門了。很多人以為孔子五十歲才開始看《周易》,肯定不是,開悟見性之后才能真正解《周易》,這一解就是《易傳》。
虛白:過去的圣人都是靠講,不靠寫。一寫,各種相就來了,各種執(zhí)就來了,寫的話會受到各種約束,文字本身只能作為一種重要的補充。
曾偉:在寫的過程中,自己跟自己的過去不斷地因緣和合,從而生成新的我,這樣的你是被自己綁著的。而通過“講”你就可以跟大眾因緣和合,然后新的因緣摻進來,這就是佛門講的妙觀察智起來了。否則你只是記憶,就是第六意識,轉(zhuǎn)第六意識為妙觀察智靠新的因緣起來。
虛白:你剛才講《周易》,我又通了《道德經(jīng)》一點東西。接著講。
曾偉:孔子入門以后的修才是真修。入得了門,只代表有了正見;入門之后,還要修身體??鬃游迨烀院笃鋵嵾€是知道自己仍有局限、有障礙的。知天命不等于達天命。這個障礙是什么呢?從“六十而耳順”這句話中就可以看到:“六十而耳順”意味著六十歲之前沒有達到耳順。知天命后未耳順,這是個什么狀況呢?這意味著“知(知見)”到了,而“行(行動)”未到;“理(理念)”到了,而“法(方法)”未到;“心(意識)”到了,而“身(身體)”未到。所以,孔子知道接下來的事就是身體力行去行事。所以他周游列國,傳播思想,匡扶周禮。他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真讓別人按他的想法去做,還不如說他是把這個過程當(dāng)做自身修行的必經(jīng)階段。也是他學(xué)習(xí)和總結(jié)方法的階段??鬃有尥暌院蟮慕Y(jié)果就是耳順,耳順在佛門中就代表轉(zhuǎn)身,身體轉(zhuǎn)過來了。身體轉(zhuǎn)過來之后,眼耳鼻舌身五識就消掉了,五根就清凈了。
平時,人的“眼耳鼻舌身”這五官接觸任何東西,都受“識”的影響,都受過去的經(jīng)驗和習(xí)性的影響,都不清凈。俗話說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等,說的都是這個意思。轉(zhuǎn)身就是指消除掉經(jīng)驗和習(xí)性等對“眼耳鼻舌身”的影響,讓五根變得清清凈凈。這里孔子只不過拿耳“順”作代表,表示“耳根”清凈。
這里的耳順別把它理解成聽什么都順耳,順不順耳是情緒反應(yīng),孔子在“四十而不惑”時即已擺脫掉欲界的煩惱了。此時的耳順是“耳”感通天地的意思。因為五根清凈,一切的事相及因果在他的心里都清清楚楚、了了分明、通透無礙。可以說:知天命只是他在“理(天理)”上與天地感通了,而耳順則表示他在“法(方法)”上也與天道相應(yīng)了,身心都達到了與天地的感通。耳順在這里只是一個代指。
虛白:拿耳代表,因為耳的修行是最難的。
曾偉:對,孔子拿這個最難的代表,代表五識修掉了,身體轉(zhuǎn)過來了,五根清凈了,心能轉(zhuǎn)境了。這些都是他話語中隱藏的東西。
虛白:比如孔子之前開言語課,他在嘴上早就轉(zhuǎn)過來了,但是耳朵還沒有。
曾偉:五識是分兩次轉(zhuǎn)的,鼻和舌這兩識是在前面先轉(zhuǎn),在孔子得初禪,四十不惑的時候肯定已經(jīng)轉(zhuǎn)了,否則他得不了初禪,達不到不受情緒左右的境界,也就是“人不知而不慍”的境界。所以其實這時候孔子講話的修養(yǎng)肯定已經(jīng)很高了,嘴巴絕對不會出妄語,說三道四。
六十耳順是孔子轉(zhuǎn)的第二步,從初禪到二禪三禪,轉(zhuǎn)眼、耳、身三識。這三識轉(zhuǎn)了以后,如果他修禪的話就等于到了氣住和脈住的時候,就是他的呼吸和血脈可以停止,打坐的時候旁人用手摸一下是感覺不到呼吸的。這時心臟是不跳的,出現(xiàn)死人景象,在常人看來他幾乎沒有生命體征。但實際上他的皮膚在呼吸,因為他的五識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掉了,耳順就代表五識全轉(zhuǎn)。
虛白:這里就是順轉(zhuǎn)了。
曾偉:這就是修道位,孔子在修身體,轉(zhuǎn)身體。但為什么七十歲才從心所欲呢?因為耳順的時候只是轉(zhuǎn)了前五識,達不到從心所欲是因為還有意識沒轉(zhuǎn)。
虛白:這里我是有體悟的,為什么鼻子和嘴、舌頭先轉(zhuǎn)?因為人首先是呼吸的“自”(“自”的甲骨文是鼻子的象形,字本義就是鼻子),鼻子主呼吸,所以我們與天交往是靠鼻子;我們吃飯喝水要靠舌頭,所以我們與地交往是靠嘴。人和天地之間的交感就是人中,天地人中,人在其中。其實我們每天都在跟天地交會,天地交會就是“吾”,“吾”的下面也是個口。因此鼻舌跟天地最近,所以先轉(zhuǎn);凡俗跟天地不貫通,所以不轉(zhuǎn)。孔子要貫天地,先轉(zhuǎn)鼻舌。
曾偉:其實鼻識和舌識先轉(zhuǎn)有個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人吃飯也好喝水也好,身體的物質(zhì)材料都是從氣和食這兩個地方來,因此要轉(zhuǎn)身肯定從物質(zhì)層面先轉(zhuǎn),從這兩個地方開始。
虛白:眼睛、耳朵跟嘴和鼻子不是一碼事,是兩樣?xùn)|西。
曾偉:鼻和舌是直接跟天地交會,瞎子也行,聾子也可,都可以交感。但眼耳不行,跟天地之間隔了形和相。眼睛看到的是有形有相,耳朵聽到的是無形有相,形是沒有了,但聲音也會帶來沒有形狀的相,
虛白:我突然想到,莊子講“吾喪我”這么高境界的時候,要講人籟、地籟和天籟,莊子也認為耳朵最后獲得了感通。他感受到了人、地、天的順序,莊子極其精妙,跟這里也是契合的。
曾偉:孔子耳順的時候,身體五識轉(zhuǎn)了,但意識還沒斷,達到從心所欲斷意識的時候,就是六十到七十這十年間。到了七十歲,孔子就從修道位到了無學(xué)道位。念頭清凈了,佛門也叫“凈住”。這個時候的“心”,就是《心經(jīng)》里面講的無眼耳鼻舌身意的“心”,六根清凈的心。
那么“從心所欲”的“欲”就應(yīng)該是他的“愿”,而不是欲望的“欲”,他早在四十不惑的時候就已經(jīng)離欲了。所以孔子四十歲之前是欲界,四十歲到六十多歲是色界,接近七十歲他就進入無色界了,無色界中沒有矩,自然不逾矩。無色界中無形無相何來規(guī)矩?沒有方圓,不成規(guī)矩;方和圓都沒有了,規(guī)矩也不會有。所以“不逾矩”不是說他能夠適應(yīng)規(guī)矩、不違反規(guī)矩,而是無規(guī)無矩。
我這里要補充說明一下,我在這里使用了一些佛教名相,只是為了讓我們對孔子從“而立”到“不惑”,從“不惑”到“知天命”,從“知天命”到“耳順”,從“耳順”到“不逾矩”這一系列過程當(dāng)中的心理變化看得清楚一點而已。避免我們只是把它當(dāng)名詞背下來,甚至去顧名思義。從名詞上來講:不惑、知天命、耳順、不逾矩你是難分得開的。一個“不惑”的人怎么還會逾矩呢?知了天命了怎么還會耳不順呢?顧名思義你就肯定會將耳順理解聽得進別人的意見??鬃恿畾q才聽得進別人的意見,他還是圣人嗎?這些名詞必須從修行者的身心變化上才能去理解,否則我們既會錯解,也會失去從這段話中看到孔子修行方法的機會,更會不把孔子當(dāng)大修行人看。甚至認為孔子是因為不得志而周游列國,搞得自己如喪家之犬,狼狽不堪。文革時我們心中的孔子真成了這樣。一個對中華民族做出如此貢獻的人,被我們當(dāng)成了到處推銷自己,處處碰壁的喪家之犬,這是后人的罪過呀!孔子有這么自我和執(zhí)著嗎?
孔子在修行。一個大修行者在修行過程中呈現(xiàn)出的一切的相,既非我們以為的如何悲慘,又非我們以為的如何壯烈,都不是。他的內(nèi)心很自在。他在游戲神通。只不過我們后人會因為自己的抵觸和誤解而造罪。因為功力原因,我的解肯定錯誤非常之多,但假如我能讓后人從這些名詞當(dāng)中體會到孔子修行時的內(nèi)心,看到一個真實的孔子,那我犯的任何錯都是值的。圣人并不是生活中摔打出來的,只有在摔打中保持自覺和平等心,人才能成就。